夏

  一场暴雨淋过，属于人间的夏便将近了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爷爷坐在那幢早已掉了朱漆的老房子面前，望着远方的天空自言自语说道：

“明天初九了嘎，阿公你明天要去赶场嘛”

说这句话的时候，荷鸣正担着从水井里舀来的水，房子正对面山上挂着的太阳仿佛还留恋着这俗世间的美好，迟迟不肯离去。

  “不晓得好不好坐车哦，头发长了想去剪一下”

  “去嘛，你也好久没去赶场耍了，你今天晚上收拾一下，我明天早上送你去坐车嘛”

  “去不去都可以，剪头发又不是要紧事”

  “热天剪短点各人肯定是要舒服一些的嘛，不然容易长痱子”

同爷爷说话的时间，荷鸣已经把两桶还透着凉意的水倒在水缸里。

“阿公，我再去挑一挑水来，饭我回来煮嘛”

一边说，一边往水井所在的方位走去，肩上横着的扁担，一边挂着一个水桶。

水井是口老井，从荷鸣的阿公那一辈开始，寨子上几十户人家便靠这口井冒出来的水洗衣煮饭，喂养牲口，究竟是谁组织开凿了这口井，好像谁也记不清了。

  第二天早上天刚刚亮，不知谁家养的公鸡一声长鸣打破了这原本还属于夜晚的宁静，接着是陆陆续续的鸡鸣和狗吠，农村人的生活作息是听信鸡和狗的。鸡一叫，一天的劳作便起了头。

  荷鸣今天没有像往常一样睡到天大亮，他起来给阿公做了一碗面，因为他知道按照阿公节俭的习惯，他是绝对不舍得五块钱在街上吃一碗全是汤水的牛肉粉的，五块钱阿公可以买半个月的盐，或者去卖鸭仔的摊位面前买两只嘎嘎叫的水鸭，如果不是因为上了年纪腿脚不便的话，说不定阿公连八块钱的班车也舍不得坐，他更宁愿和年轻时的伙伴一起走路到县城。

  荷鸣家在寨子的最下面，每次坐车都要走一条小路，因为班车只在寨子的香樟下面停靠一小会儿，上完客便摇摇晃晃开走，所以荷鸣不打算等阿公一起，他把阿公今天的背篼背在背上，挽起裤腿，用自己的脚杆拨开草上的露水，先到香樟那里等车。

  班车还在离香樟很远的弯道开始鸣笛，一是为了给同行发个信号，让他们注意车，另一个意思则是提醒要去赶场的人们提前做好准备。

  荷鸣目送着这辆载着爷爷的班车往县城开去，

“阿公今天会卖鸭仔回来吗，还是给我买一大袋油糍粑粑?”

  荷鸣走在那条小路上，自言自语地说道

他顺手折了一根长相极好的茅草，把叶子柔软的部分沿着茎撕下，然后像射箭一样把白色的茎秆射出去。

“啾儿~嘣”

                            二

回到家，搭在牛圈外面的鸭子已经开始嘎嘎嘎叫唤起来了，荷鸣打开用废旧的背篼做的门，鸭子们像荷鸣早上用茅草做的箭一样射出来，在院坝里大摇大摆地走着。

“去去去，去耍水”

荷鸣拿着爷爷给他砍的竹竿，嘴里吆喝着把这群鸭子赶到有水的田里。

鸭群里有一只鸭子长得瘦小，每次都在队伍的最后面。荷鸣从来不追赶它，跟不上大部队的时候，荷鸣还抱着它跑。

“悖时砍脑壳的，喂也是一样在喂，又长得小，蛋也不如其他鸭子下得好，你小心老子把你杀了来吃。”

说完恨铁不成钢地在鸭子头上拍了拍，

“去嘛，多吃点水，多长点肉，多下几个蛋”

  鸭子在荷鸣怀里嘎嘎嘎叫，仿佛在说我知道了，要你管。

                    三

夏天的风吹在身上懒洋洋的，知了在树上聒噪地喊着，“孙悟空”趴在青冈树上放肆地舔着从树皮里流出来的树油。

荷鸣不想同寨子上的伙伴一起去水窖里凫澡，他不识水性，寨子上没有一条像样的河沟，寨子上同他一般大的孩子都在水窖里自学成才，荷鸣对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在大部分人都在水窖里扎猛子，潜水的时候，荷鸣更宁愿在满是银光的院坝里用脚盆冲凉。

“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人”

荷鸣时刻都记得阿公对自己说的这句话。

荷鸣不去凫澡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不想让对面寨子一个叫南珊的女孩子看到自己在水中的窘态。

“要是在水里呛水了，或者哭喊着要别人救我，被她看见了得多丢人啊”，

丢人苕皮的事情不能做

南珊是对面寨子何姓人家的一个远方亲戚，据说是大城市里有钱人家的女子，只有在暑假的时候来这座山村避暑，开学便又回到大城市去了。

小姑娘长得白白净净的，一头乌黑的秀发永远用粉色的头花扎着马尾辫，皮肤和牙齿都白。

荷鸣觉得小姑娘的脸蛋好像和还未煮透心的鸭蛋一般，仿佛用力一捏，藏在蛋白里面的蛋黄便流淌出来。

荷鸣不敢和她说话，南珊说话的声音永远细声细气的，像外婆家的猫，荷鸣自己的声音则像是不下蛋的老公鸭。

                      四

六月黄瓜还挂在瓜藤上，害了虫病的桃子不到完全成熟的时节便通通掉落在地上。

荷鸣每天把鸭子赶出去后便拿着小板凳坐在桃子树下，看树上的桃子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掉下来的，无聊的时候荷鸣伸出自己的手指树树上的桃子到底有多少个，每次荷鸣指着桃子数数的时候，阿公便吓唬他“桃子不能用手指嘎，指了它就会掉下来，明年就不结了。”

所以，直到桃子过季，荷鸣也不知道自己家的桃树今年到底挂了多少果子，

荷鸣就想，或许我们这棵桃树根本没有害病，说不定都是我自己指下来的呢。

南珊有时候也会跟着对面寨子上的孩子过来捡桃子吃，南珊跟着来的时候，荷鸣不仅不会恼怒，甚至还会主动用竹竿拍打长在枝丫顶端，没被虫子咬过的桃子，慷慨大方地分给每一个人。

黄瓜的吃法有很多种，阿公喜欢把黄了皮的老黄瓜削掉皮，切成一片一片和面条一起煮，荷鸣则喜欢那种还挂着花蒂的，用筷子把中间的籽掏出来，再灌上满满的白糖，这样，黄瓜的清脆和白糖所蕴含的糖分便一起吃下肚了。

荷鸣曾在南珊过来捡桃子的时候偷偷塞给过她，除了满是甜味的黄瓜，还有阿公自己腌制的咸鸭蛋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自己挚爱的东西送给这个从城市远来的小姑娘，南珊也不知道这个晒得黑不溜秋的农村小伙子为什么要给自己这些东西，一个懵懵懂懂送，一个懵懵懂懂收。

                  五

夏天很快过去，黄瓜开始过季，桃树上的果实尽数落去，水田里的稻谷开始挂穗，鸭群里最小的鸭子现在已经站在队伍的最前面，鸭圈里每天都有七个又白又大的鸭蛋，，夏天每年都在一场暴雨过后如约而至，那个脸庞如鸭蛋，喜欢用粉色头花扎马尾辫的女生，不见踪影了

可她去了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