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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的心上都住着一处他乡。但有一些思念,则是因为有了离别。
那年暑天,我提着行李,从岭南闷热的季风里逃出来,来到了上海南汇的一个村庄,这里离惠南镇不远。大学的好友,阿欣在村口等我,见我就笑:“再晚到一刻,我妈烧的糖醋小排都要凉透喽。”
夕阳下,心雀跃起。我将两条小辫往后聚拢,扣上蝴蝶结。如瀑般的黑色直发,随晚风飘动,身着那件白裙,背着那年的单肩包,正缓缓走向自己的好友。
一年未见,绿荫蝉鸣里,阿欣顶着她一如既往的樱桃小丸子头。
“雪儿,你还是老样子,那么爱穿白色的裙子。对了,我主投简历的是谷歌,你投的是哪里啊?”
“还没想好呢,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急不得。”
“阿欣,我还记得那时,你很爱美,在给咱们宿舍每个人都做发型,把我们的头发整出各种花样。”
每每想起往事,自己就忍不住这样打趣道。
“当时最爱折腾你了,你这发型还是我量身为你设计的。”
村路是水泥铺的,因着常年潮湿,滑溜溜的生着青苔。我走得小心翼翼,阿欣笑我:“雪儿,你们广东人不是最会走湿路?”
她家是二层小楼,白墙黑瓦,藏在郁郁葱葱的水杉树后面。与广东老家的喧闹不同,这里静得能听见蝴蝶扑翅。阿欣妈妈端来绿豆汤,说话软绵绵的:“路上辛苦伐?快吃点凉的。”
“谢谢阿姨,这汤真解暑。”
正说着,一个瘦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声音带着笑意:“阿姨,我猜着今天小排的香味格外浓,果然是广东的客人到了。”来者是一位少年,一点也不认生,坐下就对我眨眨眼:“你好口福,阿姨的糖醋小排是天下一绝。我就住在阿欣家隔壁,每次咳得没力气,吃这个就能多吃半碗饭。”
说罢,他像是为了印证这句话,侧过头去轻咳了两声,再转回来时,尴尬地笑了笑。为这突如其来的打断表示歉意。这顿晚饭,因为我俩都对这道菜赞不绝口,慢慢地拉近了距离。
第二天我又遇见了他。在那棵银杏树下,夏日午后,叶子愈发浓密,撑起一片浓荫。给世间带来一份清凉与安宁。
而他则支着画板画画,瘦得很,白衬衫空荡荡挂在身上。见我走近,他抬头笑了笑,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你来了,是不是画得不好。”他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一眼看见他的画,我仿佛置身开满美丽月见草的夏日林中,阳光闪闪烁烁,村里的一位白裙女子站在一棵银杏树下,发丝下飘扬着轻薄的花瓣,整个迎着光,倒有几分像我。
“我觉得挺好看。”
自己说出心里话。
我们就这么聊上了。他说他叫海宇,本地人,听说我从广东来,眼睛亮了亮:“广东好啊,早茶点心,肠粉虾饺……”
“还好,就是夏天太长了点。”
“那,那边卖羽绒服的生意,应该不会很好吧?”
“也不是,其实,气温变化挺快的。”
……
而我注意到,他说这些话时,眼神飘向远方,好像已经看到了千里之外的岭南,那里的荔枝肥硕鲜美,闻名千年,也是我钟爱的水果。
直到有天,阿欣告诉我,海宇患有先天性的肺纤维化,从小就把咳喘当家常饭。“你别看他这样,聪明着呢,不仅书读得多,绘画也很有天赋。”
听完,我吃惊得半天说不出话。
后来,我常去找海宇。有时看他画画,未曾想,他水彩、素描竟然样样精通。不知为何,他笔下的江南,总带着一点潮湿的忧郁。一堵老墙,半扇破门,在他的妙笔下都有了故事。海宇的手指细长,握笔时偶尔微微发抖,但一笔一划却异常坚定。
之后,我不再满足于只看他画。
某次,他调好水彩,递来一支笔:“来,给那片云上点色,或者来一阵风。”我画得不太好,而他总是笑,嘴角的梨涡更深了:“不怕,风本来就没有形状,你怎么画都是对的。”
慢慢地,在他的画板上,开始出现我笨拙的笔触。有一张画,让我在那棵老银杏树下,画出两个手拉手的孩子,一个高一点,一个矮一点。他端详了很久,轻声说:“你画的也不错,我很喜欢,这张要留下。”从一开始的他画我看,渐渐地变成了我们的画。画板之下,成了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世界。
海宇家隔壁住着沈奶奶,据说双目近乎失明,老伴离开多年,而唯一的儿子,跑到国外发展,再也没回来。老人整天坐在藤椅里,海宇天天去给她提水、读报,成了她几乎唯一的陪伴。
这天,我陪着海宇一同去看望,老太太总是摸着他的手说:“海宇啊,你像我儿子小时候。你身边的姑娘是?”海宇就笑:“那我以后就是您儿子啦。她叫雪儿,来自广东。”老太太也笑,眼角挤出泪来。
“这气味很甜,就知道一个很温暖的女孩子,姑娘,海宇可是个好孩子,孝顺懂事还有文化。要是我那儿子有他一半孝顺就好了。”
老奶奶贴在我耳边说,自己却感觉脸颊发烫,只能无奈转移话题。
“奶奶啊,我给您揉背吧!”
“哎,好,你也是个好孩子……”
也许,每个人终将会被遗忘,也终将遗忘所有,离透明的孤独越来越近,到成为凝固的孤独的具象,生长,老去,变为荒草。
村里还有个傻子叫阿毛,四十多岁的人,智力却只有小孩水平。孩子们常欺负他,只有海宇会掏出糖来:“阿毛,回家去。”阿毛就笑,口水淌到衣襟上,含糊地喊:“海宇哥哥好。”
“我只是,做我能做的事,这村子里太小,我也很渺小。”
海宇叹口气,我离他近了一些,却不知所言。
有一天,几个调皮鬼把沈奶奶门前的花盆搬走了。老太太醒来看不见花盆,坐在门口呜咽。
“哎,我的花盆啊,那是我老伴留下的,被拿走了该怎么办啊!”
“您别急,有我在,我帮您去找!”
海宇正发着低烧,听见哭声硬是爬起来,逞强着拍胸脯。然后,他顶着大太阳,一家家去问,最后在村口的垃圾堆里找到了花盆。
然而,我们却发生了争执。
“海宇,这样下去,你身体会吃不消的,我也可以拿,为什么只让我打伞?”
“我在努力活着,感受真切的呼吸和疲惫,我喜欢这种感觉,每次都很珍贵。”
“我懂你意思,可我也能帮忙,不只是打伞。”
“那你会做绿豆汤吧,我想回去尝尝。”
我点点头,他笑着,梨涡深深的。
于是,他一只只搬回来,摆好,脸色白得吓人。沈奶奶摸他的脸:“海宇,你脸色不好。”他勉强笑笑:“跑急了。”
那晚他咳得更厉害了,咳得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咳声从隔壁传来,我躺在床上数着,一声接一声,直到天亮。
八月里,村里要修路,正好要经过那棵老银杏树。越来越虚弱的海宇知道后,沉默良久。“不能改道吗?”他问他爸,声音轻轻的。
他开始写请愿书,一家家去求人签字。有的人爽快签了,有的人摇头:“一棵树罢了,修路要紧。”我们去村长家,村长媳妇挡在门口说不在家,里头电视声却明明响着,以及那股散不掉的老烟枪的气味。
阿毛看海宇在收集签名,也学着他拿张破纸到处让人签,一身邋遢,无亲无故的他,更加是人厌狗嫌。大人们唯恐避之不及,孩子们笑他,朝他扔土块。海宇看见了,第一次发了火:“你们凭什么欺负他!”他气得脸都红了,接着又是一阵咳,咳得眼泪都出来。
“哈哈哈,病秧子帮傻子,两个人,一家子!”
如此刺耳的嘲笑,让自己忍无可忍,海宇咳得更厉害,我只能扶着他,万万没想到,阿毛竟然听懂其中的含义,抓起地上的泥沙,发了疯似的,向那群调皮的小孩扔去……
第二天,那帮家长围在阿毛的破屋子,却见不到人,围了一天只好作罢。是我们把他带到海宇家待了一夜避风头。
又一个清早,村里喧闹起来。原来阿毛不知从哪找来红油漆,在树上写了歪歪扭扭的“别砍”两个字,还画了个心。他张开手臂拦在树前,不让施工队靠近。
“傻子懂什么!”有人喊。
海宇也来了,他妈妈扶着。他看着树上的字,忽然笑了:“其实,阿毛比我们都明白。”
这时沈奶奶也拄着拐杖来了。她摸着树干,声音哽咽:“这棵树啊,我嫁过来时就在了。六十多年了,我丈夫去台湾前,就在这里和我告别……他说会回来,让我在这树下等他。唉,他不回来也好,这棵树替我记着他年轻时的样子,比我自己记得还牢。”
海宇站在她身旁,对众人说:”这棵树,一直替我们所有人站着。谁家娃娃出生,谁家老人走了,谁心里苦了乐了,它都看着。我们留不住时间,但总得留住一个见证。这棵树,就是我们的见证。”
人群安静下来。一个,两个,越来越多人在那份请愿书上签了字。最后施工队负责人也松了口:“路稍微改道吧,树留下。”
海宇没再说话,只是仰头看着这棵树。阳光照着他那张苍白的脸上。
我离开的一周前,海宇带我去看海。南汇的海不是蓝色的,是浑黄的滩涂,一眼望不到头。我们坐在堤坝上,看夕阳一点点沉进泥滩里。远处有赶海的人,弯着腰在淤泥里挖蛤蜊,身影在天空下显得很小。
“我知道我去不了远方了。”海宇的声音平静,“但我的画能抵达。你以后走过的万水千山,都会成为它注脚。如此,便不算错过。”
我点了点头,说不出话。海风很大,吹得衣服啪啪响。他送我一个小木雕,是只粗糙的海豚:“看到它,就像看到海了。”
临走当天,我道别了阿欣和她家人,随后拖着行李箱去看海宇。他状况很不好,躺在床上咳。他妈妈煎了药,满屋子苦味。我坐在床边,看他细长的手指在被子外头抖。他说没事,过两天就好,眼神却在闪烁。
我把眼泪憋回去,强颜欢笑:“对呀,你答应送我的写生,还没画完呢。”
他没有回应我,只是还在咳嗽。
我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只盼望着他能好起来。
最后,他仍强撑病体,站在银杏树下相送。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
“雪儿,我们千里同风。”
他苍白的脸,苦笑着,我轻轻地抱住他。
车子开动时,我回头看他,瘦瘦的身影衬着粗壮的树干,越来越小。
回到广东,我们通了几次信。他寄来的画里总有那棵树,春夏秋冬不同模样。后来信少了,他说手抖得厉害,握笔都费劲。再后来,就没了音讯。
但他也保证,写生不会落下。
多年后的现在,我又来到上海,特地绕到南汇。村子变了样,新楼多了,老屋少了。而那棵银杏树还在,被石栏围着,挂满了许愿带。我在树下站了很久,直到暮色四合。
故地重游的滋味,只有故人才得知。
再婚后的阿欣告诉我,前年的今天,海宇走得很安静,是在睡梦中去的。后来,他的画被镇上一位故友张罗着印成了明信片,放在镇上新开的书店里。我去看了,一叠画片摆在店内柜台上,旁边是简单的笔迹:“一个爱画世界的本地少年。”
沈奶奶去年也走了,听说走前还念叨着海宇的名字。阿毛被镇上的福利院接收,过得不错,喜悦多于忧虑。
那些曾经笑阿毛的孩子,如今都长大了,有的出去打工,总是悔不当初没有好好读书,有的留在村里,重操旧业。即使偶尔回来,也会在银杏树下坐坐,说起从前的事。
我在村里走了走,河埠头还有老人坐着,说话声音依旧轻轻的。风来了又走,心满了又空,风听不懂老人们的缄默,它只知道呼呼地吹过,稻田掀起一层又一层绿浪。
终于明白,有些东西,从来不会真正消失——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着。
我相信,此刻的他一定在某个地方,继续画着他的世界。
最后,我去看了海。海边的芦苇,不知换了几季、伸向大海深处的土堤滩涂依旧浑黄,一眼望不到头。夕阳西下,赶海的那群人还在淤泥里忙碌。我掏出这个粗糙的海豚木雕,看了很久,然后把它轻轻放进海水里。
它并没有漂远,而是随着退潮,在滩涂上停留,一半沉在泥里,一半对着天空。就如海宇,他从未真正抵达远方,也从未离开过。他成了这片海的一部分,成了存在本身。虽不完美,不壮丽,但真实、辽阔,永恒且涌动。
风吹过,拨动了我的长发,也掠过这片海。恍惚间,又响起他的声音:“看到它,就像看到海了。”
随风而至,又随风而逝。
是啊,看到了,一直都看得到。
立秋时节,我还是打开了,海宇那幅没有完成的写生,银杏树下的女孩身着白裙,微风拂过,眼睛永远闪着光,而画外的少年,不舍地挥挥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