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爷

财爷七十多岁,坐在桥头的水泥墩子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吸几口就往地上吐一撮口水,这是农村吸旱烟的把式。

因为旱烟辣,口水多。

磨得发亮的烟杆有半米来长,财爷吐出的烟更长,缭缭往天上升好一段距离,才倏的一下被风吹散了。

桥上时不时的有车辆路过,还有背着锄头和农作物的庄稼汉子,放学时候学生娃娃背着书包从桥上追追跑跑。

看见桥头抽烟的财爷,车子停下来摇下窗口,递出一根好烟,财爷,抽烟。

财爷指指烟杆,你那烟我抽不来,这土烟抽习惯了。

交谈几句,车子便开走了。

庄稼汉子把背篓放下来,和财爷聊最近的收成,聊一会儿,也走了。

学生娃娃收敛调皮性子,怯生生叫声财爷爷,财爷一声应答,回来啦,快回家吃饭去。娃娃们也蹦蹦跳跳的走了。

财爷之所以叫财爷不是因为他有钱,相反村子里只有他还住在老木屋里,只是名字里有个财字,大家敬重他,都叫他财爷。他有一个儿子,在城里买了房,接他去住,他死活不去。说城里是你们年轻人的地方,我去了给你添麻烦,再说了,城里哪有这自在,不去。

倔得很,没办法,财爷的儿子只好每个月寄钱回来,让财爷别再种庄稼,每天在村里溜达溜达,和老人们打打牌过些享福的日子。

财爷答应了,他老伴去了也有好些年,自己一个人做饭吃,吃了就带着烟杆在村里溜达,遇见人了就坐下来侃几句,没遇见人的时候也喜欢自言自语。

“这条路该拓宽一下了,村里买车的年轻人多起来了,这路不够用。”

“这水渠也要重新用水泥补一下,好多地方都漏,进到田里的水怕不够庄稼喝。”

“差点忘了,村头老李家后天娶媳妇儿,叫我写几副对联,哎,眼睛越来模糊,写东西手也开始抖。”

……

财爷识字儿,一手毛笔字写得随意潇洒,年轻的时候村里就他一人能干这些读书人的活儿。

所以年轻的时候财爷在自己堂屋里开了学校,说是学校,其实只有一间二十平米的木质堂屋,三四条长板凳,屋里供着祖宗香火,香火下面搁一块木板作黑板。

条件是很艰苦,但更艰苦的是村里的娃娃都不愿意来读书认字。那些娃娃天性好玩,整天山上山下的乱蹿,野得很。

娃娃们的父母也不让孩子来,他们都想识字儿有什么用,不能吃不能穿,孩子在家却可以帮着做些农活。

财爷一家一家的上门求着人家上学,好说歹说终于说动了几家把孩子送来读书。后来其他的孩子看见那些读书的伙伴不用在家干活,开始主动对家里人说要去读书,财爷的学生才多了起来。

财爷教人读书认字也不收费,这也是村里乡亲愿意把孩子送来的原因之一。不光不收费,要是谁念得好,还会奖励两颗糖果,在当时,对小娃娃来说,糖果比钱的诱惑都大。

经常有时候上课学生的肚子咕噜噜地叫,财爷就把老伴给自己的午饭或者晚饭分给学生吃。因此财爷经常都饿着肚子给学生上课,肚子叫得比娃娃还响。

其实财爷能教的也不多,也就认认字儿,背一些古诗还有简单的加减乘除。但他还是一直坚持教,娃娃换了好几茬,一直到政府在离村子五里外的一个地方修了一个学校,几个村子的娃娃统一送去上学。

财爷才没有继续教了,他开始老了。五十好几,身子开始佝偻很多,和黄土的距离开始变近。

有了真正的学校以后,孩子开始起早贪黑地去五里开外的地方上学了。村口要过一条河几十米宽的河,过河靠划船。

财爷主动承担这个任务,比孩子们更早的在河边等着,天微亮送孩子们过河,放学又在河边接他们回来。

只是一下大雨,河里涨水,船渡不过去,孩子们便上不了学。这个时候是财爷最揪心的,要是有座桥多好啊。

有一天又涨水,财爷在河边狠狠地抽着烟,突然猛的吐一口烟,像下定了什么决心。

一定要修一座桥,这是财爷吐烟时的想法。

财爷和村里的人商量许久,向上面政府申请,政府办事干净利落,一口回绝,理由很坦荡,没钱。

但是政府在态度上还是好的,说修桥很好嘛,政府绝对支持,只是这个资金问题要你们自己解决。

这下桥修不成了,修桥是个大工程,一帮庄稼汉子哪儿找得来那么多钱。

财爷不甘心,说就算拼了命也要把桥修起来,这是后辈子女走出去的路,不能断。没有钱,大家砸锅卖铁一起凑,施工队咋们也不请了,自己修。

大家七嘴八舌的同意了,财爷首先就拿出所有的积蓄,包括给儿子娶媳妇的钱。大家看到财爷给儿子娶媳妇的钱都拿出来了,更没有理由藏私,大家东拼西凑总算凑了一笔钱,估摸着应该够了。

但是又有了一个新的问题,要修桥,河两岸的田会占掉很大一部分。当时水稻还没熟,总不能把这还没熟的水稻割掉吧。

财爷又站了出来,瘦弱的身子透着血性,割。

大把大把的水稻被割掉丢弃,好几家人都哭得厉害,说就等着收了今年的米给国家交粮食呐,这可怎么办啊。

财爷只说了一句话,你欠的粮,我给你交,还不够,大家一起凑。

几家人不哭了,热火朝天的修起桥来。

那段日子真是苦啊,为了省钱,没请车运沙子水泥,自己去两三里外的地方背回来。石头自己打,桥自己修,学生娃娃放学回来都要去搬几块砖。

财爷更是什么事都冲在前面,皮掉了一层又一层,一点都不比青壮年干得少。

修了快一年,桥终于修好了。剪彩通行那天,财爷叼着烟杆站在桥头,哒哒哒的抽得欢快极了,那皱纹挤在一起拼出一个久违的笑容。

孩子们上学方便多了,后来还争气的出了几个大学生,村里人都说是托财爷的福。

村里人的生活和过去天差地别,很多人出去打工,或者做生意。赚了钱回来修房子,买小车。

财爷更老了,背更驼了,离黄土的距离更近了,他还住在老木屋里。带着老花眼镜看翻破泛黄的书,抽着旱烟慢悠悠的在村里溜达。

他最喜欢坐在桥头的水泥墩上,吧嗒吧嗒地抽烟,在吐出的烟里想着事情,都是关于村子的事情。

他想,要不在村子里修座学校,孩子们便不用走那么远的路了。

他猛抽一口烟,又猛的吐出来,站起身,朝来时的路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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