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是我北行的极限。我独坐在这东西横亘的荒山,背后的土地属于望不尽的异国。
今天你没来,这国境的空气里便少了我们的滔滔争辩。你若来,一定说汉说唐,甚至伴以剑舞。你固执地认为,大侠和英雄不能只活在武侠小说中。可这个民族历史上实在是有过太多的侏儒,包括那些位至九尊的男人。
张承志对林海雪原的孤胆英雄杨靖宇百般敬重,他如铁的笔墨擎起这个伟男儿的浩然正气。刚烈如他,为何回避了那些出卖杨靖宇的叛徒小人?难道他是担心东北人的反弹情绪吗?还是在最紧要处束缚一下热血?是不屑还是不想,还是被当局审查后删除呢?我读杨将军战到最后,身边一个个人都投敌,感慨到以捶击桌,想奔赴千里,把那些坏人从地下拉出,枪毙万次。又联想到张学良一枪不放将那白山黑水拱手送于日寇,倒是我河南确山的老乡马尚德(杨靖宇)率部北上,死缠日倭。仅凭这一点,那张学良就是千古罪人,愧对华夏。什么少帅,真的不及乡野壮士的刚勇,窝囊无骨,让匹夫蔑视。
还是张承志笔下的瞿秋白,不也是叛徒出卖落入虎口吗?
先人的屈辱在后辈的心里会不停发酵,但如果后世不出横扫百代的千古伟人,一代代的志士们只能饮恨苍天,让最锋利的宝剑寸寸折断。国耻便是家恨,数百年沉淀在民族血液里的愤激和不平,何时才能来一次彻底的洗却和冲刷?
不敢多想,多想气满心胸,牙会咬碎。边地如无征战,它只会无言。若乱世烽火起,它承载炮弹和白骨。如今,十几亿人奔钱去,没人想也没人会想那些往事了。当然那是伤疤。
没有人揭起,怎会有疗救的可能?书生的喃喃,总会被认为是杞人的妄语。
你不会嗤笑我的偏执,我知道这世上只有你不会。曾经,几天前我的行迹逼近你的小屋,但不久我又走远。我认为,有时不见恰是最好的相处之道。夜行的大漠里没有星火,但我的执着足可穿透千里的黑暗。酷热中忽然传来阵阵凉气,是来自你身边那条开阔的江吗?
那是一条永远不会老去的河,却偏偏以江命名。你的老家在这边疆的江上,你在暑期回来亲近你九十岁的祖母。那天我乘着夜色抵达离你最近的古镇,我知道它在唐朝就有邮驿。我故意不告诉你我的行踪,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有感应。今年你告诉我我们在北京时住的楼下桃花开得灼灼,三天后你就让那十八枝粉红开放在我的书桌上。而我,会在八月桂花的香气里给你寄去八里山的红枣。这些,我们都不说,但做得很合心意,我们的心总能遥遥呼唤,准确对答。
二十年里我早已习惯了天涯孤旅,他们给我的出行攻略是多么的无用。我走一步,你心一动,我主动来补上这一堂深刻的大课,你虽不在我身边却是我最好的伙伴。多少年了,书剑纵横,山河入心,成长的感觉在成年人的体验里真是美妙。千年邮驿历史的小镇多有灵气,能把我们的感觉准确传送,一次次使我们不可思议地感到理解和观点的惊人一致。
我今年的出行其实是蜗行,毛驴就是我的脚,它替我走,却不能替我感知。今年我一万次感到我远远离开那些研讨会和那些专家学者是多么正确,我宁愿一辈子在体制之外而不为人知。我走着,心很静,不多想,往远处看时就觉得少了偏狭 和浅薄,慢慢变得开阔和冷静。我真的深深感念我们的友谊。我夜宿野店,就着昏黄的灯写下我当天的胡言乱语,对昔日友情的怀念会如灵泉滋润我的老式钢笔。第二天,踏着露水出发,在正午的碧天下我躺在草地上翻看你每天更新的日记,我们没有联系已经愉快地交流。无比大的天地间有几朵很是小的花儿抚着我的面颊,从心底里感到了幸福无尽。
我不打算出书,并且执意不给报章杂志写东西。也许我今生也不会出书的。书店和废品店里如山的书垃圾让人感到深深的绝望,那些牛气哄哄的家伙们所谓的美文还被老鼠咬,被人拿去擦屁股,我们梦呓般的诉说又能有几人会看?倘若非要出,那就印几本小册子,不要书号,不做广告,放在床下,将来交代孩子放在棺材里,自己到那边好好研究。
心底安然,自然沉静,我做不到太上忘情。血气仍有的,但总关家国,不逐红尘。上月才读到你多年前在北大校报上写的关于黄宗羲民主思想的文章,读后我先是击节,然后心突地一沉......
转眼半年。
再有一个月,我的中原就是花草新生,你嫩江的河冰还在发着熠熠的光。你那边的春沉稳端重,唤人心如潮。大地无边,山河总在丈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