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不爱秋的每一面

我生在十月末，秋季枫叶烧的正旺的时分。我感谢天地恩泽，父母慈惠，但从懂事起我却不那么喜爱秋天。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爱秋天呢？

大概从上学后吧，热闹的蝉声戛然而止，西瓜下了市，绿豆汤不再需要冰镇，冰淇淋握在手里不再一个劲流眼泪…我复归学校，意味着从自由与无束复归冗长而严苛的生活，我自然不怎么喜欢这个完美盛夏的接班者。

我总觉得秋大概在虎视眈眈的翘首盼着夏日热浪的退潮，夏天里热的发晕的时候，世界会蒸腾，你看太阳炙烤的远处，燥热的空气如幻像扭动，人也跟着飘飘然。但秋不会这些伎俩，他长驱直入，按部就班。无非就是一场秋雨一场寒，样子也不好看，总是雨打落花，风卷残叶。

夏天里本枯渴惯了的土壤上被连绵的秋雨一泡又肿胀，再摊上一地的被揉碎的残花败叶，空气里到处都是腥鲜味，这又是不讨好的初秋的味道。

天气也让人生厌，那时天气应该透着凉，秋老虎却仍盘踞一方。他是夏的残党，气喘吁吁熬了一季，更老辣。双方拉锯着，我们只能乖乖顺着胜利者的意思时而套长衫时而着短褂。甚是繁琐，秋就是这么繁缛又不坦荡洒脱。

再后来听那个宋朝的欧阳修讲才晓得秋天还有声。欧阳修在九百多年前的夜里忽然就听懂了秋的声音。这秋声初是淅沥以萧飒，忽而奔腾而澎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如鏦鏦铮铮的金戈铁马相遇，又如兵卒衔枚疾走时整齐划一的快步声。

我后来仔细听过，南方的秋天就算进了高楼还是会在某个大风肆虐的夜里听到秋声。只是城市里叶子少了，风刷着钢筋混凝拼起的大厦，声音没有了淅沥，反而被切割的更生硬而没有人情味。但不变的是同样都是凄凄切切，呼号不止…声音也似哀鸣，所以到头来，秋变得一无是处。

（二）关于秋毫无意义的平反

我有试过替秋平反，从中秋节开始。秋的中中间间，海岛冰轮初转成，红透的石榴咧嘴一笑，一片红灿给中国人祥瑞的团圆佳节又添了一些甜腻。

我很早就去外地读书了，以前的中秋，外婆在的时候，无论再远我们总是要齐聚一堂的，一路风尘劳顿，外婆都会备好的一大桌菜等着我们，到了家握握外婆的手便觉得温暖妥帖。吃罢饭，我和妈妈姨妈姐姐们总是腻在外婆床上，黄黄的老灯泡照着，一床被子盖着，我们孩子在一起看看电视，听大人们聊一些不感兴趣但却觉得温暖的家常，觉得舒服极了。总希望这夜长一点，困意来的晚一点。

但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赖着不愿起，因为一起就要看见厨房里外婆忙碌的背影，不敢叫她，因为她一回头眼里总是怅然似有泪。所以月圆之后第一顿的早餐总是沉默而清冷的。我们在果腹后就离开，车后镜里的外婆小到剩一个黑影时，我回过头来，心里全是她瘦小的身子和凄然的眼神，我便流眼泪。

从那时起，为了相聚，我开始盼着中秋，一日一日数着，可真的到了那一天。我的快乐便不再纯粹，总是带着遗憾和不舍。那感觉大概就是像麦兜讲的：“火鸡的味道，在将吃和吃第一口之间，已经是最高峰了。后来，只是开始吃了就吃下去了。”

很多年后我想过，为什么我无法透彻的爱上秋，大概是我还太小，因为少不经事，自然无法淡然面对离合与无常。我总是想执意的守住各种美好，不想退让，不肯商量，而心里总觉得一年四季唯独秋总爱觊觎我那些琐碎的幸福。

（三）我在秋天飞跃赤道

我二十岁的时候，人生的际遇完全翻转。时值家乡的秋天，我要出发了，去读书。

这一次，我要飞跃赤道，远走八千里。

这一年，我的外婆已经不在了，我们家很多年不再注重中秋仪式上的团聚。

我大了，细碎的快乐很难一一打动我，没什么值得坚守的，也就不那么对秋格格不入了。

我是9月23日到达堪培拉的，到的时候，南半球入春了。又过了几天，陌生的环境里，我们同屋的几个中国人聚在一起做了一顿饭，欢度中秋。堪培拉满眼的翠色逐日攀升的气温一直想证明他与北半球那片土地的不同，但我们完全不被煽动。我们仍旧认为这是名正言顺的中秋节。

那一天月亮一样的圆，我是独生女，父母因为我不在家，去姨妈家过的节。大伙聚完餐，我躲回房间在月下的窗前和爸妈通电话，那时我住一楼，我没开灯，落地窗上都是树苗在月下的剪影。电话接通了，我签的廉价电信公司，信号不佳，爸妈的声音断续而不真实。好不容易听见声音又是和着嗡嗡一片的热闹声。而我呢？身处南半球的大岛澳大利亚的政治中心堪培拉的市中心，身边却是一片死寂。我匆匆挂了电话，我很想我的爸妈，却没哭。

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高悬的月亮。突然觉得满足，只因我与父母如今看到的是同一轮明月。虽然他们在秋天，而我在春日，我们彼此很远，因为远，热闹的相伴与我无关，而也是因为远到了极致，清冷里微小的细节就足够让我取暖。

所以人没有经历离别不足以谈懂得快乐，离别的本身不快乐，而历经相思之苦后蜕变的心会给你生出懂得安享人生的快乐。

（四）始爱秋之美

再往后，在南半球的秋日里，四月，我的孩子出生了。我突然就开始爱上这个季节。

生辰上讲，秋日里降生的猴子这辈子衣食无忧，我感恩于这天赐的季节。因为另一个生命，我开始喜品这个季节，开车路过的金色麦田，后院丰硕的果实，成人字形飞过的大雁…一切都变得可亲，秋突然就成了厚德的母亲。？

那么多的美丽成熟于秋季，四季走到了秋如一日过到了黄昏时分，黄昏总能用柔蔼淹没日间的争扰，秋亦如是。

（五）秋本无意，人自多情

我在秋日里失去一些又在秋日里得到不少，大自然本就守恒，我又何必为当时当刻一城一池的得失而介怀？我真真切切开始爱上秋了。准确说如今的我不只是爱秋，而是四季，这爱也更加平和而中庸。应当感恩于二十几岁的我经历了比同龄人多一些的事情，让我明白万事万物包括投眼而来的翠色，附身而至的清风，无一不是豪华的天宠。生命里每一刹那的欢欣都是向上苍借来的片羽。而胸襟里的柔情才是你快乐的源自。

也就突然想明白了，秋有什么错，爱或不爱他一如往常。不同的只是我自己罢了。

像那歌词里唱的：“至高后才了解，世上月圆月缺只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