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一条无声的河流,它只是缓缓地、不停地向前流淌。而人却似河岸上的树,不知不觉间被水流淘洗着根基,在日复一日的光影迁移中悄然弯下了腰,添上了年轮。
母亲窗台上那盆虎皮兰,先前是极青翠挺拔的,如今几片老叶已显出枯槁的黄褐色,边缘蜷曲起来,像老人干瘪的手指。她侍弄花草的手,也不如从前那般稳当了。浇水时,壶嘴微微抖颤,几滴水珠便溅落在窗棂上,留下模糊的渍痕。她俯身观察叶片,动作迟缓,脊背弓起一道沉默的弧线。这弧线是时光用看不见的刻刀,在她骨头上经年累月凿出来的记号。
墙上的旧相框里嵌着一张泛黄的合影。相纸已有些斑驳,如同蒙了岁月的薄尘。照片上年轻的母亲,乌发浓密,笑容鲜亮,眼神清亮得如同晨露。她怀中搂着幼小的我,我正咧着嘴傻笑,浑然不知人世的忧愁与牵绊。母亲的手指如今抚过玻璃框上自己的面影,指腹摩挲着,动作轻缓,仿佛触碰着一个易碎的旧梦。她凝视良久,却并不叹息,只那目光沉静,如深潭之水,里面沉淀着无数流走的晨昏。
黄昏的光线是极柔和的,它滤过窗纱,静静流淌在母亲常坐的那张旧藤椅上。椅子的藤条早已被磨得温润发亮,深深浅浅的纹路里,不知浸染了多少个这样安宁的黄昏。母亲坐在其中,一针一线,缓慢地缝补一件旧衣。她的眼力大不如前了,穿针引线时,总要将线头凑到鼻尖前,微微眯起眼睛,试了一次又一次。偶尔穿过去,嘴角便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如同水面掠过一阵轻风。窗外的光线一点点暗淡下去,她的身影也渐渐融进朦胧的暮色里,只有手中那枚小小的银针,偶尔闪动一下微弱的光芒,仿佛时光河流中一个固执的标记。
母亲极少言说老去的滋味,她只是日复一日,在琐碎的光阴里安顿着自己。看她将几片枯黄的叶子从虎皮兰上轻轻摘除,看她对着旧照片长久地凝望,看她于暮色四合中专注地引线穿针——这些静默的瞬间,便是岁月最深的刻痕。
生命亦如同那盆虎皮兰,在无声流逝的光阴里,一边凋零,一边生长。母亲在日复一日的磨损中,亦在日复一日的坚韧里。那衰老的形骸,那迟滞的动作,不过是时光留下的印迹,而生命本身,却在这看似被催逼着向前的旅程中,悄然沉淀出琥珀般的温润与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