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发现有的人很脆弱,他们好像特别怕某件事,也许是个老鼠,也许是和陌生人说话,也许是一个看似简单的承诺。还有对于自杀的人,生者往往只有两种态度,要么惋惜,要么鄙视,好像恐惧和自杀是弱者特有的标牌。
前段时间特别诡异地点到了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综艺《家游好儿女》。第一期就被李玉刚惊吓到了。明明是一个说着浓浓东北话的好看的汉子,怎么会把一个“娘”字表现得这么淋漓尽致?暖妹子语熙向路人要钱,他觉得丢人;大家辛苦赚了钱,他嫌不够;自己找了个偏僻的小巷卖艺,被路人无视他竟然……哭了!
弹幕上他的粉丝心疼他,很用力地为他洗白。我便到处去查这个世界究竟对他做了什么。台上那么风情万种的艺术家,怎么会是这么脆弱的模样?他不是13岁就自己出来闯吗,不是也在死亡线上爬过吗,不是也挺过了在酒吧里挨打吗,不是也在餐馆的残羹剩饭里求生最终活下来了吗?
我那段时间在做销售,和通常卖产品的销售不同,我代表一家“电子营销咨询公司”,要卖的是“解决问题的方案”。
公司处于转型期,专攻制造业,我既不懂销售,对制造业也根本一窍不通。从小芯片到重机械,好多公司的网站,我甚至完全看不懂那上面写的什么业务,大部分单词,雅思和GRE加起来都不一定有。
当时一个月的业绩目标是签到2万刀,于是我很用心地学,起初信心满满。性格里面往外闯的劲头发挥得特别痛快,每天用几个小时的时间查资料,改草稿,做好了电话约会议和上门约会议的双份时间表,然后风风火火地开始干。
那天,在第一个60分钟里,我打了32个电话,被gatekeeper拦下了22次,被语音系统拦下了3次,被owner说“wehave our own marketing team, thanks”和“I’m not interested, sorry.”拦下了7次,成功约到会议0次。
我看着自己精心准备的电话名单,心里稍微有一点堵。
下午有雪,很大,我穿着薄薄的商务裙,在市中心登门拜访列表上的公司。信心满满地进门,前台的人有礼貌地说“你找的人现在不在这儿。”然后出来,走进另一家,被引见给CEO或者manager,然后对方拒绝。再出来,走到下一家。雪下了三个小时,我在外面走了3个小时。其中的一家公司,见到了老板,刚说明来意,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当着10几个人的面对我喊,“出去,我们公司不需要营销。”没有人发出声音,很安静,我有些累,直觉告诉我或许应该直接走开,但总有什么东西抓着我,一种不甘,有点固执,“我不是在向您出售任何东西,而是希望能通过由这个digitalworld创造出来的digitalmarketing的工具为您解决您公司可能存在的问题,从而使您的business进行得更顺利,像我们为其他客户做的那样。”
我很意外他竟然没有打断这个长长的句子,一个小小的叫希望的东西刷地燃了一下。
他的眼睛聚焦在我身上,忽然向前走了一大步,“看我的口型——滚!”
我忽然一阵反胃。
10几个人在边上站着,没有人说话。我能听到他们厂房里隆隆的机械声响。
就在几个月前,我曾在停车场和另一个车主发生过争执。他的车有大概三分之一压在停车位的线上,加上我本来就差的倒车入库,车尾碰上对方的车头。于是他冲出来大喊着要我赔钱,我不知道责任是不是完全在我,但在他大喊的一瞬间我脱口而出的是“shutthe F*ck up!”然后对着他根本就看不出任何划痕的车360°全方位拍照。吵了大概5分钟,他最终还是说,“不和你计较了,算你好运!”
我大多数时候是一个只要被人挑衅,就绝对要吵到底的人,但那天在那个公司,面对着那个老板,我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转身,腰背挺得笔直,高跟鞋的声音很响,然后在快要到门口的时候,“啪”地摔在了化成一滩的黑色雪水里。
那10几个人依旧站着,看着我。
我用最快的速度站起来,用最快的速度挺直脊背,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推门而出。外套的一角滴着泥水,我用力拧了一下,在风雪里,沾了水的手被吹得很疼。我试着弯曲它们,竟发现这个动作变得无比困难,不知道什么时候,手指好像僵了,我要很用力才能勉强做出一个弹钢琴的手势。
在附近的一家麦当劳,我买了一大杯热巧克力。不到5分钟,身体渐渐变得特别特别冷。店里开着很足的热风,一股寒气却由内而外地从骨头里开始蔓延进血液。喉咙有些痛,鼻子不太能呼吸,我的双手紧紧包着那个腾着热气的杯子,身体开始发抖。
外面的雪小了点,我觉得这个时候很适合大哭一场,用力挤了挤眼睛,却一点泪水都没有。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拼命学销售,学制造业的运营模式,读书,找帖子,找人教,一次次地重新踌躇满志,然后再一次次地被现实冷冰冰地说,“We’renot interested.”
第一次成功地约到一个会议的时候,我做了十足的准备,早早赶过去提前了20分钟,老板叫来了公司的营销部经理和一个程序员,面对着这几个人,我在那里坐了近3个小时,他们在说,我也在说,很小心,也很用心。他们在我的引导下找到了两个最关键的痛点,然后对几个模拟解决方案表现出极大地兴趣,我想着要乘胜追击,可每次谈到关于出方案合同的事都被他们直接略过,直到那个时候,我才发现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劲。
看着电脑上开着的十几个窗口,忽然特别地烦,“没有冒犯的意思,但我今天不是来做免费咨询的。”
公司的老板笑得若无其事,“你的方案挺好,我们再商量商量。”然后他叫了个人,“给她一个20块的代金券。辛苦你了今天,我们先讨论讨论然后再联系你。”
我接过那个代金券,真真实实地笑了。
“谢谢。”然后收起电脑走出公司,那张纸片被留在了大门前的台子上,因为感觉它看起来很恶心。
我曾经背着摄影机和三脚架在温莎和多伦多到处采访陌生人,敲响从没进过的房门,就为了给房主特别漂亮的花园和房子录一段像。我从来没怎么怕过陌生人,从来没在任何房门前犹豫过。
然而一个月之后的几天,在一个教堂的志愿者活动上,我却自始至终没有办法和任何陌生人说一句话。
当时要为那个教堂宣传近期的展览,并要感兴趣的人填一张表格。朋友们很起劲,一个一个地拉着路人,早背好的台词说得熟练,我却怎么也没有办法拦下一个人,更没有办法拿出那张表格。好像是一种本能的反应,不要问,不要被讨厌,不要被骂,不要被鄙视,不要被赶走,不要被说“滚”。我知道那些路人不会这样做,但我就是没办法说服自己走上前去。
一个上午过去,朋友不断地劝我,于是我硬着头皮在结束前的两个小时签够了朋友用整整一天签完的表格数量。
我知道,销售,让我已经有了说服一些陌生人填表格的能力。但是,只要可以选,我绝不会迈出走向陌生人的第一步。
后来,我也迷上了李玉刚,也会叫他玉先生。
是不是因为曾经乞讨,所以他会说,“管别人要钱还不丢人?”
是不是因为曾经连生存的钱都没有,他会嫌“赚的钱太少了。”
是不是因为知道“真正的无助”是什么样子,所以当站在那个完全无法和人交流,不被任何人关注的地方,他会怕,会委屈,会哭。
我们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被蛇咬的人,也许曾经抓着苔迹斑斑的绳子,下过谁都不敢下的井。
怕老鼠的人,也许曾经搏击过最凶猛的野兽;怕演讲的人,也许曾经舌战群雄;怕承诺的人,也许曾经为某一个人付出过最辉煌的半生。
我们总有怕的东西,然而恐惧从来不能被所有人理解。
再后来,我不再嘲笑任何一个人的恐惧。
我们自己真心想要克服的恐惧,或许从来也不是真正的恐惧。
而那些明知它阻挡不了我们,却也坚决不想迈前一步的恐惧,才最真实并且值得守护,因为,它们来自曾经最虽生犹死的不堪和最奋不顾身的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