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时记忆中的母亲是长得极美的,大抵每个孩子初入世间,都是这个名为“妈妈”的女人给予了足够的温柔,宠溺和爱。
年轻时的妈妈,有种说不尽的清秀与灵动,她倚门拨开珠帘,微微一笑,便有着我永远也学不来的风情万种。是的,我自小经常一个人翻阅关于她的照片,惊叹她的美刻意的模仿她,穿她留在家中大衣,穿她细细的高跟鞋,然后看着镜子的自己拖着曳地的衣服,左摇右晃还假装顾盼生姿。直到门外传来“有人来”的讯息,忙不迭地脱下,囫囵卷好,塞进衣柜。
我和妈妈每年只见那么一两次,儿时无所谓想念与不想念,是离别的忧伤轻易消散的小孩子心性,我在其他人那里得到了足够的爱与关心,从未觉得缺失过什么。长大后突然发现妈妈与我印象中的模样有了偏差,不再眉目盼兮,巧笑倩兮,她的眼中有很多东西,无所谓好与不好,只是少了一种清明,她见到我也笑,带着眼角的皱纹和失去光泽的皮肤洋溢着满足的笑。我有一种愧疚感,我不责怪岁月带走了她年轻,我怪自己的肆意生长耗尽了她的美。
她总是很容易满足,看到自己的孩子,那笑简直要忍不住从她的身体里跳出来,跳到风中,跳到云间。我妈妈是从来没生过我的气的,我年少时说出的无知的话伤她,她只是流泪,并不生我的气。我娇纵懒惰自私她宽容仁慈善良,她像一片大海,平静而深情。十九岁之前,我从未想过我已经可以保护她了,只有当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被迫去面对的时候,我才痛恨自己的一无所有,何以去保护渐渐老去的父母。当妈妈打电话给我说,她出车祸了。我像被人掐住喉咙一样无法呼吸,强压住心慌问清地址打车过去。看到妈妈倒在路旁神情痛苦,她弱极了,拨打120后他们要我交钱,我仅剩的几十块钱都打车用掉了,我连我家银行卡我都找不到,肇事者乘机威逼利诱我私了,我痛恨他却有不得不接受,后来幸好爸爸了朋友及时感到,他们交涉了几句,肇事者便乖乖就范。那时我已经成年了,却毫无处理事情的经验像面团一样任人拿捏,我恨极了自己的无用。妈妈她也很脆弱,像个透明的玻璃瓶,以前觉得它很漂亮,又很坚硬,后来才知道也易碎。长大以后,更加明白妈妈的不易,也会更加疼惜,那种疼惜变成爱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愈来愈浓烈,她是我面对世间种种艰难险阻的勇气和力量。
可我还是不敢。
我上大学之后,妈妈的身体像是绷紧的弓突然松懈下来。有一次是我陪妈妈去检查的,医生要我签什么同意书,有风险。我走廊上看了很久,我不敢,我害怕,最终还是给爸爸打电话,等他来处理。父母呵护了二十多年的小树面茁壮成长了,一心趋着阳光和雨露,却忘了留下一片荫凉给他们。梁启超先生写了一篇文章《最苦与最乐》,人生最苦的时候背负着无穷无尽的责任,最乐的是一直在尽一份责任。我这一生,最不愿意和别人有牵扯,一旦有牵扯自己的喜怒哀乐便不受控制,我想羽化登仙,却不想落在尘世的蛛网上,我试图挣扎,最后却被亲人的情丝拉住,因为我甘愿,我们小心翼翼却又心怀坚定地爬过人世的山丘与沟壑,在最深的红尘里温柔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