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程蝶衣的生命,是从失去那根“多余”的小指开始的。那么,他光鲜的、名角儿的一生,大概就是从那句“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开始的吧。这句被师父和师兄纠正了无数次,也让他挨了无数次责罚的唱词,如同一句谶语,生生捆缚住了他的一生。
虞姬死了,霸王兀自惊诧、嘶吼,一切尘埃落定。这是电影《霸王别姬》的最后一幕。那一场声势浩大的动乱被“十一年后”这四个轻飘飘的大字一笔带过,厚重的油彩遮盖住他们早已被岁月摧残、风烛残年的容颜,让人觉得这十一年好像只是一瞬之间。及至最末,他喃喃自语,“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如梦初醒,犹在梦中。他终究不是虞姬,小楼也不是什么霸王。戏就是戏,那一句“错了”让他在这场错乱的大梦中惊醒。他不愿醒,唯有一死。
但他真的只有赴死吗?
我一直觉得,在程蝶衣的心里有着比对段小楼更加执着的东西。是戏。京戏对他来讲宛如生命。段小楼说他不疯魔不成活,袁四爷说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见到虞姬再世,都可以看出来,程蝶衣对于戏的痴狂。他是活在戏里的人,仿佛外界的纷繁都与他无关。所以他给平民百姓唱、也给凑热闹的军人唱、给达官贵人唱,也给日伪军唱。他给所有愿意听戏、想要听戏的人唱。他的生命是非常单纯的,只有唱戏这件事而已。而他对于段小楼的执念也正是因为他京戏就是他的生命,他一直活在戏中。
但是段小楼不一样,他没有蝶衣的执着。他早已决定了和菊仙过平凡人的一生。他嫉妒、他恨、他尽力挽回,却依然不得。他几度与他的师兄、他的“霸王”失去了交集,但他仍然活在自己的戏剧世界里。菊仙的出现、与师兄的几度分离又再次交集,其实他早已经意识到了自己人生的错乱。但他并没有去赴死。程蝶衣活的何等任性,又何等通透,他早已明白一切的毫无意义。或者说,即使一开始还心存希望,到后来也只剩了心有不甘的自欺。可是他内心是明白的。他明白一切,但他没有用死亡来结束这早已错乱、扭曲的生命。他依旧选择活着,唱他的京戏、做他的“古人”。
到后来,连唱戏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别说是戏,就连作为一个人的权利都被剥夺了。被批斗、被抢夺、被身边人背叛,在混乱的批斗中与师兄歇斯底里的“揭发”、决裂,甚至间接地导致了菊仙的自杀。蝶衣在那个时候是知道和小楼这一别就是永别的,甚至是和自己视若生命的戏剧生活也要永别。他已经一无所有,但他却依然选择活下去,等来了十一年后的重逢。
看电影的时候有些不明所以。那样割裂断绝的两个人,何以十一年后再同台,把那过往前嫌全部抛下,全不作数。但在小说中,那十一年的经历一一诉诸纸上。
段小楼被下房福州劳改,对于身边同伴死亡的一次次切身感受,让他觉得活着就好。他放下了一切,他原谅了蝶衣。而程蝶衣被下放到工厂流水线、遭受非人待遇、甚至失去又一次了一只小指。他失去了作为他生命延续的京戏、失去了京戏生命中让他欣喜若狂又失魂落魄的霸王、他失去了挚爱的锦衣华服、失去了高处不胜寒的姿态,他失去了一切。可是他都没有选择了结自己或许过于荒唐的一生,而是选择了接受,接受了这样过下去后半生。一个平凡人的后半生。
十一年之后,蝶衣和小楼他乡重逢重逢。早已被岁月冲噬的感情再一次涌上心头,再一次让他不知所措。但他们都已经是老人了,心里的万千情愫早已被那样无常的世事冲垮,他们没力气去挣扎了,也不想再做挣扎了。所以程蝶衣在听到段小楼请求他的原谅时尽管内心汹涌,却最终岔开了话题。他邀请小楼唱一曲霸王别姬、甚至有点强求的意味。又在结束时兀自闭目不起,想象着虞姬自刎后惊慌失措的,终于只思索他一人的师兄——他的“霸王”。然后他起身,梦醒。再一次投入平凡人的生活。这一次他已经不再执着。或者说,他已经彻底放下了那个执着的梦。作为一个老人,他已经圆了作为虞姬而结束的梦。梦醒后,他又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了。他愿意以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的身份,继续这漫长又或者短暂的人生的末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