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不开也躲不过

绳索从我掌心滑脱的瞬间,台风将至的海腥味涌入鼻腔。

五年前那场海难里,我松开了夏树的手。

作为船上唯一幸存的船员,我娶了昏迷不醒的惠子。

每年烟火大会,夏树设计的火焰都会点燃整片夜空。

今年他站在我面前,眼底映着紫色星火:“你当年凭什么替我选择活下去?”

烟花炸裂的巨响中,手机震动起来——惠子醒了。

急救室灯光下,她的指尖划过我掌心绳索般的疤痕。

窗外,最后一束烟花凋零成灰烬。



缆绳又一次从掌心滑脱,带着粗粝的刺痛感坠落在码头的木板上,沉闷一响,如同某种不祥的叩击。一股浓烈、咸腥、裹挟着铁锈与腐烂海藻的气味猛地灌进鼻腔,直冲脑髓。台风要来了,空气里都是它暴烈前奏的气息。这味道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扼住了我的喉咙,蛮横地撕开了记忆的闸门。

五年前,那场同样被台风阴影笼罩的航程。也是这样的腥气,混杂着更浓烈的燃油味和……绝望的味道。漆黑的海水如同沸腾的墨汁,巨兽般的浪头轻易将“海鸥号”撕扯、抛掷。冰冷刺骨的海水劈头盖脸砸下来,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刀子。船在解体,木头断裂的巨响和人的惨叫被风浪撕得粉碎。

黑暗中,我抓住了什么,是一只年轻的手腕,瘦削却异常有力。是夏树,船老大惠子阿姨那个刚满十八岁、执意要跟着出海历练的儿子。他的脸在闪电的惨白光芒里一闪而逝,只剩下那双瞪得极大的眼睛,里面盛满了纯粹的、面对吞噬一切的深渊时的恐惧。

“阿岩哥!”他嘶喊的声音几乎被风浪吞没。

又一堵山峦般的黑浪砸来,巨大的力量几乎把我掀飞。冰冷的海水呛进肺里,火辣辣地疼。混乱中,我感觉到夏树的手在我掌心里剧烈地扭动、滑脱,那带着少年体温的、充满求生力量的抓握,正一点点、不可挽回地失去。我拼尽所有力气攥紧,指甲深深陷进他的皮肉里,但缆绳般粗砺的绝望感早已缠绕住我的心神。我自己的位置也岌岌可危,脚下的甲板在呻吟、碎裂。

“松手!阿岩!你他妈给我活下去!”夏树的声音在下一道炸雷响起前,竟奇异地穿透了风浪的咆哮,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决绝。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拉力猛地传来——不是来自海浪,而是来自夏树自己!他竟用尽最后的力气,狠狠地将自己的手腕从我死命攥紧的手中挣脱出去!那一瞬间的主动放弃,比被浪卷走更让我肝胆俱裂。指尖徒劳地擦过他潮湿的皮肤,最终,只抓到了冰冷刺骨的海水和一片虚无的死寂。

“夏树——!”

我的嘶吼被巨浪彻底埋葬。

再次醒来,是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陌生房间,惨白的灯光刺得眼睛生疼。身体像散了架,每一块骨头都在呻吟。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影在眼前晃动,声音遥远得像隔着海水:“醒了?你命真大……整条船,就你一个漂回来了。”

“惠子阿姨……夏树……”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沙子。

医生沉默了一下,摇摇头:“没找到其他人。”

一种冰冷的麻木感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那场风暴,只留给我一个活着的残骸。

后来,我去看惠子。她静静地躺在疗养院雪白的病床上,身上连着各种维持生命的管线,像一株失去了所有生气的植物。她曾是“海鸥号”雷厉风行的女主人,夏树的母亲。此刻,她紧闭着双眼,面容安详得近乎残酷。医生说,她的大脑在事故中受了重创,成了植物人,醒来的希望渺茫。

我看着她沉睡的脸,夏树最后那双在闪电下惊惧绝望又带着疯狂决绝的眼睛,与惠子此刻的平静重叠在一起,像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一种沉重的、名为“罪责”的藤蔓,从此死死缠住了我的呼吸。我留了下来,辞了远洋的活计,在这个海边小镇找了个修船的苦力活。我娶了她。没有婚礼,没有宾客,只有一份签了字的文件,赋予了我合法照顾她、支付那庞大医疗费用的权利。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绳索,通向一个赎罪的、哪怕虚幻的彼岸。这绳索也深深勒进我的掌心,留下无法磨灭的暗红烙印。

每年八月,小镇的夜空都会被盛大的烟火大会点亮。那是夏树失踪后的第二年才开始的。没人知道那个神秘的烟火师是谁,只知道他设计的图案一年比一年绚烂,一年比一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惊心动魄的熟悉感。当那些璀璨的光华在夜空中炸裂、流淌、勾勒出翻滚的浪涛、海鸥的翅膀、甚至是破碎的船帆轮廓时,我站在码头边的人群之外,像被钉在了原地。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每一次绚烂的绽放,都像是一次无声的、冰冷的诘问,重重砸在我的灵魂上。人群的欢呼浪潮般涌来,将我彻底淹没,而我喉间涌动的只有海水的苦涩。

今年的烟火大会,似乎比往年更喧嚣,也更沉重。台风临近的闷热黏在皮肤上,挥之不去。我早早离开了惠子的病房,脚步却像灌了铅,拖沓着走向码头那片巨大的空地。人潮汹涌,兴奋的尖叫和期待的低语交织成网。我站在人群最外围的阴影里,背靠着一艘老旧渔船的冰冷铁壳,只想这场喧闹快点结束。

第一束火光尖啸着升空,随即炸开。不是常见的绚烂花火,而是一片骤然铺满夜空的、深沉的、翻滚涌动的蓝紫色,如同风暴降临前压抑到极致的海面。紧接着,第二束、第三束……无数光点升腾,在深邃的夜幕上交织、碰撞,竟勾勒出一艘在惊涛骇浪中挣扎前行的航船轮廓!那线条,那姿态,分明就是“海鸥号”!

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惊叹和欢呼。我的血液却在瞬间冻结,手脚冰凉。那船影在紫色波涛中颠簸、倾斜,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巨浪吞噬……这哪里是庆典的烟火,分明是那场海难最残酷的复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收缩都带来窒息般的剧痛。我下意识地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船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好看吗,阿岩哥?”

一个低沉、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幽灵般在我身后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我猛地转身。

阴影里,站着一个人。颀长的身形,轮廓在远处不断变幻的烟火光芒中明明灭灭。他向前迈了一步,那张脸终于清晰地暴露在下一朵炸开的惨白烟花下。

是夏树!

时间仿佛在他脸上被粗暴地折叠又拉扯。五年的光阴褪去了少年的圆润青涩,刻下了棱角分明的冷硬线条。皮肤是长期暴露在外的粗糙麦色。那双眼睛……那双曾经盛满阳光和憧憬的眼睛,此刻却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映着夜空中疯狂燃烧、扭曲的紫色星火,没有温度,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和……淬了毒的恨意。那恨意如此浓烈,几乎化为实质,刺得我遍体生寒。

“夏……”我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纸磨过,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巨大的冲击让我几乎站立不稳,世界在眼前旋转、模糊,只剩下他那双燃着冰焰的眼睛。

“好看吗?”他又问了一遍,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毫无笑意的、近乎狰狞的弧度,“我特意为你设计的。五周年纪念。”

他往前逼近一步,那股混合着硝烟和冰冷海风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强烈的压迫感。他死死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像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扎进我最深的疮疤:

“你当年……凭什么替我选择活下去?”

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我的心口上。当年那片冰冷漆黑的海水,夏树手腕从我掌心滑脱的触感,他最后那句撕裂般的嘶吼……所有被时间强行压下的画面和声音,在这一刻被这句质问彻底引爆,如同海啸般将我吞没。

“轰——!!!”

恰在此时,一束前所未有巨大的烟火带着毁灭般的尖啸直冲云霄,在最高点轰然炸裂!不是绚烂的光华,而是无数道刺眼、惨白、如同垂死挣扎的闪电般的强光,瞬间将整个码头照得亮如白昼,也映亮了夏树脸上每一寸冰冷的恨意和我瞬间惨白的、因巨大痛苦而扭曲的脸庞。震耳欲聋的巨响淹没了世间一切声音,也压垮了我最后的神经。

就在这巨大的轰鸣和刺目的白光中,口袋里的手机疯狂地震动起来,像一颗在胸腔里跳动的心脏,固执地、不容忽视地传递着一个信号。

我颤抖着,几乎握不住那小小的机器,指尖冰冷滑腻。屏幕上跳跃的名字,是惠子所在疗养院的号码。

听筒里,值班护士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穿透了烟火残留的轰鸣和耳鸣,清晰地撞进我的脑海:

“阿岩先生!快来!惠子女士……她醒了!手指动了,眼睛……眼睛睁开了!”

夏树离得很近,近得能看清我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护士的声音,他一定也听到了。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震耳欲聋的烟花轰鸣还在夜空中回荡,人群的欢呼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护士激动的声音还在耳畔,而我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被眼前这张脸冻结。

夏树脸上的表情,在护士那句“她醒了”落下的瞬间,发生了极其细微却惊心动魄的变化。那浓烈得几乎要将我焚化的恨意,像骤然撞上冰山的火焰,猛地一窒。随即,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翻涌上来——惊愕、茫然、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无法言喻的、冰封之下骤然碎裂的痛苦?他那双映着未熄烟火的眸子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如同平静死水被投入巨石,瞬间搅碎了所有的冰冷伪装,露出了底下深不见底的漩涡。

他死死盯着我,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化成一个极其短促、几乎听不见的抽气声。然后,他猛地别开脸,不再看我,仿佛我脸上有什么刺目的东西。下颌的线条绷得像拉紧的弓弦,整个人僵硬地杵在那里,成了一尊被混乱和冲击瞬间定格的雕像。

我没有时间分辨他眼中那复杂的风暴。惠子醒了!这个念头像一针强效的兴奋剂,暂时压过了夏树带来的巨大冲击和内心翻腾的剧痛。我甚至来不及再看夏树一眼,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猛地推开挡在身前因烟火而兴奋涌动的人群,不顾一切地朝着疗养院的方向狂奔而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盖过了身后烟花最后的余韵和鼎沸的人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一种近乎虚脱的狂喜。惠子醒了……那根缠绕了我五年、勒得我无法呼吸的赎罪绳索,是不是终于……可以松开了?这个念头像微弱的火苗,在绝望的寒夜里摇曳不定。

我冲进疗养院,撞开那扇熟悉的病房门。里面灯火通明,几个医生护士围在床边,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我的目光越过他们,直直投向病床——

她真的醒了。

惠子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依旧连着那些维持生命的管线,但那双眼睛,那双沉睡了五年、曾经如同“海鸥号”灵魂的眼睛,此刻正微微睁开着。眼神有些空洞,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长久沉睡后的迷茫,仿佛隔着一层朦胧的雾气,在费力地辨认着这个久违的世界。她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冲进来的我身上。

她似乎想努力牵动嘴角,却只发出一个极其微弱、如同叹息般的音节。

我一步步挪到床边,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虚浮无力。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贪婪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她睁开的眼睛。护士们识趣地稍稍退开了一些。

惠子的目光,慢慢地、有些吃力地从我脸上移开,缓缓下移,最终落在我下意识摊开放在床边护栏的手上。那只手,掌心向上,因为常年修船和紧握绳索,布满了厚茧和无法褪去的、暗红色的陈旧伤痕,如同一条条扭曲的、深深的烙印。

她极其缓慢地、颤抖着,抬起了自己那只同样枯瘦、苍白的手。她的动作虚弱而笨拙,仿佛抬起的不是手臂,而是千钧重担。带着凉意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探索,轻轻地、极其轻微地,触碰到了我掌心最狰狞的那一道疤痕。

粗糙与冰凉相触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电流猛地窜过我的全身。

她的指尖停在那里,极其轻微地、如同羽毛拂过般,顺着那道凸起、扭曲的疤痕,缓缓地、颤抖地划动了一下。那动作如此轻微,却又带着一种沉重的、穿透灵魂的力量。仿佛在无声地描摹着这五年沉重的时光,描摹着那场风暴、那次滑脱、那份刻骨铭心的罪孽与无法解脱的枷锁。

我屏住了呼吸,巨大的酸楚和一种难以名状的解脱感如同海潮般汹涌而至,瞬间冲垮了堤防。视线骤然模糊,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冲出眼眶,沿着脸颊无声地滑落。泪水滴在白色的床单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就在这时,窗外,最后一束迟来的烟火终于升上了夜空。它孤独地炸开,发出一声闷响,不再是绚烂的光华,而是几颗暗淡、猩红的火星,如同垂死的萤火虫,在浓重的夜色里挣扎着闪烁了几下,便迅速地、无声无息地凋零、熄灭,化为一缕缕呛人的青烟,被窗外涌入的、带着浓重海腥味的夜风彻底吹散。

病房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平稳而单调的“嘀嗒”声,一下,又一下。

惠子的指尖,还停在我掌心的疤痕上。那冰凉的温度,像一道永恒的烙印。

窗外,最后一丝火星的灰烬,彻底融入了无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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