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江南,夜色来得早,刚吃完晚饭,两江督署的各处房间便相继点起了蜡烛、油灯,西花园、湘妃竹林和晚间无人住的艺篁馆,则全部被浓重的漆黑所吞没。这时,一个身穿黑色皮衣紧腿裤的中年男子,以矫健的身手跃上督署高大的围墙,四处张望一眼后,再轻轻跳下,然后穿过斑竹林,踏过九曲桥,躲过侍卫的眼睛,径直向总督的书房走来。
门吱的一声开了,正躺在软椅上闭目养神的曾国藩并没有睁开眼睛来,只是轻轻地问了一句:“谁进来了?”
灯光下,躺椅上的前湘军统帅竟是如此的衰老孱弱,使中年汉子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心里很是悲凉。见无人搭腔,曾国藩睁开余光不多的左眼。眼前的汉子壮健威武,并不是时常进出书房的兄弟子侄和卫士仆役,昏昏花花的目光看不清来者是谁,但又觉得眼熟。
“曾大人,你不认识我了?”中年汉子走前一步。
好像是康福,但他怎么可能没有经过任何通报,便只身来到书房呢?他揉了揉眼睛,虽然七年没有见面了,虽然灯光不亮,人影朦胧,
但曾国藩还是认出来了:“价人!”刚喊了一声,又连忙补一句,“真的是你来了吗?”
“是我呀,大人,是我康福来了。”康福也激动起来。
眼前这男子便是湘军前亲兵营营官,康福。两人在岳州城偶然相识,后来被曾国藩纳入湘军麾下,成为曾国藩的一名得力助手。后来在攻打金陵时意外失踪,当时湘军众人都以为他死了。但前几天曾国荃游玉溪桥时碰见了康福的儿子康重,得知康福未死,现隐居在东梁山。便给康福留了张纸条,同时也告诉了曾国藩这一消息。
曾国藩将康福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很久,又握着他的手,慢慢地说:“价人,自从沅甫来江宁,告诉我,说你在东梁山下生活得很好,儿子聪慧,镖艺惊人,我心里喜慰极了。价人啦,想不到今天还能见到你,这下我放心了,可以闭着眼睛去了。”
说着说着,脸上竟然滚动起泪水来。康福望着动了真情的老上司,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用双手将那只干枯少热气的手紧紧地握着。
“价人,”曾国藩说道,“把棋子拿出来下一局吧。”
康福见茶几上已摆好一个棋秤,便打开云龙盒盖,将棋子分置,
“还是按惯例,我持黑,你持白。”曾国藩说,脸上露出一丝极浅的笑容,同时举起一枚黑子来,在空中停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慢慢按下……
“价人,”曾国藩冲着康福说道,“还记得当年咱们在洞庭湖……”
话还没说完,康福就打断了曾国藩:“曾大人,您老自己多保重,过去的一切都不要提了,我什么都不需要。事到如今,我只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大人。”
“好,价人你说。”
“曾大人,”康福缓缓说道,“这七年来,康福虽然有心远离人世,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仍然是大清王朝的一个子民。周围的一切,我不能闭目不视、外出访友问道,我也不能不接触人和事。但所有我看到的、听到的一切,莫不令我气愤至极、灰心至极。这些年来,朝廷日益腐败,百姓的生活越来越糟糕。我时常在想:这样一个奄奄待毙的王朝,为什么一定要拼死拼活的保护它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