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
我买了套餐,找到一个位置,拿出手机开了机,一下子蹦出来七条留言。
法国电话公司都提供留言系统。关机或者响铃五下没有接起来,都会跳到留言里面。不用听都知道是哪个混蛋留的,不管他!
我从联系人里,找出方立的电话,打给她。一下,两下,三下,五下,跳进留言。再打,再跳进留言。
我顿了顿,又拨了秀琪的电话。这下更干脆,直接就是留言的声音。
看样子,今天真的是有点倒霉啊。
我坐在人声鼎沸的麦当劳里面,捏着手机,发了一会呆。在这个普天欢庆的圣诞节里面,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麦当劳里面人越来越多,成双成对,只有我一个人傻呆呆的坐在那里,有人问我可不可以坐我对面的椅子。
坐下去没有意义。我站起来说:“我要走了,您们可以用这张桌子。”
我自己在商业中心逛了一会儿,四处的橱窗里都映着我落魄的脸,活活的一个Loser。
我吸了口气,跺着脚,去了Part-Dieu商业中心里面,里昂市区里面最大的家乐福。一个人的圣诞节,不能委屈自己,要对自己好一点。
我决定自己去买点平常舍不得买的好吃的,回自己的小窝里面,大吃一通,然后睡到明天。圣诞节就过去了。
为什么,我要被一个跟我没什么关系的宗节日,搞得神色恍惚?
现在全世界大概有七十亿人,其实不过圣诞节的人更多。首先这个世界上,神那么多,不信耶稣的还是占大多数。然后,圣诞节是基督教里天主教的一个节日,不对,基督新教好像也过圣诞节,不过和天主教形式不一样。其他,譬如说东正教,干脆到一月六号,才过圣诞节!
圣诞大餐其实各个国家、各个地区也都不一样。我有个哥哥在英国留学,给我说,他房东太太忙了三整天,做了八道菜,然后调了一个酱汁,结果吃到嘴里,味道全一样。
在欧洲,英国人的厨艺基本上是通用的笑柄,在世界,法国人的厨艺,基本算得上是通用的模版,差不多刚刚好,能和中国菜比肩。
法国圣诞大餐,比较普遍的是,要吃鹅肝,烟熏三文鱼,牡蛎,和火鸡,有的家里吃整只的烤羊腿,可是无论前面吃什么,甜点一定要吃柴火蛋糕,Bûche de Noël,就是蛋糕做成一块树干的样子。
做成这种形状是有缘由的,而且解释不一。流传最广泛的说法是,当年耶稣诞生在马厩里面,为了小耶稣不被冻死,天使们在马厩里面,点了木头取暖。Bûche de Noël就是一块块被天使们点着的柴火。
Bûche de Noël,其实就是一个有内陷的蛋糕卷,外面再涂上以黄油为主料做出来的奶油(Crème),做出树干的样子,常常是巧克力的,因为咖啡色正好做树皮。
就像《Julie and Julia》那部电影里面说的那样,总结起来说,法餐的精华就是黄油。鸡里,鱼里,蜗牛里,甜点里面都是黄油。
美丽的翻糖蛋糕不是法国的,中国人爱吃的,鲜奶油打发出来的奶油蛋糕,也不是法国的。
当我到家乐福的时候,因为已经是圣诞前夜下午四点半了,甜品区的Bûche开始打折。花花绿绿五颜六色,让人眼花。
我正低头细看的时候,突然有人在后面猛拍了我一下,我吓了一大跳,转头看是居然是方立。
“你怎么在这里?”我们异口同声的问。
之前方立有给我提议,和她一起过圣诞节。她和别的学生合租公寓。圣诞期间,其他的人回家的回家,度假的度假,将近两百平方的房子,就剩她一个人。
不过那个时候我还飘在云彩里面,一口拒绝说,“我已经买了回南部的车票,我要回南部啦。”
可见,天时,地利,最重要的还真的是人和。
我们两个嘻嘻哈哈的,买了鹅肝,烟熏三文鱼,巴西鲜虾,漂亮的精装巧克力,几袋薯片,最后还加了一个六人份的红莓Bûche,每个人提着几个大大的购物袋,摇摇摆摆的坐有轨电车,去方立家过圣诞节。
我们不会烤火鸡,所以圣诞晚餐的主菜是栗子烧肉,我掌勺。在我做菜的功夫,方立把桌子理好,把我们买来的东西,很法国的摆成盘。
应该说,饭店里的工作没白干,等我饭煮好,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圣诞烛光晚餐,铺着红色的桌布和绿色的餐巾纸,桌子中间还有蜡烛和两个大大的松果做装饰。
方立把我们买来的好吃的,都一样一样地摆在盘子里,盘子旁边还都有点儿水果或者沙拉叶子做装饰。连买的长棍面包都被她斜刀切成三公分的片,放在摆了餐巾的小篮子里。
人生处处有奇遇。茕茕孑立的我们,围着烛光,开始享受自己的圣诞节。
方立突然跑回房间里去,再出来的时候拿了一包榨菜,满眼是笑的说:“加个菜。”
我跳起来,“榨菜?好久没有吃了。”我刚想伸手,方立说:“等下,不好看。”
她把榨菜剪开,去厨房拿了一只描金的小瓷碗,用得久了,描金有点斑斑驳驳的破损,但是在跳跃的烛光里,装在碗里的榨菜,身价一下子翻了几番,有点班驳的描金,竟平添了岁月的味道。
方立说:“最后一包了。去年回家带的。”
对于生活在法国的我们,鹅肝,三文鱼是随时都可以买到的食物,买不买只是一个价钱问题。可是那个时候榨菜,只能靠回国硬扛。是钱买不到的东西。
在任何时空,任何时候,标不出价格的东西,永远比能标出价格的东西,更有价值。
我们两个狂抢榨菜。最后不得不规定,一次一人吃一条,要相互监督每条的长度。如果某人吃了一条特别长的,下一次,要吃一条相对短的。
我们边吃边笑,泪都出来了,一边抹着泪儿,一边抢着吃。一包榨菜一会儿就吃完了。我大口地喝着水,说:“方立,我给你承认,在国内我基本不吃榨菜。”
方立答道:“我也不常吃,在国内的时候,谁吃榨菜呀。”
“榨菜吃完了”,我们意犹未尽地说,“现在只能吃鹅肝了。”
话说到这里,有点不对头的。面面相觑,脑筋转了过来,狂笑不止。这鹅肝吃得有这么委屈吗?
年轻的资本就是哭得快,笑得也快,轻舞飞扬,肆意青春。
七 。
我们正在笑,电话响。方立去听,是秀琪。秀琪在市中心广场,打电话上来问,她今晚做什么。一听她在和我吃圣诞烛光晚宴,秀琪大叫:“我要来,我现在就来。你们有酒吗?”
半个小时,秀琪就提着一瓶红酒,一瓶白酒外加一瓶香槟,寒气逼人的跑来了。进门大喊:“酒窖关门前,我硬挤进去买的。幸好姐姐我长得美。”
我和方立都不太喝酒,因为不太喜欢喝,所以我们才没有买酒。秀琪说:“人生怎么能没有酒,没有酒,怎么能是人生?方立,你给我打开,每个人都满上。”
方立把酒打开,有点为难地说:“秀琪,这是波尔多红酒。我没有醒酒器,也没有波尔多红酒杯。”
秀琪不以为然的说:“今天在家里,咱们就一口闷。管它波尔多还是勃垦地。”
秀琪自己去厨房,找了三个喝意式浓缩的咖啡杯子,在秀琪的监督下,每个人都倒了满满一杯红酒,碰了一下杯子,然后秀琪冲着我们说,“都一口干掉,然后再说话。”
我们端起杯子来喝,方立边喝边感叹,“Château Margaux(玛歌酒庄),虽然是93年的,但是你真是会暴殄天物。”
1855年的时候,波尔多产生了酒庄分级制度,有一个超一级酒庄是,伊甘酒庄(Chateau d'Yquem of Lvsa-Lvsi),产量很低,超贵无比,据说超好喝,不过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们这些凡人都未曾喝过!
当时曾经列出了四个一级酒庄,拉菲,拉图,玛歌和奥比安。拉菲,就是现在被炒得一塌糊涂的,产82年的拉菲的那个,但是这世上有多少人能真的喝到82年的拉菲,又有多少人能喝得懂拉菲?
93年,对于玛歌来说,是最崩溃的年份,在所有的红酒评论卡上都定义着:“可以被遗忘的一年!”可是玛歌就是玛歌,年份最差的玛歌也比别的酒庄最好的年份卖的贵。
我们常常觉得凭什么一切都要计算出身?人生可以努力,但是出身是我们根本无法改变的部分,这不公平!
其实在今天,当社会在计算出身的时候,计算不再是血统纯正。
就是天不遂人愿,收成最差,糖分最低的那年,只要长在玛歌庄园的葡萄,还是用延续了几个世纪,玛歌最正统的方式酿成酒,放在玛歌自己做的橡木桶里,在玛歌自己的酒窖里,慢慢存储!
农作物的收成要看天,人类无法预计老天的喜怒,然而酿酒的工序,时间,设备,状态,保存……这些人类世世代代积累下来的智慧和经验,才是秘不外宣的最珍贵的资本。
玛歌的葡萄造就了玛歌的名字,玛歌的名字也造就了玛歌的葡萄。
在商品社会中,双赢一直被誉为最完美的方式,双赢的背后是强大资本的支撑,要注意的是,资本不是钱,至少不仅仅是钱!
钱是可创造,可再生的资本,而时间一去不可复返!所以,时间一直是比钱更加贵重的资本。所以,当我们在计算出身,当我们在讨论拼爹拼爷爷的时候,我们尊重的是时间而不是钱!
这才是人间社会的第一定律,世世代代无法改变!
那个时候,方立比我法国化得多。如果她没有讲起玛歌的前世今生,我可能永远只能从周润发那里知道,炫富只要大口喝着82年的拉菲。
方立曾有过一个生在法国的越南男朋友,有钱的富二代移民。这个男人是学生,在现代法餐鼻祖Paul Bocuse的厨师学校学厨师。
法国厨师学校是私立的,贵,死贵,宰死人,而且Paul Bocuse的厨师学校,能活着出来,基本上就算打开了顶级美食餐厅的大门!
所以,能去上这间学校,说明这个男生的家庭背景,他是方立之前打工的那间越南餐厅老板的亲戚,家里开了几间亚洲超市,据说在越南有很大的地。他有时会来餐厅帮个忙或者混顿饭吃,就此认识了方立,一来二去的,就有了后续。
他们在一起有几个月吧,被方立发现这个男生还和一个台湾女生的关系纠缠不清。大家吵吵闹闹地走了一个过场,就分开了。
这段恋情没有让方立幸福起来,也没有让方立悲伤下去,却留下一个直接后果是改变了她的人生。
从此,方小姐吃饭要摆盘,用剩饭炒个蛋炒饭,也要铺层生菜叶子,外加点缀两片西芹,一个切成两半的樱桃番茄;酒要配着食物,而且红酒要醒,白酒要冰;不吃完正餐不能混着吃甜点;那些长着绿毛臭不可闻的羊奶奶酪,方姑奶奶不但大吃大嚼,居然把切的时候黏在刀上的那一点点,也要用面包擦下来,细细品味。
在人生中,有的恋情是为了让我们肝肠寸断,遍体鳞伤,有的恋情是为了让我们幸福一生,日渐肥胖,有的恋情为了让我们改变自己,洗心革面。
可是人生中,也总有那么一段两段深深浅浅的恋情,如水一样,流过我们的身体不留痕迹。
只是为了不要孤独地走过那段无助的时光,而已。
(待续未完,敬请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