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

文  /  十二

(一)


明月高悬,湖面如镜。


岸边杨柳低垂,萤虫穿梭其间,明明灭灭。微风轻轻抚过花枝,粉嫩花瓣盈盈洒落,轻柔地坠在树影下的书卷上。


书生一身青衫坐于参天桃树下,抬手将花瓣拂落,借着皎洁的月光,继续捧卷研读。


夜深,书生似是倦极,伏案而睡。


万籁俱寂。


又是一阵夜风袭来,书生头顶的花枝飒飒抖动。


一个粉衣姑娘从树间缓缓降下,她周身都是粉色,乌发以淡粉的发带束起,眉心点缀着一瓣桃花钿。


姑娘手支着下巴坐在书案旁,好奇地打量着书生,慢慢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脸庞。


天边响起几声闷雷,她吓得一个激灵,还来不及收回手,就和睁眼的书生来了个四目相对。


二人对视几秒,书生怔怔地望着她极具神韵的桃花眼,一时看得痴痴。


天光骤然亮了一瞬,随即又是轰隆隆的响声滚滚而来。


书生反应过来,忙躬身作揖,“姑娘。”


粉衣姑娘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闪身躲在树后,瞪大的双眼满是戒备,“你别过来!”,又觉得不够,她再补上一句威胁,“再过来我就吃了你!”


她脆生生地撂下狠话,没有丝毫威力。


书生失笑,“在下姓张,单名一个生字。姑娘莫要担心,只是暴雨在即,我看姑娘也没有避雨的东西,姑娘若不嫌弃,可到寒舍一避。”


他眉眼间都是善意,粉衣姑娘半信半疑地从树后走出来。


“敢问姑娘芳名。”


“麦麦。”她还有些害怕,小声说道。


大雨瓢泼而至,张生将随身的雨具给了她,自己冒雨前行,引她进了一处木屋。


“麦姑娘在此处安心歇息,我就在对面的柴房,有事可唤我。”


麦麦望着书生消失在雨中的背影,喃喃道:“原来人类也没有土地公公说的那么坏。”


(二)


雨后初晴,阳光再度降临大地。


麦麦在张生家中住了几日,张生每日带她赏花作词,并画下丹青赠予她。


画中之人得了她的神韵,尤其是那一双桃花眼像极了她。


麦麦惊喜地接过,高兴地欢呼起来。


张生望着她,也笑了,眉眼盛满了温柔。


麦麦天天来找他,后来的几日,张生语含歉意,告诉她,科举在即,数十年寒窗苦读,成败在此一举。


麦麦懂事地点头,她从张生的语气中知道了科举的重要性,“那你好好准备吧。”


张生揉揉她的头,凑近她的耳边低语了些什么,麦麦顿时红了脸,好久,她娇羞地点点头。


时光悠悠转起,到了放榜的那一日。


麦麦等了很久,才等到张生颓然的身影。


麦麦从旁人的口中得知,一位世家公子砸了重金抢下名额,也夺走了张生等待多年的,唯一的机会。


眼看着张生整日饮酒度日,一蹶不振,麦麦心下有了决定。


土地公公在边上急得团团转,“妖灵擅自篡改凡人命格,可是要遭天谴的,你一个两百年的桃花精,刚刚化出人形,怎么禁得住雷公电母的击打?”


麦麦:“我心意已决。”


“就为了个凡人?你个傻孩子啊。”


麦麦轻笑,一贯不谙世事的眼里此刻竟然有了深思熟虑,“公公放心,我有办法。”


几天后,榜单得以更改,这是千年都难得一遇的奇闻,乡间同仁纷纷祝贺张生,说他命中注定要光宗耀祖。


张生一扫之前的颓废,容光焕发。他收拾了行李,来向麦麦辞行。


麦麦容貌依旧,微笑地看着他。


张生握着她的手,许诺道:“待我拔得头筹,一定回来娶你。”


麦麦笑得天真烂漫,“那我等着你。”


(三)


夏去冬来,万物凋零。


张生荣归故里的那一天,乡里锣鼓相庆,万人空巷。他锦服加身,一一应着乡友的道贺。


只是,张生找遍了所有的地方,也没有看见麦麦的身影。


他负手而立,站在桃花树下,凛冽的冬日,头顶只有灰色的枝丫交相辉映。


张生出神地望着结冰的湖面,站了整整一夜方离去。


土地老头在树后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感慨道:“麦麦居然甘愿折损一半妖格来满足你这个凡人几十年的光景。”


“男欢女爱这些事情,害人不浅啊。”他抬手,枯老的手掌抚过斑驳的枝干,眼神里有着慈爱和深深的无奈,长叹一声,“罢了罢了,不过一年光景,你们就能再见了。”


一年光景,短也一年,长也一年。


饶是土地这个活了几千年的老妖精,也看不透世事的多变。


风送花信,雨濯春尘,转眼又是一个春日好时光。


林间闪过几道粉色的残影,转眼就消失不见。


麦麦匆匆赶到京城时,正巧遇见一场盛大的婚礼。


围观的百姓站在守卫严密的防线之外,对这一对即将成婚的夫妇交口称赞。


麦麦好奇地问旁人,“成亲的是何人?”


上了年纪的中年妇人一看是这么一个俏丽的姑娘,耐心地对她解释:“成婚的是圣上的长德公主和当今状元。”


“小姑娘,这可是一对才子佳人,郎才女貌,你一会就看到了,据说驸马长得一表人才。”


麦麦心底不以为然,在她的心里最俊雅的男子就是张生,无人能出其右。


一旁的人插话道:“是啊,这位张生张驸马,仪表堂堂,满腹经纶,可是当今京城炙手可热的人物。”


麦麦浑身僵住,心头如遭雷击,她艰难开口,找回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句道:“张、生、吗?”


“这不,那位骑马的就是。”


麦麦用尽全身的力气扭过头去,几丈之隔,那人笑容满面,春风得意,对围观的群众拱手还礼。


她直直地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孔,顷刻间湿了眼眶。


“姑娘,你看,驸马看向咱们这边了!”


妇人热情地对她说道,不见应答,回头一看,那粉色的身影不知何时早已消失不见。


道路中间,迎亲的场面华贵雍容,整齐的马蹄声经过平整的石板路,踢踏踢踏,缓缓驶向远方。


  (四)


要问京城如今最流行什么妆容,众人必定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桃花妆。


桃花妆出自于驸马张生的手中,五片形状姣好的花瓣相聚于眉心,衬得长德公主人比花更加娇艳。


京城中人更是觉得,公主与驸马琴瑟和鸣,举案齐眉,这是天赐的好良缘。


夜深了,烛火被点亮,两道人影投在了小轩窗上,举止亲昵。


屋内,张生抬手,指尖抚过妻子娇羞的脸庞,最终停在了眉心那一抹花钿上,望了许久,似是要通过那精致的妆容想起什么。


一旁,贴身婢女笑着提议,“不如请驸马给公主画上一幅丹青吧。”


长德公主飞速抬眼看了一眼自己俊秀的夫君,又红着脸低下了头,嗔道:“就你话多。”


言下之意,也没有拒绝。


张生淡淡收回手,语气一如既往地得体和温和,“我画技不高,怕负了公主的美貌。”


豆大的雨点落在松软的泥土上溅起泥点,府邸里的桃花林开了又败,转眼已是十几个春秋。


仆人打起灯笼,提着食盒,恭敬地送至书房,里面装的,都是自家老爷十年如一日的喜好:糕点饭菜,都少不了最重要的东西,桃花。


布好菜,仆人躬身告退。


夜已深,张生立在窗前,饮了口桃花茶,凝视着空中那轮弯月,痴痴地望了许久。


一墙之隔,被木板支开的小窗后,少女淡粉身姿倚在墙壁上,娇艳未改,白皙如初。她以同样的姿态微微仰头,注视着漆黑夜幕下那幽静的亮色。


乌云缓缓飘过,万籁俱寂。


瓢泼大雨一下就是数月,昼夜不停。江南爆发水患,灾民流离失所。


张生站在高处,望着一片汪洋大水,眉头不展。


来这里已经半月有余,几道治水方案皆未奏效。


不远处传来妇女的哀嚎,她怀中抱着刚刚没了气息的婴孩,痛哭不止,哀声响彻四野,久久不散。


张生看着这一幕,眼底有着深深的自责和愧疚,身为父母官他此刻却无能为力。不忍再看下去,他转身离开。


一处隐蔽的小角落里,土地公公早就见多了这样的事情,摇头感慨,“龙王一怒,尸横遍野啊。”


麦麦看着满眼的尸首和破败的村庄,皱着眉头:“还要多久才会结束。”


土地掐指一算,惊道:“居然还有三个月!”,他面露讶色,“这样的大水可是千年都难得碰上一次!”


麦麦不言,她想起来了离京前皇帝那冲冠一怒,一月不见成效,提头来见。


土地看她异常的沉默,提醒:“你可不要瞎管啊,此地命中该有此劫难。”


麦麦狡黠一笑:“公公你想多了。”


三日之后,来势汹汹的大水神奇地平静下来,江南迎来了难得的艳阳天。


人们奔走相告,不远处的山谷间一夜之间生出一片十里桃林,巧妙的布局让水流得以改道而行。


张生唇角终于有了笑意,欢呼声中,他忽然听见一个老头焦急道:“这个死麦麦她不要命了吗!”


麦麦……


张生僵在原地,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发了疯一般地,他狂奔向那片传闻中的桃林。


张生路上跑丢了发冠,又摔了好几跤,形容狼狈,他毫不在意。


花海生机盎然,每一朵花瓣都挂着晶莹的水滴。好像冥冥之中自有牵引,万千桃树中,他径自来到了一棵桃树前。


树后露出些许粉色的衣角,女子立于树后,隐隐可见散着一头白发。


张生两手都剧烈得颤抖,他嘴唇翕动,挣扎了好几下却发不出一丝声响,一寸一寸靠近树后,一卷泛黄的丹青从他袖间掉落在脚边。


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极其小心地开口,生怕打破这个他无数次魂牵梦萦的场景。


“麦麦……”


女子似有所感,她愣了一秒,很快回过神来。


“不许动,再过来我就吃了你!”


一字不差的话语,却早不是那个天真少女的玩笑话,多的,是成熟女子的决绝。


张生彻底僵住,泪水滚滚而落,模糊了眼眶。


清风徐来,树后扬起一阵花浪,花瓣随风而起,飞舞着飘向远方,与之一同飘走的,还有那副保存完好的丹青。


画像上女子容颜绝美,浅笑嫣然。


它们一同随风而去,只剩下茫茫山谷间的一个身影,那一道身影,注入了人间最萧瑟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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