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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暮色低垂,皓月千里,寒光如瀑,忽而蟾皎轻摇,残云流转,满遮圆月,在青云城中落下一抹晦暗的月影。明暗霎那,十数道劲装暗影在屋檐间闪转腾挪,影影绰绰,疾行如风,这层层叠叠的青砖赤瓦,竟没发出半分声响。暗影队伍的前方是一座气势恢弘的大宅,那十数道暗影轻巧地跃过高墙,落入庭院之中,不等众人落地,屋脊上骤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哨鸣,紧接着,高墙之上,也有数十道身影现出身形,与那刚刚跃入宅中的十数人隔空相望。
两相无语,默然以对,忽而长风乍裂,那外来的十数道暗影竟不约而同地往不同方向四散而走,墙上的守卫也不慌乱,井然有序地分出十数波人手各寻目标,紧追而去。又过片刻,那十数道外来者与大宅的守卫斗在了一处,双方见招拆招,一时难分高下。
与此同时,宅中一阴暗处,一道鬼魅的身影从墙边掘土而入,他的目光甚至都没有去瞄一眼高墙上的打斗,一路埋头疾走,直刺大宅后院,院中围墙层层叠叠,恍若迷宫,明卡暗哨层层布防,机关暗器更是不计其数,那人游走此中轻车熟路、游刃有余。穿过前院高墙,不远处,一座高塔赫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这个静若幽灵的潜入者终于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高塔,隐藏在面罩之下的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抹阴诈诡谲的笑容。
潜入者纵身一跃,踏上塔基,霎时间,无数机关箭矢从不同方向向他袭来,那人却毫不在意,双手一扩,抱元守一,一道生猛的罡风瞬间将他包裹其中,飞向他的箭矢半道而折,坠地如雨。此时,这位潜入者距离高塔的正门不过一步之遥,忽而空气微微一颤,潜入者面前的箭矢陡得扭成了曲线,那人心中一凛,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眉心已被正门背后射出的一道莫名的劲气穿透,留下一个极小的红点,鲜红如茵,恰似一点红痣。潜入者周身护体的罡风颓然而散,瘦弱的残躯被飞射而来的箭矢扎成了刺猬,一道箭矢揭开他脸上的面罩,露出一张陌生面庞,潜入者轰然倒地,一双坚韧刚毅的眼睛死死盯着高塔的正门,遗憾道:“可惜了,只差最后一步。”
塔门后,青云城主独孤傲闭目而立,独孤傲威震江湖多年,武功盖世,权倾天下,在芸芸众生的眼中,他是翻云覆雨的传奇,更是百战不败的神话,红尘俗世,他已是近乎神明一般的存在。
独孤傲的宅子建在青云城的正中央,是一座坐拥十八进的奢华府邸,雕梁画栋,飞阁流丹,无所不用其极。宅子的后山,一座气势磅礴的八宝玲珑塔直冲云霄,塔身每一层都高达数丈,无论身在青云城的哪一个角落,都能清楚地瞧着这座碧瓦朱甍的宏伟建筑。
江湖传说,独孤城主未成名时杀伐无度,其中含冤受屈而死的亡魂不在少数。在他登顶江湖之后,时常被冤魂梦魇所困,众访天下名医不得其解,机缘巧合之下,寻得一粒活佛舍利,便在自家庭院中建了这样一座宝塔以作供奉,方才求得片刻安宁。
此楼名曰得月楼,取自什么典故,无人知晓。有传言,得月楼中奇珍异宝、古玩字画、神兵利器、武功秘籍收藏无数,虽然城主府戒备森严,每年冒死前来盗宝的江湖人士依然以千万计,城主府摆开架势守株待兔,凡悍不畏死者只进不出,吞人无数,俨然一座江湖禁地。
其实,谁也不会想到,得月楼八层高塔中其实空无一物,只在顶楼的一层中摆香案供奉了一幅装裱普通的水墨人像,画中景象大开大合,背景云雾缭绕,看不出是个什么地方,画中的人物着了一件素纱襌衣,看身姿应是一位女子,女子背对作画者,从画中,无从知晓女子究竟是个什么长相。
这幅画并非名家手笔,甚至连画工都略有些粗糙,但独孤傲却将其视为毕生至宝,此中缘由,着实耐人寻味。
1、
十年前,独孤傲还不叫独孤傲的时候,只是海边一个靠打渔为生的捕鱼汉子,勤劳、朴实,彪悍强壮的体魄下装着一副温柔的性子,渔村里的老老少少亲切地称呼他为瓜傲,说的便是他那副软软面面的老好人的脾气,那时候,他丝毫没有展现出后来杀伐果决的霸气,如果没有之后发生的那些事,也许他永远都会是渔村里那个呆头呆脑的瓜傲。
阿傲这个名字是渔村里一个名叫阿吉的老渔夫的养女明月帮他取的,老渔夫一生孤寡,四十好几才捡来一个养女陪伴左右。故事要从比明月给阿傲取名更早的时候讲起,那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过后的清晨,老阿吉带着明月天没亮就顶着薄雾出海,老渔夫总有一些有别于普通渔民的丰富经验,比如暴风雨过后会引来数量庞大的鱼群。老阿吉的经验总能像巫师寓言一样灵验,这一次也没有例外,当天的捕捞格外轻松,天还没全亮,小渔船已经装满了大半。老阿吉常说贪心误人心,所以见好就收才是生活之道,当他和明月准备收帆回航的时候,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从船身的一侧传来,该是撞上什么东西。
老阿吉和明月从船舷边探头张望,看到一截木桩将将撞在渔船的船舷上,更奇的是,在木桩上还趴着一个全身湿透的青壮汉子。不消说,这个被老阿吉救上来的青壮汉子就是后来的阿傲,阿傲记不起自己的姓名,明月说他一脸不爱搭理人的样子,很是傲气,便有了阿傲这个名字,只是后来发现阿傲的性子和这名字半点也不相称。
渔船载重有限,为了救阿傲,老阿吉舍弃了渔船上大半的收获,而救回来的男人对自己是谁?哪里人?完全没有记忆。老阿吉吃斋信佛,终究不舍得把这个没有记忆的男人扫地出门,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男人的记忆完全没有显现出恢复的迹象,连阿傲本人也放弃了努力,再不去想过去的事情,于是老阿吉收了男人做义子,又把一身打渔的本事倾囊相授。
阿傲被发现时,身无长物,唯一一件随身物品便是那幅用荷叶包裹被他死死抱在怀里的人像。
日升日落,潮涨潮汐,斗转星移,阿傲在小渔村扎了根,和村里的人也渐渐变得熟络起来,再后来他也有了他在渔村的专属名号:瓜傲。老阿吉的养女明月一天天长大,出落得越发水灵,是渔村里难得一见的美人坯子,老阿吉做主,将明月许配给了阿傲,一女一子,刚刚凑了一个好字,本就是一家人,连媒聘也一并省去,穷苦人家本就没有那么多规矩,一家人约定等过了年关,摆上几桌酒席,请全村人热闹一番,把两人的婚事办了。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新婚当夜,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改变了这一家三口平静的生活,也彻底改变了阿傲的人生轨迹。
那一夜,整个小渔村都挂上了红灯笼,从各家凑集过来的红绸缎将小渔屋累满喜气,新娘子明月身着红妆坐在里屋,而新郎官阿傲和老阿吉在家门前摆开宴席招待全村老少。
“阿吉,儿子变女婿,闺女变儿媳,有儿有女,现在又多了女婿和媳妇,你可是实实在在的四全老头了,来来来,这么有福气的老爷子,今天可得多喝几杯,满上满上。”
“瓜傲,你可是天大的福气,咱们村最美的一枝花成了你的媳妇,你以后可就是全村光棍汉的死敌了。”
“阿吉,叫明月出来给大家敬杯酒吧,这大喜的日子,也让大伙瞧瞧这打扮之后的新娘子是个怎样的俊俏模样。”
“瓜傲,你以后可得好好对待明月姐姐,你要是胆敢给明月姐姐一点脸色看,我们这些姐姐妹妹第一个不饶你。”
渔民都是直爽的性子,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调笑着一老一少,不管是祝福的话还是戏谑的话,阿傲和老阿吉都是满脸堆笑地应承着,这样朴素的欢喜在瓜傲变成独孤傲之后便再也没有感受过,哪怕是他登顶江湖被天下膜拜之时也再没有过那般纯粹的开心。
众人推杯换盏、酒意正浓之时,从黑暗深处突然窜出一队人马,人人都是黑衣黑马,或是持弓,或是舞剑,或是提着七尺关刀,或是挑着丈八长矛,气势汹汹,从村口一路狂奔,直奔老阿吉家中而来。
村中掌事的老人上前理论,可还没等他说话,就被领头的虬须汉子一枪捅了个通透,死在当场。原本热闹的酒桌一下没了声响,众人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到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力士愤怒地抄起一旁的鱼叉、钉耙上前搏斗,可也只一个回合就被对方砍翻在地。
众人心知不好,这是碰到了悍匪,一时间人心惶惶,彪民壮汉都压低了脑袋,老弱妇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没一会工夫,这帮杀人如麻的匪人就将整个渔村的民众围在了圈中,这时候,一个头目模样的虬须大汉打马来到众人面前,刚刚一枪捅穿掌事老人的长枪还在缓缓滴血,只见他将长枪一甩,一道血线恰巧溅落在众人面前的空地上,煞是扎眼,虬须大汉吼声道:“海鲨帮奉天寻猎,主事人上前答话。”
2、
听到这话,众人心中一凛,这海鲨帮在沿海一带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虽说是江湖门派,全无侠义之心,与海盗土匪无异,想来,今晚的事情是不能善了了。
主事的村老刚刚已被这头目一枪捅死,在场的老人里,老阿吉辈分最高,无奈之下,老阿吉只能颤巍巍地走到众人面前,答话道:“小老儿在这村里虚长几岁,大王有什么要求,米粮银钱,尽管吩咐,小老儿尽量照办就是,切莫再伤人性命了。”
那虬须头目冷哼一声,问道:“老头,我问你,你村里可有一位皮肤白净、长相俊俏、风韵妖冶的年轻女子?”
老阿吉想了想,赔笑道:“大王说笑了,这渔村上下尽是穷苦出身,靠捕鱼为业,常年风吹日晒,哪里来的白净俊俏的女子,大王若是不信,全村老少都在这里,大王尽可查验。”
虬须头目在众人脸上一一审视,渔村女子确如老汉所说,皮肤黝黑粗糙,毫无半点姿色可言。那头目说出皮肤白净、长相俊俏八字之时,阿傲心中微微一惊,在渔村里,能担当这八字的女子除了洞房里的明月,便再没有第二人,只是这风韵妖冶四字,却与明月半点关系也搭不上,明月打小与老阿吉相依为命,简纯朴素,莫说风韵,便是风情也不识得半点,想必与这恶人所寻并无半点瓜葛。
虬须头目将渔村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没有找到想要寻找的目标,却没有丝毫想要离开的意思,反而显出几分恼羞成怒的神态,叫骂道:“老头,莫要和我耍什么花样,今天若是交不出人来,我便屠了你们渔村,到时候鸡犬不留,可不要怪本帮主心狠。”
这头目话里话外若有所指,好似笃定他要找的人定在这渔村之中,阿傲刚刚放下的心,此时陡然又纠紧起来,隐隐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老阿吉心中也多了几分揣测,但他依然故作镇定地答道:“大王恩典,村中确无大王所寻之人,还望大王法外开恩,放这全村老少一条生路。”
虬须头目无视老阿吉的哀求,目光四下游离,突然,那双阴冷的眸子在那些挂满门楣的红布上定住了,一个冷酷嘶哑地声音随即从他的口中迸发出来:“说,新娘子在哪里?”
“什么新娘子?大王,哪里来的新娘子?”老阿吉想要强辩,但因为紧张微微颤抖的声音早已露了怯。
“来人,把新娘子给我从房里拖出来,这新婚大喜的,我可要好好给这位新娘子道道喜。”虬须头目大手一挥,几个帮众随即下马便要去房中拿人。
眼见情势不对,阿傲上前一步抢在海鲨帮众人之前拦在小渔屋的门外,老阿吉更是老泪纵横,跪在虬须头目面前,抱着虬须头目的马镫苦苦哀求道:“大王,使不得啊,你想要什么尽管拿去,今天是小女的成婚之日,还望大王开恩,放过小老儿一家吧。”
虬须头目弯下腰去,对着老阿吉咧嘴一笑,冷冷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妄想左右本帮主的想法,真是不知死活。”
话音刚落,虬须头目猛地一拉缰绳,马儿受惊,前腿高高扬起,正好踢中跪在马前的老阿吉前胸,老阿吉骨瘦如柴,像一根枯枝被踢向半空,渔村的众人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可是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那虬须头目凭空奋力将手中长枪掷出,那长枪流星赶月一般从老阿吉的胸口穿过,一股巨力拉扯着将老阿吉带远,不偏不倚连人带枪扎在小渔屋门前的空地上。
老阿吉半挺着身子,胸口和口中汩汩地流着鲜血,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阿傲,仿佛在叫他快走,可如今的老阿吉根本喊不出一个字,没一会工夫便断了气,渔村上下和阿傲一起哭喊着叫着老阿吉的名字。
或是被外面的惊呼声惊到了,明月顶着红盖头从里屋跑了出来,刚跑到屋门口,从红盖头的下沿正好看到空地上被长枪穿胸横死当场的老阿吉。明月奋力跑向老阿吉的尸体,并一把扯掉了头上的盖头,露出整张面容。
虬须大汉又喜又惊,狂笑道:“小娘子,为了找你可是愁煞本帮主了。”
阿傲心中咯噔一声,原本已在绝望边缘的心,登时又凉了半截。
3、
明月哭喊着奔向老阿吉,虬须头目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半道将明月懒腰抱住,淫笑道:“小娘子,你可让本帮主好找啊!”
“啊!”明月惊怖地看着眼前这个五大三粗的鲁莽汉子,一边用手推挡着他不断靠近的臭脸,一边用脚胡乱扫踢,又是惊恐又是愤怒地哭喊道:“恶贼,我不认识你,你们为什么要杀我爹?我和你拼了。”
“小娘子,你不记得我了?那日你在海边晒网,你看了我一眼,我的魂当时就让你勾去了,我本想立刻去寻你,可等我的船靠了岸,你却没有了踪迹,我是日也想夜也想,茶不思饭不想,那几日,就像是十八只螃蟹在心口不停地挠挠,磨煞死了个人。”虬须头目又瞥了一眼惨死在空地上的老阿吉,故作哀愁道:“我这老丈人,也是不通人情世故,他若早早将你交给我,我不但不会杀他,定会好好孝顺于他岂不两全其美。不过他也活够了年岁,小娘子,你放心,我一定让你爹风光大葬,好让他知道,他这女婿可没有薄待了他。”
“恶贼,放下明月。”阿傲虽然生性软弱,可是面对杀父之仇,加之夺妻之恨,再温和的汉子也再也压不住心中的血性,他抄起一根长棍,用力砸向虬须头目。
那虬须头目见阿傲一棍砸来,竟然不躲不闪,那长棍正中他的头顶。阿傲哪里知道,这虬须头目正是这海鲨帮的现任帮主虬须客,此人虽然骄奢淫逸,但一身硬气功却是实打实的横练功夫,阿傲这一棍自然伤不了他分毫,长棍所及,瞬间崩裂开来,一根长棍立时断作两截,棍棒断裂引发的震颤,震得阿傲虎口隐隐生疼。不等阿傲反应过来,那虬须客挥起一拳,正中阿傲的小腹,阿傲应声倒飞出去,后脑直直撞在小渔屋的门柱上,昏死过去。
虬须客扛起明月,径直走向小渔屋,一路走一路肆无忌惮地狂笑:“也罢,择日不如撞日,既然有这现成的洞房,本帮主便当一回这便宜的新郎官吧。”
走到门口时,一个领头模样的帮众问虬须客:“帮主,这些渔民怎么办?”
虬须客眉头一皱,一双恶毒的眼皮微微一沉,冷声道:“海盗洗劫渔村,屠戮全村,鸡犬不留,海鲨帮替天行道,杀尽海盗,为民除害。”
小头领微微一愣,立马心领神会,只见他大手一挥,数十名帮众蜂拥冲向可怜的渔村村民,一场灭绝人寰的屠杀自此拉开帷幕,虬须客扛着明月,全然不顾肩头明月哭喊踢闹,径直走向小渔屋内。
阿傲在渔村村民的哭喊声中醒转过来,适时,渔民几乎已经被屠杀殆尽,不等阿傲从眼前这般修罗地狱一般的景象中回过神来,明月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让他陡然一惊。他已顾不上渔村村民的惨状,奋不顾身再次冲向小渔屋。
一个就近的海鲨帮帮众看见了阿傲,立马冲了上来,一刀劈向阿傲。谁也没有在意,此时醒转过来的阿傲,眼神中充满血丝,隐隐多了几分杀气,看到刀锋劈来,阿傲下意识地挥起一拳砸向刀刃。若是寻常时候,拳头砸刀刃,那好比是鸡蛋碰石头,想都不要想,定是拳头被砍个稀烂。但意外发生了,阿傲的拳头和刀刃接触的一瞬间,刀神脆声而断,断开的刀尖飞快地打着卷,将那举刀的海鲨帮众的脑袋削去了大半,这个倒霉鬼至死也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阿傲昏死过去时,隐隐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脑海里缓缓打开,他努力想要回忆过去的事情,隐隐约约穿过一道烟瘴就能看清过去,可是他越是靠近烟瘴,越是感觉到头疼欲裂,真相貌似近在咫尺,可他就是无法迈出那最后一步。
阿傲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拳头,竟然能够震碎刀刃,他能感觉到身体内有一股磅礴的力量正在不断地喷溢出来,经脉中也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汩汩流动,让他热血沸腾,全身燥热难安。这时候,海鲨帮的帮众们发现了这边的异常,这些穷凶极恶的汉子一起抄起兵器,凶神恶煞地冲向阿傲,烟尘四起、杀声震天。面对围杀上来的海鲨帮帮众,阿傲竟没有半点畏惧,隐隐还生出几分狂喜。
杀人者,人恒杀之。这是千古不变的江湖定律,这一晚在小渔村里得到了应验。没有任何奥妙的招式,简单的挥拳,轻松地虐杀,阿傲每一次挥动拳头都会带走海鲨帮一条人命,这些习武数年甚至数十年的江湖人物在阿傲面前竟像是毫无反抗之力的幼童,被他肆意杀戮。阿傲冲入小渔屋时,那虬须帮主因为听到外面异常,趴到窗前偷偷张望,看到杀神附体一般的阿傲,早已失去了心智,惊恐之下,吓得屁滚尿流地从小渔屋的后窗跳窗乘马而逃。
这血海深仇,可又怎么会随着海鲨帮的帮主逃走而不了了之,阿傲追着逃走的马匹一路狂奔,海鲨帮百年基业,九舵十八寨,千以计的江湖好手,一夜之间被人杀得尸横遍野,血可漂橹,帮主虬须客更是被仇家剥皮抽筋、削肉剔骨、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
经此一战,江湖风云骤变,独孤傲一战成名,江湖中从此开启了一段属于他的不朽传奇。
4、
自打得月楼建成以来,独孤傲便没有踏出过得月楼半步,有人说他得了无上的宝物,日夜把玩,迷失了心智;也有传言他在修炼一门极为霸道的武功,与世隔绝,闭关断生死。
今夜注定与往日不同,独孤傲一反常态,得月楼的雕花大门缓缓打开,一双如炬的虎眼死死盯着地上插满箭矢的刺客。刺客蜷缩一团,鲜血从伤口处汩汩流出,气若游丝,命不久矣。
“隐忍了这么些年,终于还是忍不住要动手了吗?”独孤傲的声音不高不低,他的面前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将要成为尸体的刺客。
独孤傲话音刚落,那个周身扎满箭矢的箭矢的刺客陡然睁开眼睛,从地上一跃而起,直勾勾地盯着独孤傲,此时的他脸上的面罩早已被箭矢揭去,里面的面孔扭曲着,嘴角扬起一个诡异邪魅的笑容。
“何苦来?你知道的,这些小把戏根本奈何不了我。”独孤傲将视线从刺客的身上移开,对着空空如也的庭院侃侃而谈,“你的耐心若是再多一些,或许我也没有办法觉察你的身份,可惜了,你终究不是个有耐心的人。”
刺客双手托着脑袋,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片刻之后,他像是想通了什么,又惊又喜,以一种奇怪的姿态手舞足蹈,突然,刺客停止了所有的举动,双手耷拉下来,他抬头死死盯住独孤傲,嘴角再次咧开,笑容绽开的一刹那,整个身躯瞬间炸裂开来,漫天的血雾在院中弥漫,此时乌云缓缓移开,一轮圆月高挂半空,耀眼的月光穿透煞红的血雾,倒映出无数染血的丝线,循着丝线,另一端刚好落在庭院中央圆月的倒影之中。
水声如珠帘晃动,水中的圆月向上缓缓隆起,慢慢拉扯出一个人形的轮廓出来,月光越来越暗,那人形的色彩也慢慢显现了出来,最终变成了一个皮肤白皙、容颜姣好的美貌女子,如果十年前老阿吉没有死去,他一定能认出来,如今站在独孤傲面前的正是他的养女明月。
“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了吗?”
“我应该认识你吗?”
“你不该忘了我。”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打着哑谜,当年海鲨帮屠戮了小渔村之后,独孤傲血洗海鲨帮,可是自那之后,明月便像是失了心智一般,整日沉默不语,独孤傲一直将她带在身边悉心照料,再没有另娶他人,这是一段为江湖广为流传的佳话。
“你是在什么时候占据了明月的身体,是在海鲨帮屠村的那个夜晚?我竟半点也没有察觉。”
“不,你认识的明月一直都是我,真正的明月在她救起你时就已经被我夺舍殒命了,放心,勾魂夺魄,杀人于无形,并没有什么痛苦。”
“所以呢?海鲨帮屠村、老阿吉惨死都是你的手笔。”
“那个海鲨帮的帮主虬须客是个十足无用的蠢物,我只是随意施展了几分媚术,他便被迷得五迷三道连亲妈都不认识了,着实死有余辜。老阿吉和那些渔民不过是这世上活得最卑贱的人,我渡他们早死早超生,也不失为一份功德。”
“功德?蝼蚁尚且偷生,你有什么权利替他们做选择?你究竟是何方妖孽?”
“你这么想知道吗?”“明月”对着独孤傲抛了一个媚眼,一股鬼魅之气直冲独孤傲的面门,独孤傲以儒家浩然正气抵挡,这才勉强稳住心神,但明月似乎并没有想要全力以赴,一击不中,竟然没有后招,她风轻云淡地说道:“想知道真相,就随我来吧。”
话音刚落,“明月”凭空而起,化作一道流光直奔塔顶,塔顶挂着独孤傲被救起时随身携带的那张画像,独孤傲突然明白,“明月”今夜真正的目标便是那幅人像,独孤傲暗叫不好,一提内力,也化作一道流光向塔顶追去。
独孤傲飞入塔顶,那幅与他过去的记忆息息相关的画卷本来高悬堂中,此时却极为诡异地漂浮在“明月”面前,她用手轻轻抚摸着画卷上的那个背影,眼中满含温柔的神色,情之所至,竟不似作伪。
独孤傲刚想抢步上前,却听到“明月”喝止道:“再上前半步,我便毁了这画?”
独孤傲立刻停住了脚步,他确实担心妖女一言不合便会将画卷毁掉,但也不想立时坠了气势,反问道:“哼,难不成我不动,你便会将这画归还于我?”
“明月”陡得转过脸来,妩媚一笑,道:“我若告诉你,你曾深爱过我,你信是不信?”
这一笑,春潮荡漾,爱意纵横,任凭独孤傲心中坚如磐石,也禁不住荡开一丝涟漪。
5、
“明月”一席话,着实让独孤傲吃惊不小,明知对方时要故意扰乱自己的心智,为何心中竟没有半分厌恶?
看着独孤傲愣神的模样,“明月”竟忍不住轻笑一声,道:“独孤傲,你若不心急杀我,有没有兴趣听我讲一个故事?”
“妖言狐媚之辈,莫以为用这些蛊惑的手段,我便会任你摆布。”独孤傲义正词严,却没有直面妖女的问题。
“你不反对,我便当你默认了便是。”“明月”做了个鬼脸,一副小儿女的做派,随即又沉下脸来,看着面前的画卷,缓缓说道:“东海南出三百里,有一座无妄岛,终年烟气缭绕,大小船只皆不得近,堪为世外桃源。仙岛西首又有一座望月湖,湖边桃树环绕,四季桃花纷飞,湖水清澈如镜,每每月圆之夜天上水中各得一月,难分彼此,望月湖由此得名。湖上建有一座拱桥,拱桥唤作忘情桥,传说有一位多情仙子爱上了自家的仙长,触犯了仙家天条,被贬到了岛上,仙子望月生情,便在湖上建了一座拱桥,夜夜对月思念天上的仙长,欲罢不能,这忘情桥实在名不副实。”
独孤傲插话道:“你莫不是想说,你便是那个多情的仙子,而我就是你念念不忘的仙长吧?”
“你看看你,就你这憨憨傻傻的样子,哪里有半点道骨仙风的风姿?”“明月”一脸嫌弃地扫了一眼独孤傲,继续道:“过了不知道几百年,仙子受罚期满,回归天庭,可忘情桥下那个被她吐露心声的月影,吸收了她几百年的仙家真气,竟生出了一丝灵性。斗转星移,又几百年眨眼而过,那月影已经可以修炼化形,凝练成妖,她以月化妖,便以此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唤作妖月。数年后,一个修仙家族误打误撞移居到了这座小岛上,仙妖殊途,好在两相不见,大家相安无事了好多年,直到这个修仙家族的一个小辈来到了忘情桥上。自打仙子走后,妖月在这望月湖中独自生活了数百年,习惯了清净自在的日子,这小家伙一来,便搅乱了这一池春水。小家伙和当初那个多情仙子一样,说起心事来,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练功不得法,被师长训斥;错伤了同门,被父母责骂;没吃上心爱的糕点,心有不甘;喜欢上了漂亮师姐,辗转反侧;事无巨细,这孩子但凡有了心事,都会来这忘情桥上倾诉。这孩子在修仙上原本先天不足,妖月与他待得久了,便时常悄悄渡些修为给他,他的修行也渐渐有了起色。一日,这孩子哭诉说师长教导他仙妖不两立,可他反问仙长妖有何错时,那师长说了一大通迂腐道理,却让这孩子更加困惑。妖月一时没忍住,化作人形,从水中一跃而起,将这孩子的师长劈头盖脸一通臭骂。那孩子看得目瞪口呆,心中明白遇见了妖物,却没有生出半分畏惧,妖月察觉时,为时已晚,当她忐忑不安地面对那孩子时,在那张干净得如同一张白纸的脸上得到了一个善意且温柔的笑容。”
“你便是妖月,这次不会错了吧?”独孤傲坚定地问道。
妖月没有回答他,反问道:“你知道,当年你屠了海鲨帮,说要重新取一个名字的时候,我给你取了现在的名字是为什么呢?”
“你当时说,老阿吉和渔村的人都死光了,我们再没有亲人,独孤二字再贴切不过。”
妖月眨了眨眼,道:“因为你本来就叫独孤傲啊!”
独孤傲眉头一皱,追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妖月也没有卖关子,继续道:“你祖姓独孤,你爷爷,你奶奶,你的父母都姓独孤,独孤家族是一个世代隐居的修仙族群,因为机缘巧合来到无妄岛上隐居修炼。你得到我渡给你的修为,课业突飞猛进,长辈们以为你天赋异禀,堪为家族未来,对你也渐渐重视了起来。另一边,你与我朝夕相对,两相互生情愫,私定终身,你曾与我许愿,仙也好,妖也罢,你此生心中有我,即便海涛漫天、仙岛崩离,你也绝不负我。”
独孤傲冷笑道:“怎么?我后来薄情寡信,负了你?”
妖月不与他计较,手掌一挥,地面上崩裂开一道一尺长的裂纹,又道:“若只是那样,倒也好办,不过把你这负心之人剜心折骨,剁碎了丢进海里喂鱼罢了,怎么也动摇不了我的道心。我们的事,最终还是被你家族里的人发现了,他们苦口婆心劝说你与我决裂,你却妄图对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奈何这世上有些人一旦被自我蒙蔽了双眼,便再也动摇不了他们的信念。你被家族关了起来,我气愤不过,打上门去,这帮满口仁义道德的修仙之人,布下弥天大阵,不成想,我的修为高出他们预期太多,常年打鹰,最后被鹰啄了眼,我虽受困于他们的阵法之中,妖气失控,乱了心智,但意乱情迷之下,妖气爆盈,将你族人杀了个干净,其中也包括你的父母、兄弟。”
“然后呢?”独孤傲死死将牙齿咬紧,目眦欲裂。
“你当初见我时,也是这般表情。”妖月看着独孤傲,眼中的神色变得混沌起来,继续道:“我虽灭了你满门,却也身负重伤,你便以为是我妖性难驯,滥杀无辜,誓要与我搏命,仇恨蒙蔽了你的双眼,你在我身上连捅数刀,眼中满是愤怒,没有半点怜惜,我心碎如沙,却不在刀伤多重,而是伤在你不信我。”
“我且信你所说皆真,可你杀我父母,屠我全族,我问你,你要我如何怜惜?仙妖殊途,我师长说得对,妖终究是妖,生性凶残,滥杀无度,该杀!”独孤傲的眼中满是仇恨。
“妖生来就是弑杀的吗?”妖月自嘲一句,她盯着独孤傲的目光陡然变得冷冽起来,质问道:“海鲨帮屠村之时,你屠尽海鲨帮九舵十八寨,海鲨帮上下死者近千人,无一生还,帮众尚且不算,那些老弱妇孺都是死有余辜吗?我且问你,你之行为,与妖何异?”
独孤傲心中一凛,当年海鲨帮屠戮渔村,自己一夜杀伐,只当是替天行道,侠义之举,如今一想,杀人者反被杀,与妖月在仙岛上的屠杀并无差别。
6、
独孤傲一时语塞,思维也有些迷茫,这些年自己恪守的信仰瞬间崩塌。
妖月也不管他,继续道:“我虽重伤,但修为之高,仍不是当时你所能应付的,于是你引动禁法,以元神为笼,将我的元神囚禁起来,这根本不是什么画像,而是你将我困死在囚笼瞬间的影像凝炼。我与你族人大战时,已经伤及仙岛的根基,你又引动禁术,海岛瞬间分崩离析,崩裂之际,你将画卷包好,贴身隐藏,最后抱着一块木板漂浮于海上,我在被封禁之时,竭尽所能,逃出了一丝残念,也是因此,你的身体中也藏下了一丝修为,才有了后来醒觉之事。如今,我若想从画卷中解脱,恢复修为,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这画卷毁掉。”
独孤傲疑惑道:“我与你朝夕相处多年,你又大把的机会做到,为什么迟迟没有下手?”
妖月道:“如今的你自然不会知道,这元神囚笼之法,断不能由别人毁去,只能由囚禁之人自行摧毁,方能恢复如初,否则无论是被囚禁之人还是囚笼本身都会魂飞魄散、身死道消。如今,你我都被这囚笼所困,不如你自己将这囚笼毁去,你我都将从这囚笼中解脱,你不但能找回自己的记忆,修为更是会再上一层楼,普天之下,再无敌手,何乐而不为?”
“你以为凭你这巧舌如簧的一番说辞,就想让我自毁囚笼,放你脱身吗?做你的春秋大梦。”独孤傲怒斥道:“我虽修为不及你,但要对付你这残魂还有几分把握,今天便是拼个同归于尽,也绝不会让你阴谋得逞。”
此时,独孤傲怒气盈天,一双眼睛便如当年渔村屠杀之夜一般布满血丝,他纵身一跃,全力挥出拳,扑向妖月心口。眼前独孤傲一拳打来,妖月不躲不闪,嘴角温柔一笑,随即身形陡然向后一闪,竟躲到了那幅画卷的背后。独孤傲心中暗叫不好,可一切都为时已晚,他这一拳用上了全力,再无收拳的可能。
独孤傲奋力一拳击打在画卷之上,一道咒印闪过,随即凭空散落下无数金色的光点,元神囚笼就此破碎,那幅画卷也凭空崩坏再没了踪影。
囚笼破碎之后,半空中幻化出两个光团,一团幽蓝,一团淡粉,蓝色的光团化作无数光点不断灌输入独孤傲的体内,独孤傲感受到了自己的修为不断地在上涨,记忆如同拼图的碎片一般慢慢在他的脑海之中拼凑出一张又一张的图片,图片慢慢翻动,最后连成一段又一段完整的记忆。
另一边,空中的粉色光团并没有化作光点飞向妖月,而是慢慢往空中四散而去。
独孤傲终于恢复了所有过去的记忆,前面一切皆如妖月所说,但到了结尾却大相径庭,自己家族的人为了实现他们长生不死的梦想,竟然想要谋夺妖月的修为,以自己为饵,引妖月上钩,计谋败露之后,又以自己为质,他们将自己倒悬在明处,用尽各种酷刑,逼迫妖月自投罗网。妖月为了救独孤傲,不惜破碎本体,用元神之力将家族众人击杀。没有本体,元神溃散之际,独孤傲最后关头,使用禁术,将自己的元神作为容器,将妖月即将溃散的元神包裹住,封禁成了一幅画卷。
真相大白,妖月引来独孤傲自毁囚笼,不是为了解脱,而是为了把元神还给独孤傲。
妖月浅笑连连,撇嘴道:“你守了我这么些年,元神衰弱殆尽,若再不放开,你我都将在魂飞魄散,一人死终究好过两人。”
独孤傲心如刀绞,含泪道:“你把元神散了,把元神还给了我,你从此解脱了,我呢,以后千千万万个夜晚,我要如何想你?”
妖月缓缓走向独孤傲,每走一步,都有光点从她的身上消散,步步莲花,如梦似幻。最终,她还是走到了独孤傲的面前,举起一手,轻轻抚摸着独孤傲的脸颊,温柔道:“我本为妖,为天地所厌,得君怜惜,此生足矣,亦不枉人间一场,我去之后,君万万自重,再择良缘,长生不死,指日可待,切勿以我为念。”
独孤傲再次引出元神,想要再次包裹住妖月即将消散的魂魄,深情道:“你若不在,万物于我如无物,与这天地同寿,又如何?”
妖月恳切道:“放手吧,为我这人厌神弃的妖物,不值得。”
独孤傲笑道:“值不值得,你说了不算,天地不容你,我心中自有容你的天地,你想要独去,我不允!”
一道霞光闪过,得月楼顶一声巨响,片刻之后,高耸入云的得月楼轰然倒塌,木质的塔身燃起熊熊烈焰,大火烧了七天七夜。自此之后,一代枭雄独孤傲从江湖中销声匿迹。有人说他被妖物蛊惑,堕魔成妖,最后被罚下了无妄地狱;也有人说他舍生取义,与妖月同归于尽,得赐位列仙班;也有人说,他和妖月双双转世成了一对凡人眷侣,去世俗人间逍遥快活;不管是哪种说法,都得不到验证,传说终究只是传说。
许多年后,名动江湖的青云城主独孤傲的宅子被拍卖给了一位富商,富商清理得月楼旧址时,意外得到了两颗舍利,一为翠蓝,一为亮粉,晶莹剔透,光可照人。富商如获至宝,将这两颗舍利供佛在自家密室,内外布置好手严加看管,不想,数日之后,这两颗舍利竟然不翼而飞,富商在家掘地三尺,也没能找到任何踪迹。
那日之后,许多夜观星象之人发现,月圆时,月影处多了两颗暗星,一蓝一粉,一闪一闭,相互呼应,若有情侣看到它们,便能永结同心,缘定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