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灰烬‖第二章 一息尚存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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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晴,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是个无情的人,你是我见过的最无情的人。”

他站在苏海晴的面前,低垂着眼睛,痛苦地摇着头,前额的碎发就像被打湿一般紧紧贴在他白皙的皮肤上,皱巴巴的棉灰衬衫松软地套在身上,他颤抖般耸动双肩,一直痛苦地摇着头,悲凉地重复“你是个无情的人,你是个无情的人......”

苏海晴知道自己是在梦里了。

她在早晨醒来,本来只是假装沉睡来躲避父亲的问询,没想到假戏真做,又不小心跌进迷蒙的梦境里,就像是一头摔进黑洞洞的大口袋里。

白日的梦是浅薄的,边缘上覆着一层清醒的真实光晕,就像梦也因为出现于青天白日而显得稍有羞意,故此纵容了或难以抵抗现实理性的侵入。

她就安静地站着,沉默地看着面前低垂着眼睑的男人,他的黑色发梢,他的瘦削手臂,他的暗影淡光,他的颤抖和悲伤。也许以后,我们都只能这样在梦里相见了。她想。

可是在梦里,你也还是在恨我吗?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能原谅我呢?

“海晴?海晴?还在睡吗?都已经中午了,快出来吃饭吧。”苏海晴慢悠悠地睁开眼睛,就像刚刚去梦里散了个短暂的步回来。

已经是中午了,房间内展现出一天中最明亮的光线强度,前一刻还处在哀愁和谴责的黑暗影子里,睁开眼是一室明灿的生气,似乎可以扫除一切的阴霾和忧愁。

“好的,我马上。”长达十几个小时的睡眠让苏海晴感觉脑袋混沌,身体酥软,就像身体长时间地被禁锢在一个封闭空间里一样。她再次闭上眼睛,黑暗又一次铺天盖地。

你是个无情的人,你是个无情的人。

住嘴。她说。

在苏海晴考上大学离家读书期间,苏海晴的父母也几乎再次离乡务工。他们与苏海晴在南北两个城市,之间隔着将近十个小时的长火车。

大学四年,她与父母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

新年父母为了赶工和省去来回的麻烦,干脆不回羊角镇,把苏海晴也从大学接过来,只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多炒几个香喷喷的肉菜,蒸上一笼热乎乎的大饺子,一边吃一边看着电视机的联欢晚会,就这样过了一个仪式。

苏海晴记得那个逼窘潮湿的小屋子,暗斑遍布的脏墙上张贴着一些过时的明星海报、花花绿绿的俗艳风景图和乱七八糟的广告纸片。

夜晚她蜷缩在冰冷的被窝里,听见外面此起彼伏的爆竹声,窗外天空被灿烂烟花照耀得红一道蓝一道,她轻轻叹了口气,想起朱自清的“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我什么也没有。她是站在一池静谧柔美的夏夜荷花池边,自艾自怜地鄙视自己,嘲笑自己。

大学第四年,苏海晴开始了实习,新年再接到父母电话,咬咬牙拒绝了去那个北方小屋里和他们一起过年,骗他们说因为公司是外企,年假太少工作太忙之类的,瞎编了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一个人回到学校寝室里,把电脑音量开到最大,听歌看电影,听嘶哑的摇滚重金属,看比利怀尔德希区柯克黑泽明的黑白电影,没有彩色的世界,显得很安静。

后来工作,父母也是在去年结束在外工作,两人回到羊角镇,苏海晴的漂泊才刚刚开头,就已经身心俱疲,不堪前行。

苏海晴已经忘记与父母这样坐在家里的饭桌上一起吃饭的感觉了,以至现在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只是闷着头不断地夹菜吃饭。

她离乡太久,麻木了乡愁也忘记了归乡,以前以为稳固不变的东西,早已支离破碎,不管是父母也好还是苏海晴,都已经经历一场与时间和距离的拉锯,太多精力和情绪都被透支,没有修复的可能,也没有那个必要了,就这样彼此宽容地对话和对视吧,毕竟时过境迁,就像破了大洞的羊圈里,狼已经扫荡一空,再想干涉或者回溯,只会更加弄巧成拙的尴尬吧。湿润的水泥既然已干化塑形,便再也没有回旋余地。

但是父母都是偏要做弄巧成拙的人。

她看见母亲给她的碗里夹来一只鲜红的油炸大虾,然后放下自己的筷子,抚了抚手边的拐杖,嘴唇左右各歪了一歪,像游走的鱼转向时摇摆的须角,她看着苏海晴,说:“海晴啊,是这样,你姑姑的女儿,秀音,还记得吧,小时候你天天跟着她玩。她现在啊,在市里的第一医院上班,还是一个护士长呢。我和你爸爸昨天想了一晚上,你现在心情不是不好嘛。我和你爸爸也是在城里打了很多年工的人,知道你们年轻人现在都会做什么,什么心理咨询的,我们想,现在你回来,就先不要急着找工作,要不让秀音帮个忙,在医院给你挂一个心理的号,也去找医生聊聊天,有什么烦恼就和医生说说,想通了就好了。”

母亲语重心长地说完这些令苏海晴惊诧不已的话,她惊奇地看着母亲,再看看在一边不住点头附和的父亲,再看回母亲,尽管她知道他们在小心翼翼地关切她,但她依旧感到一种遭受伤害和背叛的痛楚。

她神情悲伤地摇摇头,说:“不,不用了。”

母亲侧头看看父亲,父亲挠挠脑袋,喝了口水,目光在苏海晴的眼睛附近游移不定:“你妈妈其实也是想让你心里好过一点,你这几年一个人在外面,经历了很多事情,也吃了很多苦,不开心的事一直积在心里不好,对身体不好,你去见见那个医生,开导开导,就会好多了。”父亲说完露出一个笑容,就像是一个长句之后的句号。

苏海晴低下头,用筷子拨弄躺在碗里熟透了的龙虾,她想象得到这层厚重坚实的红色外壳下,是柔软滑腻的白色虾肉。

“有些东西是治愈不了。就算心理医生能够帮我度过这次难关,以后我也还是会在别的事情上沦陷,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到死都是这样的人,没有什么可以改变我了。”

“也不能这样说,你还年轻,只要你好好努力,就能够改变的,人都是会变的,环境和周围的人都能够给人带来改变的。”母亲把身子倾向苏海晴:“你不要这么悲观。”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自己,就像基因一样,我人格的塑造已经完成了,不可以更改了。”

“你听我们的,去和医生聊一聊,医生是很专业的,能够帮助你的。我们也是希望你开心一点,你总是不开心,昨天晚上听你妈妈说......”父亲的话被母亲的锐利目光打断,他就像撕下一张写错字的纸,另起一页:“不管怎样,你先去试一试,看看有没有效果。”

“那么为什么要去和心理医生说呢?和你们说不行的吗?”苏海晴站准一个点,用力往坚硬的壳上戳。她想要把全身力气都聚集在她手下的这个点,像扔铅球一样,把自己所有的力往目标点狠狠甩出去。

“因为你从来不和我们说真心的话。从小到大你都是把心事埋起来,你一直不相信我们。特别是你外婆去世之后,你简直恨我们。”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母亲用一种赌气般的苍凉语气说:“你为什么不说呢?你有事为什么不和我们说呢?你不说我们怎么帮你呢?”

“从你们身上,我没有得到能够信任你们的安全感,有一段时间,我非常害怕你们,害怕到好恨你们。”苏海晴知道自己在说出残忍的句子,她变成刽子手,在用语音做成的利器肆无忌惮地划刺父母。

母亲轻轻放下筷子,苏海晴余光瞥到母亲黄蜡的手,停放在白蓝色条纹的桌布上,在微微地颤抖。

“你的意思是,你这样的性格,是我们造成的了?”在凝结成铅的空气里,母亲再次开口。

苏海晴也放下了筷子,龙虾的红色外壳已经被她戳刺得斑驳错杂。

她没有说话,他们三人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三人,此刻处在一种剑拨弩张的隔绝里,一个用错的标点符号都可能让苏海晴与他们分崩离析。

“你想要什么?”母亲说。

我想要什么?我想要什么?我也不知道啊妈妈,我从来都不知道我想要什么。苏海晴很想抬起头用自己蓄满泪水的眼睛与妈妈对视,想要在她怀里扑倒大哭,想要他们之间存在的一切误解和猜忌都烟消云散,想要把所有的伤心过往和最真实的忧郁都一一向她倾诉,告诉她自己过得多么痛苦。

“我不想要你们什么,同时我也给不了你们什么。”苏海晴站起身,上楼之前,她又回过头,对在她眼前突然显得无比遥远的父母,远得她已经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和面容,只是两个模糊含蓄的轮廓和头型说:“因为我是个无情的人,我这一生到死都将是一个无情的人,这也是没办法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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