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一日之计在于吃。
拜这份不好不坏的工作所赐,我的一日两餐尚且是有着落的,单位伙房虽然长期粥稀汤薄,味道惨烈,肉用淀粉顶替,菜炒得像在黄土高原旱死了半年没埋,但好歹哄饱了一天三分之二时间的肚皮。剩下三分之一的晚饭就比较坑,不吃扛不住,吃又很麻烦,方圆三公里内的馆子不定期循环着吃,久了就感觉地沟油调味盐鸡精,混搭各种原料在体内运转沉淀,快炼化成太上老君的金丹,体重身形也往天篷元帅那个方向演化而去。本着惜命要如金的生存理念,深刻悟到晚餐来点健康爽口的清粥小菜才是正经事,但健康的清粥小菜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得自己做。自己做,就得去菜市场买菜。
而菜市场通常都不是一般人能如鱼得水的地方。
我对一切混乱无序的场面都十分畏缩。小时候被我妈拽去买菜,那时候也没什么正式的市场,通常是一条街,卖菜的都是附近的农民,挑着担子挨挨挤挤。卖菜的旁边是卖草药的,卖草药的旁边是铺张报纸算命的,算命的旁边脚下放着一个盆儿是卖鱼的,卖鱼的旁边是理发剃胡子的。整条街上此起彼伏的幺喝声,吵嚷声,盖过我妈跟人的讨价还价声,眼里到处是翻飞的秤盘与晃悠的秤砣。最可怕的是遇上下雨,雨伞与斗笠让本就拥挤的菜市更加水泄不通,买菜和卖菜的都脾气暴躁面目狰狞,地上的烂泥糊着烂菜叶,最后糊到你的裤脚上。
那时候的菜市场绝对是我最不想去的地方。
现在好了,感谢文明的进步。现在离家最近的菜市,是一块规范的区域,地上铺地砖,顶上有雨棚。摊贩林立,堆码整齐。卖肉的在肉区,卖菜的在菜区,干货在干货区,水货在水货区,杀鱼的和剁馅的互不搭理,蒸包子的和擀面条的不相往来,称重全是简约时尚的电子秤,再不担心秤杆秤砣暗器伤人。摊主们都跟游戏里的NPC似的问答有礼态度温柔,卖葱蒜的姑娘明眸皓齿,卖猪肉的大婶笑靥如花: 幺妹儿!今天想吃点啥子肉?这坨嘛,前夹子,瘦得很!炒起齁嫩!!
我对这种丰盛热闹又井然有序的买菜环境还是非常满意的,兼带着做出来的清粥小菜都有大厨的架势。
但我妈不这么认为。这个世界上最懂我的女人在吃完我做的番茄炒蛋后果断指出: 你这番茄是坐摊儿那儿买的吧?
什么坐摊儿?
菜贩子。
菜贩子怎么了?
我妈智慧的眼神闪着慈悲的光芒,孩砸,菜贩子的菜都是大棚运来的,通常还没熟就摘下来了,一不新鲜二不甜,还有可能喷满了农药保鲜剂和催长素。
我傻眼。
我妈继续指点江山,你看你这番茄,外面是红的,里面的籽却是青的,明显就是假熟!
妈,听说过假球假摔,第一次听说假熟。
不要废话。我妈最后总结陈词,买菜还是要直接买农民挑来卖的,卖相也许没那么好,但味儿正,放心,还便宜。
哪有什么农民什么挑来卖的?又是那种野路子临时集市吗?!
我妈恨铁不成钢,你傻啊!专门跑菜市里面去转,里面都是菜贩子,人家大头都是批发给各个饭馆的,零卖就是专卖你这种图方便好看的,正经会买的都在菜市门口旁边那条街买农民的自种菜,每天都是现摘来的,又便宜又好,就那番茄,虽然歪瓜裂枣了点,但一看就是没打药的!
我妈说得似乎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次日我改变路线,杀向农民自卖菜一条街。
还没走近就被扑面而来的喧嚣气息震一跟头。
此情此景,如斯熟悉。
各种挑担子与拉车子的大哥大姐挨挨挤挤,菜和果子从车上一直堆到地上,叫卖声幺喝声换成了电喇叭更加此起彼伏,地上撒满了剥开不要的玉米须叶,踩上去像踩在沼泽里。窄窄的两车道硬是塞进三行卖菜的,两边两行,街正中还来一行,逼得行人走路都得侧着身,偶尔避让个推着婴儿车来买菜的大姐,我几乎要扑倒在旁边的丝瓜堆里了。
再纵观各路买菜选手,大妈都身强体壮,大爷都健步如飞,眼中精光四射,表情自信满满,那精气神儿,绝对不是正规菜市场里蔫头耷拉的劲儿。突然就想起我妈了,我妈这辈子最讨厌动弹,唯有在这种菜市场特有活力,看什么都想尝,看什么都想买,看谁都能交流,从买菜交流到家长里短,从称斤交流到英国脱欧。
没错,交流。我身处的这一整条街都在喧嚣的交流着,菜叶和菜叶,箩筐和木条,苹果与菠萝,人和人。有的无声,有的震耳欲聋,从清晨烟霞到黄昏暮色里,合奏成平凡尘烟中的俗气和温暖。
卖玉米的大婶帮我剥玉米,剥完又捡两个塞过来,说这个嫩,好吃!我一口回绝,不要嫩的,煮熟了一包水!大婶眼神闪烁出敬佩: 哟!还知道要老的!旁边卖丝瓜的大哥唾沫横飞跟我描述完早上他摘丝瓜的情景,完了指着丝瓜说,看到没?看那蒂儿都看得出来是刚掐的!新鲜得很!我还没欣赏完那新鲜的丝瓜蒂儿,旁边卖桃子的姐姐递过来一块刚削下来的桃肉: 妹儿,尝一下,甜得很!自己种的,尝嘛,尝又不要钱!我接过来放嘴里,甜!真甜!卖苹果的板车上竖一块牌子: 苹果4块,捧!我还以为写的很棒的棒,近了才看清,捧,就是不准挑捡,捧到啥是啥!真是自古高人在民间!
最后的结果是,我歪歪扭扭从那条街走出来,和无数人搭了讪扯了皮还了价,手里拎满了丝瓜、黄瓜、玉米、桃子、豇豆,每一样都是我妈要求的那种: 新鲜,土气,略歪瓜裂枣。
我现在有点明白我妈为什么喜欢这样买菜。
不是菜有多好,是买菜过程的艰辛与愉悦相映生辉,你克服着脏乱与噪音努力集中起精神,用眼力和嘴炮跟一群或耿直或鸡贼的人斗智斗勇,偶尔付出,或者收获一点点小温情,最后慢慢积攒起一种叫做生活的辛辣意趣。
快走出去的时候被个老大爷叫住: 妹儿,最后一把霍香叶你买了吧!只要5毛钱,本来卖一块的,最后一把,卖完好回家。
我说行,就一块钱,不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