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两点,你又带着妞妞来到万达广场。一个月前,一楼的空地上开始搭建简易的儿童游乐场,巨大的台子是你看着搭起来的,你先是看到了墨绿色的麻袋叠墨绿色的麻袋横跨三个立柱堆在墙边,有的两层有的三层,圆溜溜的凸起在稍有破损的袋子表面密密麻麻。你看得出神,用双肘撑住四楼的护栏,你猜那些海洋球都是蓝色的,大海在你的脑子里就是蓝色的,尽管你从没有去过大海,你在等着三到四个忙碌的人在圆形的空地中心搭建一个四滑道的滑滑梯。整个游乐场是有主题的,四周渐渐竖起来的软围栏上画着很多小动物,你把视线移到一只卡通长颈鹿身上,它的脖子比画在它隔壁的大象的脖子都短,你瞬间觉得没意思了,甚至会认为它存在某种意义上的欺骗。后来的事实证明,那些麻袋里装的海洋球都是红色的。
你在番茄美术画室的外面等着,那里是有一排小矮方凳提供给家长休息,不过你通常不坐,还是将双肘撑住四楼的护栏,探出头去看,满视野的红球淹没着你认为无知的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毫无阻隔地窜上来,都被你完全吸收着。你一点也不喜欢孩子,你很庆幸妞妞不是你的孩子,你从没有想过会和她再生一个孩子,或者有一天妞妞会叫你爸爸,但是按照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妞妞就是你的孩子不是吗。你看着一个稍大的男孩从五米高的四滑道滑滑梯上冲下来,又钻进红色的塑料球里,接着像只呼吸的鱼冒出头来,然后哭了。他的爸爸从场外抬起一只腿,翻了进去。你还不想当谁的父亲,也不想去想妞妞的归属问题,妞妞就是一个你讨好她的手段、工具、媒介,你不喜欢把妞妞想得具体化,通常你不会看她的眼睛,你怕那会印在你的脑子里,像是什么会发光的灯泡,即使你闭眼,也会照亮你的大脑,紧紧地和你当前认知部分的脑沟壑吻合。
胡倩会给你一个吻,你也会热烈的回应,然后你会把妞妞交给她,满心欢喜地表达出这个小不点是多么懂事又听话,她今天在美术室里学会了画一头长颈鹿,她会把它的脖子画得很长,甚至超出画纸,于是她的长颈鹿是在两张纸上的,头一张,身子一张,她很会抓重点,你把老师说的话转述给胡倩,充分表达着你对妞妞的上心和负责,告诉她你是一个可靠的人,自始至终都会是一个可靠的人。
妞妞看到了一楼的游乐场,她吵闹着要去玩五米高的滑滑梯,胡倩问她一个人进去玩可以吗,她说那是一个老虎,那里是一个狮子,那里还有一个长颈鹿,她的数量词都是错误的,她还是个孩子,你弯下腰凑着头跟妞妞说,那是一个动物园游乐场,要叔叔陪你玩吗?
胡倩和你站在软围栏的外面,她紧紧地拉着你的手,眼睛盯着妞妞在海洋球里游,在滑滑梯上上上下下。你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这样,一旦她们生了孩子,她们的人生就好像被剥夺了,所有行为的目的都是为了幼崽的顺利存活和存活的更好。你和她相处的目的也不是那么单纯,她在考量你作为父亲的资格和能力,当然就目前而言,你一定是合格的,你不需要通过从产道里滑落出什么来进行顿悟,你根本就没有产道。你的善良和责任比你的容貌和床上功夫实惠的多,至少你认为胡倩是这么想的。当然你的那些作为普通男人的能力都是不差的,甚至是佼佼者,你本可以找一个不这么麻烦的,你不喜欢小孩。
你又联系他了吗,你问她。她点点头,但是还是没有给,我想打官司了,她说。要不要我试试,你说。你确定吗?她说。我就以朋友的身份,问问,你说。你知道她早就有这方面的顾虑,你和她之间的事,那个男人是不知道的,你参加了他们的婚礼,你在婚礼上认识了她,是他把她介绍给你的,他是你的朋友比胡倩是你的朋友要早得多。时间不是一个判断的标准,它只是一个事件发生的载体而已,因此你无法判断你介入这件事的准确时间到底是什么时候,你和胡倩是否有一致的愧疚,在这个时间下,妞妞在不停地长大,一刻也不停地。你本以为他会带着妞妞一起走,也许是胡倩极力的挽留,母性?你管不了这么多,你在其中像是一个搅局的人,兴奋让你的欲望不断地膨胀,你等着他会来质问你,你们打一架,然后坐下来计算时间,怀疑妞妞的基因和身体里流淌的血到底是谁的,当然你很清楚,你们的保护措施做的很好,你不会想要一个孩子的。你期待的都没有发生,他走的很利索,你坚信他早就有人了,你比谁都了解他,你是一个男人,同样,他也是。这让你很失落,但不至于一走了之。
妞妞只是在走楼梯,她从滑滑梯的楼梯上一步步走上去,然后站在高台上看着其他小朋友勇敢地滑下去,愣在那里,一会儿再从楼梯上走下来,滑滑梯只是一个摆设。或者我不要什么抚养费了,胡倩说。你觉得她很怯懦,你带有指责地对她说,妞妞到十八岁,还有十四年。你尽量把话说的简短,你认为简短是有力量的,是最容易说服人的。同时,你握紧了攥着她的那只手,提醒她这事关重大。我们结婚吧,胡倩说,我觉得你是个好人,我不是在说妞妞,你知道的,你一直陪着我。她在强调一直,她没有一点愧疚,她原本的婚姻真的是够糟糕了。我知道你在等我,妞妞早就接受你了,她或许今天,明天或者再过几天就会叫你爸爸,我不需要那个男人的什么东西了,没必要了不是吗,胡倩说。她笃定地开始阐述,她和你,妞妞和你,又一个崭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刷地一下露出来,像是被拉开的巨幕,巨幕后竟然藏着一个完美的景象,快乐和幸福,不用考虑那些家具是不是贴着二手的标签,它们散发着的气味仍旧是金属和木质最初的味道,生涩和刺鼻。是啊,我也想和你结婚了,你说,早就想了。
你的手松开,她的手从你的手心里滑出来,你感到湿漉漉地。你早就想到了这个,你也爱她,从她在婚礼上的时候,你就觉得她美得像一朵娇艳的玫瑰花。你在考虑要不要举行婚礼,妞妞怎么办,这个该死的孩子怎么办,她像是多出来的东西,在生活中存在着,本来只是她的生活中,即将进入你的生活中,你无法再用虚假去面对真实,那不堪一击,支离破碎。她尴尬地站在婚礼的中间,重复着四年前在胡倩肚子里的那场婚礼,她会说什么,她也许什么都会说,她已经是一个活生生的动物了。你小心翼翼地想。
你期待的打架和对峙没有任何消息,胡倩就变了,她把你的顾虑全部替你抛掉,你应该心满意足的,她依然是漂亮和苗条的,她甚至可以再为你生两个孩子,甚至是三个,只要你想,她似乎是信任你了,你成功了。你想着自己的目的,又觉得哪里很别扭,突然丧失了很多焦灼和疑惑,你的情绪变得平坦起来,那是一种一马平川的平坦,一望无际的空旷。
那就不管了,忘了他吧,我们把婚礼定在四年前的那个饭店,现在它变成五星的了,我想妞妞就在后面给你托着裙子,她就是我的女儿了,我也爱她。你说着,胡倩侧着头看着你,抱住你吻你,又像个少女一样搂住你。你看着游乐场里的妞妞,她又一次走上滑滑梯,站在五米高的红色平台上,愣在那里,望着满场的红色塑料球。你跨起一只腿,翻进去,淌着红色塑料球,走到楼梯边,踏上去,最后一大步迈到五米高平台妞妞的身旁,你推了她一下,她身子趔趄,害怕地缩回来抬头看你,你瞪着她,她哭起来,你用手臂架起她的胳肢窝,把她从滑滑梯上扔下去。
她的哭声顺着四滑道的滑滑梯越来越远,你看到你自己担心的模样,你皱起眉头喊着,妞妞小心,妞妞小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