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节气前后总算下雪了,从黄河到长江,陆续有雪花飘落,杭州据说会成为南方的降雪中心区域。“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这是明末张岱笔下的西湖雪景,无数等雪的人儿都在期待着这等美景重现。
人们爱用最美好的词语去称呼雪,六出花、琼英、琼瑶、飞琼、屑玉,这些,都是古人对雪的称呼。人们喜欢雪的洁白、干净、清新,当大地覆上雪衣之后,似乎一切纷扰烦杂都被掩盖,世界瞬间美颜,一如唐朝高骈的雪诗:“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如今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岐。”在白雪的覆盖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人们给雪赋予了冰清玉洁、空灵淡泊的意象,让雪代表超越世俗的精神境界,“澡雪精神”这四个字是雪这种精神境界的最好体现。“澡雪”:以雪洗身,“精神”:使神精一,清净神志。古人认为雪色洁白,晶莹剔透,是世间至纯之物,以雪洗身可以清净神志,清除意念中的杂质,使神志、思想保持纯正精一。
最具有澡雪精神气质的雪故事,应该是王子猷夜访戴安道: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雪夜,王子猷夜醒,望皎然大雪而起雅兴,临雪布酒,却心生彷徨,他吟起左思的《招隐诗》:“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结绶生缠牵,弹冠去埃尘”,想起了和雪一样淡泊清雅的隐士戴安道,忽然似乎有满怀思绪欲与隐者言,于是深夜乘舟往就之。
戴安道住的剡溪在现在的浙江嵊州,王子猷住的山阴在浙江绍兴,两地相隔大概50公里,有水道剡溪连通。剡溪是曹娥江流经浙江嵊州境内的一段干流,沿途青山逶迤,溪瀑奔流,有“剡溪九曲”的美景。王子猷要仆人连夜行船沿剡溪去戴安道处,船在漫天雪花中穿行在秀美的剡溪,过了一晚上抵达戴安道的家门口,但王子猷却不进去,直接坐船回来了,他说:我本来是乘着兴致前往,兴致已尽就回来了,何必一定要见戴安道呢?
对这个故事,一般认为王子猷的“兴”是去见戴安道,但在我看来,王子猷醉翁之意不在酒,戴安道更象是王子猷为雪夜出行找的一个理由,一个让他可以在大雪之夜坐在剡溪船中看雪的理由,他真实的“兴”恐怕就是在雪夜里撒点野,和大雪共处,以澡雪精神,抚平彷徨。
这是一种借出走和远方以慰藉我心的需要,是精神的出走。
白茫茫一片,掩盖了尘俗的冰雪天生就带着精神出走的气质,似乎在提醒人们不忘初心,回归本源。南宋张孝祥的诗句“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隋朝江总的“净心抱冰雪,暮齿逼桑榆。”还有唐朝王昌龄的“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这些冰雪,都是人们不染尘浊,持守初心的象征。
雪,空灵高洁、超越世俗、澡雪精神,但雪又会带来严寒和灾害,压垮脆弱的生命,是坎坷和艰难的象征。
大雪天,富贵人家可以“到处爇红炉,周回下罗幂”,赏雪饮宴,品文作赋,就如东晋谢安家庭会中的“未若柳絮因风起”。
但对于贫寒人家来说,大雪也许意味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连杜甫这种没有租税负担的小官,也会遭遇“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唐代罗隐有诗说:“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宋代王炎说:“一月见三白,为瑞亦足矣。老夫固畏寒,贫者忧冻死。六出乱飞花,不如晴可喜。”
大雪的残酷和严寒最早出现在《诗经·采薇》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当初我离开时,杨柳柔条逐春风,依依不舍送离人,现在我回来了,却已是大雪纷飞前路难,物逝人非近乡怯。这十六个字,既让杨柳成了送别和依恋的象征,也开创了大雪坎坷、艰难的意象。
李白在长安失意,赐金放还后写的“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韩愈在被贬广东潮州的路上写的“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都延续着“雨雪霏霏”的坎坷和艰难。
白居易被贬江州司马时,写下了一首《夜雪》: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竹子,是中国的岁寒三友,象征君子的傲骨和气节,但在这个夜晚,竹节一枝枝地被大雪压断,君子一个个在世俗的压力面前折节。
把大雪这种严酷意象写到极致的,是唐朝另一个被贬官员柳宗元的《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是柳宗元在唐顺宗“永贞革新”失败后被贬到“南荒”永州后写的诗,是柳宗元当时人生处境的写照,也是向世界表达他的人生信念:天寒地冻,别说人,连鸟都藏起来了,却有一个孤独的老翁,在一只小小的孤舟上,执着地垂钓。他能钓到什么?可能除了严寒,什么都钓不到。但是,哪怕什么都钓不到,他都坚持着,执着地留给这个冰冷的世界一个倔强的身影。
这是柳宗元在冰冷严酷的世界里,依然坚守理想的倔强和执着,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儒家精神。
一个个遭遇挫折、贬谪他乡的诗人写出了冰冷入骨的大雪,而另一位被贬谪的诗人,却写出了大雪中的温暖: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这是唐朝刘长卿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这首诗是刘长卿在去贬谪地的路上写的。首联苍凉、悲壮。太阳下山,黑夜来临,前程黯淡。“苍山远”是山远,也是远离尘世的孤独和荒凉。“天寒”是温度,也是心寒和现实的严酷。“白屋”是没有装饰、也不需要装饰的清贫的房屋,清贫,是文人高洁品行的一个象征。在这么一个冰冷的环境里的这么一个贫寒的小屋,会有谁来呢?
但是“德不孤,必有邻”,这来的,都不是客人,而是归人,是同样坚守这一份“白屋贫”的归人,只要有同样的信念和理想在,所有的白屋,都是家园,所有的来客,都是归人。
“我”,不是过客,是归人!
愿顺境中的人们不忘初心、澡雪精神,也愿在风雪中跋涉的人们都有一间可以归去的白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