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睡梦中醒来,眼泪倏然汩汩而流。我翻转身,压着一边手臂半趴着,一手掀起棉被捂住嘴巴,卷缩着把头埋在床上,让泪水奔腾,浸湿了床单。如果梦境在生活中发生也恬不为怪。奇怪的是,倘若这事在生活中发生,心绪也是可以处理的,不至于潸然泪下。我没有感到伤感,在睡梦中感到难以言喻的委屈,无声的在现实中滴落着莫名其妙的眼泪。
我掀起被子的一角,蹭了蹭泪迹,听见房外客厅里的传来噼里啪啦的剑击声、喘气声,偶尔的几句对白。同学的父亲或许像上回一样,躺在电视机面前的椅子上睡着了。我拿起手机,现在八点过一刻,我必须再睡会儿,待午饭时刻在起身。
那泪水为何而流,我也无从可知,我既不感到忍悲含屈也不觉得欣喜若狂,完全是不痛不痒。当我还未睁开眼眸时,泪水已是布满了整个盈眶,稍一睁眼,泪水就蜂拥而出。这泪水是可以控制的,但我却让它哗啦啦的流着,觉得自己应该配合这种见所未见、不可多得的景象。当梦境逐步清晰的呈现出来,我感到对现实的无能为力时,已是泪如泉涌,无法控制了。
如果梦境是由潜意识而发通过稽查、反作用等方式在梦中展开,是一种欲望的表达方式。那么我这个梦,则是未经过稽查等作用,是直接的表现了潜意识中日思夜想的欲望。
一个月前,我恍如梦初醒般撇弃了对所在城市七年的烙印,迁回了家中。对弟弟进行教育,是当初那股冲动中的一个顺带因素,也是不可或缺的。如果能使弟弟振聋发聩,实际上也是自己在受益。正如弟弟能为母亲的医疗费用分担一些,我手头就不至于囊空如洗,哥哥和姐姐的压力也可减缓。
亲朋戚友们都有目共睹,弟弟的痼疾是很难再改头换面的。他们看到这颗树的果是糜烂的,怎么看都不顺眼,唯有想办法对烂果进行拯救,费尽心思的替他找工作、教育他如何做人,结果总是徒劳无益,还是个烂果。殊不知,烂在于根,不剔除朽木枯株,果永远不会是好果。我这或许是自讨苦吃,弟弟已不是小树苗,他是庞然大树,根是难以连根拔起的。但是除了追根朔源,然而对症下药,别的法子我一丁点儿也没有,甚至连根也还未找着。但是我得找,拼命的找,穷追不舍。
哥哥也是如此,谈起弟弟来总是恼羞成怒。但是,哥哥的性情不再那么浮躁,柔和了许多,对我们多了份谅解,在与我们说话时,失去了许多不耐烦,这让我倍感温暖亲近。每逢察觉到哥哥对弟弟恨铁不成钢的气馁,我的心仿若对自己的无能加以指责,感到自愧弗如,变得软弱无力。我需要抚平哥哥的焦躁,让他明白操之过急只会令事物背道而驰,动辄对弟弟破口大骂只会令他愈发厌世嫉俗。他终日沉迷于游戏,对一切熟视无睹,除了逃避,也是对世界的一种淡漠。虽在工作中对教育行业略知一二,也有自己的见解,但对起弟弟,总是一筹莫展不知从何处下手。对他我只有一种习惯性的自信,自信能够解决,看似有些像对现实的盲目乐观,但是活着总得要有希望,要对迎面而来的问题做到不逃避。
“你玩游戏那么厉害,可以去做游戏研发啊。”
“我有想过,但是人家不要你,要有经验,就算人家肯收你,也不肯教你。”
“你不可能总是被动的等待着人家教你,你真心喜欢,就要自己去学、去钻研。许多大学毕业的都不及自学成才的好。你有本事了,没文凭人家都要。”
“我就是这样打算,找到钱就去学电脑。”
“你有钱去学当然好,但是在没有资金的情况下,图书馆是最好的资源,还有自学网,软件学习什么都有,你要学的话......”
“书好点,可以一边看着一边弄电脑。”
......
弟弟兴趣盎然的陪同了我前往图书馆。这正中我下怀,令我觉得欣慰。但是如果希望是建立在别人身上,结果未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走,也是不可规避的。
不知是电脑的问题抑是软件的问题,都没能达到书上所显示的效果。弟弟尝试了许多回,不断的装卸载着。我坐在他身边,看着电脑摆出加载的画面,按钮呈灰色是不可点击的,而他的食指却在不停的点击着鼠标,做着徒劳的用功。他的这一份急躁使我的心须臾悬了起来,就像渔夫扯渔网,瞬间将海里的鱼扯到船上。我的心也跟着鱼儿躁动起来,和弟弟一样迫切着电脑能出现该出现的画面。
结果似乎早已所料,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将书扔到桌子的一角打开了游戏界面。次日,我打开电脑自己也尝试了一遍,确实也是如此。我制止了自己想要对问题加以深究的念头,这不是我该解决的问题。于是,我也将书本搁置一边,思考起自己的问题来。大失所望之下,我决定下回替他更换一本书籍。可是,他对置换的书籍置之不理。我在怅然若失中偃旗息鼓,对沟通失去了勇气。
后来我想,这或许并不是弟弟真正喜爱的东西,只是他觉得自己能做的事情。如果一个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并不代表着他没有恒心。这可能是他刚开始对这件事物饶有兴致,而后却发现这并不是发自内心真正想做的事情,只是通过外在人为事物的影响、或好奇心的冲击所提起的弹指间般的兴趣。对于这种兴趣,保持特殊的喜欢就好,如果将杯盘狼藉的鸡血打压在上,这是痛苦的。若不知道坚持有何意义,只知道盲目的坚持,从不过问自己内心有何想做,只会让人觉得迷茫。
坚持,唯有用在发自内心想做的事情之上,才有意义可追随,这时坚持就不再是痛苦,而是一种享受。你不会惧怕要面临的困难处境,不需要别人的支持鼓励,内心早已是满腔热血、雷打不动。这种持之以恒让一切事半功倍、水到渠成。到那时候,结果是怎样就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懂得坚持的同时也要懂得放弃。
什么是弟弟真正喜爱的事情,我并不知道,或许他自个儿也未思考过这个问题。我无计可施,只能时不时提醒着他该找工作,他置若罔闻的态度加烙了我对希望的破灭。此刻,我多么希望有人能够对我造成伤害,那么家人就不再是我的软肋。我需要换个地方,将自己置身于旁观者,击垮自己的怯懦,重整旗鼓。
我在梦境中,坐在一张小板凳上,佝偻着背使上身向大腿的方向前倾,双手夹在大腿和肚子间。弟弟懒懒散散的站在身旁,双手悠闲地垂放在身体两侧,身体重心侧重于一脚,另一只脚向前自然的摆放着,如果将两脚合拢就是个“人”字。那是在我们初中就读的学校。
“拿点钱来。”我抬起头,用一种命令式但不显盛气凌人的口吻说。弟弟把头别向一边,漫不经心的说了句没钱。我顿然直起身子,举起一只手,食指指向弟弟,一副泼妇骂街的气势,不同的是我是坐着的,“你骗人”。弟弟回过头来,目瞪口呆的看着我,好像不相信我会说出这种话,然后抻起肩上斜挎着的背包带,背包从身后移到腰部时,他一手抓着,一手从包内取出手机扔到我的手里,“不信你自己看。”说完转身一副欲走的样子。我生气道:“没钱你就给我去找工作。”弟弟已走出几步远,听见声响停顿了一会儿后转过身体,高举一只手瞪大着凶狠的双睛直直的看着我,我下意识侧过脸拿手遮挡着头部,手掌心朝向弟弟。弟弟对我从来都是言听顺从,他这举止不啻使我发憷。当我再次抬起头时,弟弟已走到不远处,不时回头看看路边。一辆公交车从我身边经过向弟弟的方向驶去。我害怕起来,心想如果弟弟走了,我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我得把手机还给他,没有手机他更找不着工作了。我连忙跑到路边,在他身后几步远处朝他喊着:“你手机拿回去,要不然怎么找工作。”弟弟转身向我走来时,我却不知明了的松开了手,让手机掉进地下的一滩积水里。此时有口也难辨,我拔腿就跑。
这梦发生在我离开家的第五天,我和闺蜜约定好在同学家中过上一段日子的第五天。它让我从无意识到有意识的发现,在我的潜意识里是一直担忧着弟弟的。
2.
大自然把明月散星描绘在漆黑的夜色之中,正值八月的天,大地的怀抱里仍残留着余温,没有晚风,只有夜的静谧。现在凌晨4点过半,我偷溜出大门,陪一群精神抖擞的夜猫闹了起来。
夜不在是寂静的,我能听到的,不再仅仅是自己的声音。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在这样的夜里不在令人躁动不安,它像清晨的鸟儿一样让人赏心悦目。这种热闹不得不令我对独立特行进行反弓自问。离群索居的背后或许不是对安静的一往情深,而是未遇见让人称心如意的人群。就像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到哪儿都是美妙的旋律。
早晨约九点末,我坐在返回的车上,一缕缕情愫像蝴蝶般在心中令人快活的飘拂着,令我为之不舍。
在十一点时刻,我仿佛睡了过去,睡得不沉,也没有做梦,意识似醒非醒的。我听见两声清脆的敲响声,那声音就像在遥远的国度传来,越逼越近,渐渐地清晰起来。我睁开沉重的眼帘,同学的父亲正在门外轻声细语的唤着:“妹妹,吃饭了。”我做了回应,心中难以抹去的渴望一触即发,即让人温馨也令人忧伤。如果父亲仍在,我或许就不会那么容易受到感触了。
我洗刷完之后下到一楼,同学的母亲已经备好饭菜。我正准备喊同学和闺蜜起身,却受到了同学母亲的阻止:“他们说了不吃饭,不用理他们,你吃饭就可以了。”语气中带有的闷闷不乐让我觉得她很孤单。自从一楼装修之后,同学和他母亲就搬了进来,他父亲则在三楼和同学的大嫂同在。一般情况下他们是分桌吃饭的,如果按照同学这种作息时间,他母亲多数情况下是一个人吃饭的。形影相吊的人都会令我觉得同病相怜。我坐到了饭桌上,勺起了一口饭,同学的母亲便碎碎念起来,无非是常有的抱怨及唠叨罢了,我认真的听着,粲然笑了笑,作出该有的回答。
我可以理解孩子无法时刻陪伴在父母身边时,他们内心的失落与孤独。但当自己无法承受这种独孤而产生怨气时,是对感情的一种伤害。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那是自由的象征,我们无权将任何人捆绑,让别人来满足自己的意愿。独孤并不单单只是年轻人的必修课,父母也理应学会。
我把碗碟收拾进了厨房,止不住思绪的浮想联翩。家或许就是这样,平淡无奇的过着日子,时不时冒出些矛盾,但还是在父母的庇佑之下。如果我能拥有这些,就能和朋友同学们一样——在离家许久以后可以想念父母的饭菜;在筋疲力尽时回家就能够着米饭;可以在受到伤害后,回头发现还有对自己不离不弃的父母;可以听听他们的意见、嘲讽还有调侃......我们或许会争吵得面红耳赤、沉默得悄然无声,但仍能感受到对方的声息,获得安心。
我洗完碗出来后,同学的母亲关上了房门睡午觉去了。无所事事的我则走到客厅的木椅上盘腿而坐。窗外的碧蓝天空与冷晨的漆黑星空一样显得空旷、漫无边际。我呆楞了好一会儿,直到眼角酸涩起来才爬上了三楼回到了房间,躺在了床上。
眼珠子渴望着光亮,不断的想从眼帘中跳出,就像肚子里的孩子伸张着四肢,想要逃出来一样。脑袋膨胀着,重重的压在了枕头上。身体似有数万只蚂蚁在内层肌肤里爬行,麻酥酥的,与心脏一同轻飘飘的。仿佛这具皮囊是别人的,你硬闯了进来,感受不到自身皮囊的存在,没有一点实在感。我用手肘压着额头,似乎觉得这样就能抚平脑袋的胀热感,达到一种放松的状态,然后安然睡去。比起失眠,我似乎更讨厌这种睡眠欠佳又无法睡去的状态,也害怕产生焦躁不安的副作用,不敢逼着自己睡着。我只能像任人宰割的羔羊,让主人操控着一切。
在这些天里,我已经察觉到自己逐渐变得恍惚,心不在焉,一阵阵的发呆。这种惯有的状态,在母亲入院后愈发加剧,难以掌控收拾了。它来时让人不慎防备,待你察觉时,已是麻木不仁。在这种状态下,我没有想做的事情,没有想吃的东西。只想坐在那儿呆呆的,或当个折线木偶任人摆布。你叫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你叫我干些什么我就干些什么。但是,当处在一件事情当中,自己仿佛是虚无的。就像我帮着同学母亲剁着梅菜时,觉得自己是不存在的。这一种幻觉经常光临我的生活,我仍记得当时在闺蜜老家过年时,也是这么的一种状态。或许是我的灵魂察觉到了,自己处在渴望的幸福之中,然而只是个过客。它为去伪求真飞向了广袤的世界中去了,它不愿生存在我的虚无缥缈的幻想里。
这种状态像在假期的第一天时就注定似的了。我了无牵挂的等待着出发时,哥哥也正在看望着母亲。哥哥拨通我的电话递给了母亲,母亲让我带钱回去把她从精神病院中带出。母亲的口气较上次来得强硬,通过手机,那话语像隔山打牛的巴掌般,一巴一巴的击打着我的内脏。我战兢了。由于信号不太好,我提高了声贝,一直喊着喊着。我的脸变得热乎乎的,觉得羞愧难当。随着声贝的提高,萌发出的无助感也使心房软塌了下来。我为自己忽悠母亲而感到可恨,但是别无他法。距离上次看望母亲已经有一年之多,我到底还在害怕些什么?
我将款转给哥哥,发现医疗账单似乎涨了接近一倍。眼见钞票像长了翅膀似的飞走,内心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痛快,似麻木、似解脱。我似乎盼望着它们全都滚出我的世界。
当我们不再为金钱所困,拥有了足够多的金钱时,真的就能无忧无虑了吗?物质上的富裕真的能在精神上得到满足吗?努力就为更好的生活,何为更好的生活?我们真的需要那么多的物质来维持生活吗?奢侈品的背后到底是虚荣心作祟还是真实所需?
我有时候会觉得,那些接近病态的努力工作者或那些视钱如命者,实际上是情感上的无能者。他们以工作为由、拿金钱当借口来逃避情感上带来的心力交瘁。当情感日渐萎缩,人心就变得冷漠了。七情六欲是人性的本能,岂能说逃脱就逃之夭夭了呢。
金钱和情感在人生中都是不可或缺的,假使人生走向了其中一个极端,都会倒向一边失去了平衡,失衡了也就迷失了。我们要使它平衡不至于泥足深陷。但是,我仍觉得能冲破一切苦难的仍是爱。因为爱有灵魂,能赐予我们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是无法摧毁的。而金钱,只是等价交换的一张印刷纸,一把火就能使它灰飞烟灭。
我昏昏的沉睡了过去,然而在一阵悸动之中猛然的睁开了眼睛,伴随着倒吸的一口气微抬起头,屏声静气的谛听着。四周鸦雀无声,只有风扇在唔唔的咆哮着。到底是什么总是令我惊愕着醒来?我翻起手机,距离刚刚也只不过过去了两个小时。我的头脑像磕了药丸似的感到飘飘然,令我想起了从前的那种精神状态。我感到非常的不悦,用喉咙发出了一声闷气,真的恨得咬牙切齿。亲爱的,你这又是怎么啦?
半个月后,我开始坐立不安、心神不灵,就先离开了返回家中。三天后是姐姐的满月酒,弟弟本答应会找到钱一同去的,但并未兑现诺言。我看着他天真无辜的嘴脸,真恨不得拿起锥子猛敲过去,我怎么愚蠢到养育这条蛀米大虫,耗尽我的神经。这使我愤懑,心情瞬间低落,失望至极。我站在房门外踟蹰不前,垂下了眼帘,心房一阵阵发酸,冷冷的说了句:“没钱,我就告诉姐姐说你不去了。”我顺势把门关上,走进厨房拿起扫把,搞起了卫生。连厨房都弄得如此肮脏,我得断绝他的粮食,让他自生自灭。
我将拖把架在阳台的栏杆上,清洁这一系列缓慢的动作令我的情绪也缓慢的平静下来。我看着楼下的车来车往,习惯性的坐在了阳台上。怒火中的想法总是如此片面,如此凌乱,如此让人神智不清。
我也快两个月没工作了,只等着内心的定数一敲响我就会自觉的去寻找工作。难道弟弟就不会像我这么想吗?我凭什么认为他不会这么想?凭无知吗?
他对见侄子意愿可有可无,难道不是像我不愿去堂妹们的婚礼一样吗?无交流的情感形同陌路。生母也不及养母大,不能用道德做评判,血缘的关系如果失去精神的纽带,同样是空洞无物的。如果一切不是从心出发,岂不是虚伪的作物?弟弟做他本能的想法,有何过错?
我认为他是蛀米大虫,难道不是急切于想要满足自己的欲望吗?但这一切付出都是我自愿性的,他并未强加于我。不如愿那是自然的,是我的欲望在操控着我使我怨天尤人,无关他顺不顺从。他不是我手中的玩物,凭什么要按照我想要的图案拼凑。
但是,如果让他太过于依赖我,后果可是不堪负重啊。怎么办,怎么办。哎呀,就这样先吧。有些问题总是如此,苦思冥想一场空,却在某时某刻不请自来。耐心,要有耐心。
3.
我没见过他睁开过那双具有灵性的眼睛,白日里他总是在熟睡,至少在我见到他时是这样的。他躺在摇篮里如向阳的日葵,等待着阳光将无限的生命释放。我喜不自禁地抓起他的小手摇了摇,揉了揉他的小腿肚。我欣喜若狂的将他捧在手心里,他小巧得看似羽毛般轻飘,实则还是有点重量的。我不敢轻举,生怕将他从美梦中夺走。也不敢妄动,生怕自己的无知使他一命呼呼。他是如此的娇弱,多么惹人怜爱。我蜗牛般的坐在了椅子上,姐姐见我无所适从,便手把手让外甥的脖子枕在我的左臂弯里,让我另一手的手掌托起他的臀部。他就这般百依百顺的落入到我的怀抱里。
他在我的怀里忒忒地蠕动着,像破茧成蝶般,我感受到一股隐形的推动力在我的怀里迸发着,那不知不觉埋藏在心中的悒郁被一扫而空,我感到无比的舒畅。是活力,我需要这股活力,我的生命需要这股活力才能焕发璀璨星光。我定眼看着他裸露出来的小手,不自禁的将左前臂弯曲到他的小手臂后,让他的小手臂完全的叠放在我的前臂上。我再挪了挪手指,用大拇指撑起他的小手掌,动了动。他合乎我意的抓着我的大拇指,他柔弱的力量在此刻的我看来显得强而有力。这是生命力,大自然赋予我们每个人都拥有的生命力。我为何活着恍如死去一般?不不不,我必须不负大自然赋予的力量,让有限的生命力淋漓尽致的得到伸张,充满活力的伸张。我需要重生,在所遭遇的一切不幸的尽头脱胎换骨。
我入席就坐时,周围的座位上仍是零星散落着几个人头,我坐在那儿左顾右盼,待小叔还有哥哥他们到来时,四周人头也攒动起来。姐姐说娘家的人少得可怜,撑不起场,气势都下来了。我说结婚女方都这样。姐姐自从嫁了以后敏感了许多,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无时无刻的盯着自己,觉得别人在打压着自己,生怕自己做得不好总是瞻前顾后的。很多时候我们觉得别人在针对自己,其实那只不过是他人的为人处事方式,你觉得是,其实并没有那么一回事。不过,姐姐的娘家人确实少得可怜,虽说有两桌子的娘家人,但是真正算得上娘家的就只有小叔小婶、大伯还有堂弟,加上哥哥和我也就六个人,连一座子都凑不上数。或许是父母不在,姐姐潜意识里觉得心不定,觉得背后没人为自己撑腰,才会在这样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场合里觉得对方人多势众压倒了自己。
我长得比姐姐高,也比她结实。我时常看见姐姐迷茫无助的神情,觉得她是如此的脆弱,多么想用自己茁壮的身躯将她紧紧的包裹,不让她受到丁点伤害。我总在不经意间仿若看见母亲的影子尾随其后,我是多么害怕不幸在她身上卷土重来。
姐姐也会发呆,似看非看的愣愣的看着某一处。我以前也有察觉当并无多在意,觉得她只是在想事情罢了。但是前不久,我自个总在一声叫唤中从呆愣的状态醒来,发现自己并没有想事情,姐姐的呆愣就引起了我的注意了。
这种发呆与想事情的发呆不同。想事情时是能察觉到有人在谈话,目光沉着、炯炯有神,是有棱角可寻的,当别人叫唤你时,是能清楚自己是在想事情的。而这种发呆发生时,会感到别人的谈话都是自己的幻觉,目光水润清澈、迷离,是没有轮廓的,当别人叫唤你时,你会怔的一下回过神来,不知方才是否在想事情。
姐姐也爱笑,哈哈的大笑。她总是看着我的动作表情突然间哈哈大笑,待我反应过来时她就抿着嘴偷笑。我觉得那是最真挚最天真的笑容,不加以掩饰发自内心的笑容。那个时候我心里会比姐姐还要高兴,虽然不知道她在笑些什么,就像不知道自己总是在傻笑些什么一样。人们总是强迫自己微笑,在镜子面前反复练习最美的笑容,那是冰冷的毫无色彩的。殊不知本能的反应才最具有个性,做自己就好,为什么非得给人留下好印象。
我没试图叫醒呆愣中的姐姐,转头跟小叔他们洽谈无关痛痒的琐碎事。小叔的娃娃脸永不显老,灿烂的笑容挂在嘴边和蔼可亲。我想起父亲的娃娃脸,在记忆中寻找父亲的笑容。再过两天,就是父亲死去的第七年。我想起父亲死去的前一天是姐姐的生日,而今天是外甥的满月日。生、活、死恰巧并列展开在八月中的这三天里。八月到底有何蹊跷,是否是命运轮回的象征?雨似乎也没有停止过,每日每夜断断续续的到来,时而磅礴时而绵绵,是否也在对人生无常报以无可奈何?
人头开始逐个向上起伏,有的三三两两的直接往门口处走,有的则在主人方耳边嘀咕几句后再转身离开。他们如同小学生听到下课铃声敲响一般,那早已蠢蠢欲动的心得到了释放,活跃的跳了起来冲出了教室大门,奔向了自由。服务员已经开始将垃圾车推到无人就坐的桌子旁,她们拖着疲惫的身躯,看着人流涌向门外,希翼的尾巴随即燃烧起来,忙不迭的收拾着,动作变得干净利索。不久后,我们这席围酒中,就剩下两桌子仍有人头在攒动。那几个在整个酒席中不断走动到每个席位敬酒的人,开始往我们这桌靠近,坐了下来。我们这桌总算坐满了。但不多一会儿又缺了一两个角。我回头望时,亲家的那一桌子人正望着这边。
我和姐姐商量着事,随后上个趟卫生间,回来时看见桌子上盛着红酒的器皿,就顺手拿了起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在自己的酒杯倒上,呷了起来。在失眠的夜里它何尝不是最佳选择呢。姐姐说姐夫不喝酒,现在不知道有几分清醒。我看着姐夫,只有在近看他时,才能从他那黑黑的脸上看见淡淡的酒后红晕,他的双唇让酒水沾得又红又润,他只在姐姐面前显露的孩子气令我不禁想起不久前在饭桌上的朋友。酒后的他从不远处看,鼻翼的两端到太阳穴的位置,颧骨下一片绯红,这一片红润在他的脸上由鼻子划分,形成了两块对称的等腰梯形。当他皱起眉心、嘟囔起小嘴时颇像耍性子的孩子,可爱极了。我突然笑了起来,不知是在笑姐夫还是在笑他。如果姐夫平日里不喝酒,今天儿可是真高兴呐。未端,姐夫豪言壮语的对着小叔说:“不管怎么说,我们两亲家也得好好吃个饭,今晚就在这住一晚,我们明天中午一起吃午饭,等下我们一起去下半场。”
我没有去下半场,我跟师妹约好了,也该前往她的居所了。我坐在屋子里的椅子上一动不动,细细的品尝着心安的滋味。刚刚散席时我并不想离开,我想陪伴在姐姐旁,即使不言不语,我也想待在她的身边。
4.
这家饭馆的饭菜比昨日酒楼里的更美味。我说,这里的比昨天的更好吃。姐姐也这么觉得于是说,还不如在这里摆。朋友说,这里不够豪华咧。我实在想不明白,大张锣鼓的喜庆酒席里,为何门面气场总是排在首位。多数人远道而来,除了祝贺外,享受一道美食也是却之不恭的。门面豪华美食平平,让人觉得不过如此。倘若美食可口门面平平,倒让人惊喜,觉得非同一般。胡同里的老字号总是人满为患,可见他们嫌弃过门面?或许嫌弃过,但人总是止不住想念心坎里的那个,而非让人觉得门当户对的那个。
大人们继续相互劝着酒,谈着各自的事业风光,旗下所拥有的资产。当坐在我旁边的亲家三伯劝小叔喝酒,小叔需要开车只能以茶代酒时,他俩就将注意力转移到大伯身上。大伯摇头晃手表示拒绝,亲家三伯无视这些举动站了起来举过酒杯,没有丝毫放下的意思。大伯碍于情面之下站了起来,举起酒杯碰了碰。为什么对方不喝下你劝的酒就是不给你面子呢,面子难道不是自己给的吗?
小叔时常夸耀我,看我在人群里说话游刃有余、张弛有度、态度品行端正,觉得我为人处事各方面都不错。或许是我曾对事业抱有的狂热喜形于色,小叔认为我有意或适合在生意上搏斗。所以在谈到生意上的投资时就转过脸微笑着问我:“XX,你打算做什么,小叔可以投资你。”我手中的筷子正打算夹菜,听见这话便停留在半空,我连忙把头转了过去,往小叔相反的方向低下了头,举起左手连忙摇了摇,笑着说:“不不不,我有想做的事情了。”
这一副受之不愧的谦虚形态惹得小叔哈哈大笑,当我抬起头时发现坐在对面的大伯也正在看着我笑。小叔笑得合不拢嘴继续追问道:“你想做什么嘛,小叔有的是钱,缺的是人才。”
我环视了面前一桌子人,若在遇见善于倾听者面前,我可滔滔不绝的说出我的想法,那可痛快了。但在这儿,话没说完,追问准个没完,没准儿也让人你一言我一语所打断,大伙三言两语切换话题也快,拿你充当话题一笑而过。我说得不痛快,对我全无益处,这也不是沟通,那么,建立在我的话题之上的,我得先把天聊死。于是我耍起了调皮,直着身子,筷子放在嘴边,将眉毛抬得高高的,摇了摇胳膊,晃了晃脑袋说道:我不告诉你,等下你要笑话我的。”这时坐在小叔旁的小婶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便低下了头,摆弄桌上手机的同时用手碰了碰小叔的手肘说:“人家都说有想做的事情了,人家不说,就不要追问那么多嘛,干嘛追问那么多。”小叔的热情仍在心头里游荡:“你想做什么嘛,说出来小叔又不会笑话你。”我脸上的调皮劲也未凋零接着话说:“不告诉你。”
如果这事摆在三个月前,我私下跟小叔的话便能投机。但此时此刻,我心中萌发出的梦想种子,在日思夜想中已形成了坚不可摧的牢笼,变得百毒不侵了。这些战场上的枪林弹雨再也激发不起我心中的涟漪,倒不是安于现状,只是做我想做,思我所思。
话题接着生意之道、为人处事展开,这时的枪头便指向了姐姐。小叔对姐姐说:“我可一直把你们当作自己的女儿看待,你们的爸爸不在了,我做为长辈的教育一下你们也是应该的。你啊,嘴巴要学会放甜一点,做生意嘛,嘴巴就要甜一点。你现在嫁了,你们两口以后要多沟通,到时候吵架了可不要吵到小叔这里来,吵到小叔这里来,小叔可不管......”
亲家三伯在旁朝着我这边附和着,仿佛对着空气说话:“是的,做生意的嘴巴要放甜一点,你们小叔教育你们,真当你们女儿看待的,你们要听。”我看向小叔,用余光瞥见他脸上的醉意,眼神中的漂浮,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他昨日那股自擂自吹的气势恐怕已让小叔的风光业绩、真材实料所打压,感到自惭形秽了。他这会儿毕恭毕敬的态度也不会持续得太久,今儿或明儿睡醒一觉后,他又会以趾高气昂的姿态出现在人们的眼里。
姐姐听见小叔这么一说向我转过脸来,有气无力弱弱的说道:“到时候吵架我都不知道找谁,都不知道去哪里了......我肯定回去,回娘家。”她想起虽然没有父母,但仍有个住处也能号称娘家,眼神突然显现一道闪光,接着转身拍了姐夫的背一下,一副为自己也有娘家而得意的样子说道:“到时候我们吵架,我就回娘家。”姐夫当时正跟身旁站在外围的母亲说话,姐姐这一拍他的背,他回过身来,贴着姐姐像撒娇似的。我离姐夫有三人座位之远,听着模糊,像是在说:“你干嘛要回娘家,我们干嘛要吵架。”
我看到姐姐彷惶地神情,替她难过起来。我们与别人不同,要是在婆家呆不下,就得自生自灭。听着姐姐说回娘家,我也想到现在居住的家。我想到姐姐回到娘家孤立无援的样子,心中愈发觉得心酸,于是我说:“找我,找我,找到我那里去,我那里有地方,都让我搞得干干净净的。”我必须让姐姐知道,有我在,她并不是无依无靠。姐姐看着我,我们相视而笑,同时为仍有地方落脚而感到快乐。
小叔说,你们要多回去看看妈妈啊,说什么没时间都是借口,要是真想看......
我听见亲家三伯附和着小叔。我笑着点点头说,会的,会的。
小叔说,你们兄妹间要多沟通,我看你们也没什么沟通的,是不是......
我笑着点点头说,努力中,努力中。
这并不是我敷衍了事的应答,我心里非常清楚,没有什么比这个让我觉得更加重要的了。小叔每逢听见我的回答,总是嘿嘿的笑了起来,因为哥哥和姐姐都默不作声的。
枪头从我这儿出发,划过姐姐,最终落到了哥哥头上。小叔和亲家三伯开始谈论起哥哥。哥哥双手撑在桌子上,低着头眼看着身旁堂弟的手机上,遇见能应答的便抬头答上几句,再把头低下。我在旁听着笑而不语,直到小叔说了一句话,我才大刀阔斧般的插上了话。
小叔说:“等他结了婚之后,是一定要把妈妈接出来的,到时候压力更大咯。”我歪着头一脸迷惑的问小叔:“为什么要把她接出来。”小叔一手撑着桌子,把头朝向我,皱起眉心,目光在桌子上停了一会儿,就来到我的脸上,生气着说道:“你这是什么思想。”
小叔认为我想把母亲扔到医院里不管,我确实也是这么想,我觉得那是对我们包括母亲最好的做法。若母亲出来疏于照料,病情加剧可怎么办,我们有自己的生活,不可能围着母亲团团转,疏忽是避免不了的。哥哥同样会有自己的家庭,母亲在医院里至少有专业人士照料,病情能够控制,而我们不懂得如何照料,对母亲和我们都是有害无利。如果哥哥真把母亲接出来照料,对哥哥家庭是一个影响,大嫂会怎样,孩子会怎样?或许大嫂能够善解人意,但孩子呢,母亲会做出什么我们都无法判断,怎么知道她会不会在无意识中伤害到一个小孩,或者孩子......
我一想到孩子要经历我们的人生,就为哥哥感到痛苦万分,为孩子感到痛苦万分,为未来大嫂感到痛苦万分。
我看着哥哥不语,不知道他是否听到,仍是他听到也想到这一切感到心力交瘁,压抑得无法用言语表达。我顾不上小叔对我的看法,就算他对我从前的印象全面整改,我也要为哥哥争取点什么,为自己争取点什么,即使我并不明了这点什么到底是点什么,但我必须说出我的想法,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于是我把目光投向哥哥的方向,对着小叔一字一句的说:“他有自己的家庭......”
话音未落,小叔就把头转向小婶,只见小婶仍低着头摆弄手机但扯了扯小叔,嘀咕了几句。小叔怒火未消,重又把头朝向我说:“你是怎么想的。”我刚想接着未完的话,小婶又扯着小叔说了好一会儿。小叔无奈之下将身体往后一靠,仍不解心头之火,便跟身旁的亲家三伯说起生意之道,说话闷声闷气含沙射影:“我做生意不跟什么人做,第一就是不孝顺的......
何为孝顺?陪伴在父母身边就是孝顺了吗?那么,那些照顾着母亲的起居饮食,陪伴在母亲身边,却对母亲拳打脚踢当奴隶对待的,也叫孝顺了?我认为母亲在医院里能够得到更好的照料,不把她留在身边,这是不孝吗?劳伦斯笔下的保罗、康妮在母亲的药物中加入数倍的安眠药,也未见得他们是不爱母亲的......如果一切都用道德说话,世界将会是多么的冷酷无情。就如那些演艺者、被强奸的少女、那些犯错的公众人物,他们多半是无法承受社会的道德舆论而选择了断生命的。人命都不在话下,人间有何情意可谈。人谁无错?为何犯错?何为错?
我并不感到委屈后怕,小叔这么想其实也能理解,毕竟他对我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是我们之间出现的隔阂令我觉得有些难堪,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钟,饭局也快结束了,我便借机上了趟卫生间。
后来,我终于想到当时和小叔争辩时,我想要为自己和哥哥争取的是什么了。
是理解。我们或许时常不被理解,但我们仍能尝试着去理解别人,在理解别人当中了解到内心的那个自我,让世间拥有温情。不为什么,就为自己同样需要温暖。
小叔、奶奶他们从老家搬了上来,离我居住的地方不出二十公里。我答应过小叔说要去看奶奶,小叔也答应过带我去度假。所以在离别时,小叔问起,我便说明天去看奶奶。
当我来看望奶奶时,并没有看见她。她临时去参加大伯娘的生日会了。于是,说好的度假便确定在今晚,车程约一个小时,行李摆在那儿还未摊开就被拎走了,似乐得坐不定了。
5.
天空又下起雨来,雨滴啪啪的敲打着车窗。我看着雨滴顺着车窗滑落而下,形成了盘根错节的一幅唯美画面。在路灯的照耀下,我看见一个女孩的画像时隐时现的挂在那儿,她眼神里的惆怅使我百感交集。背景追风逐电般的切换着,那些山头、树枝风驰电掣而过,像在感叹时间的光阴似箭,又似在惋惜虚度的年华。
我重又靠到了座椅上,看见后视镜上闪烁的透明光点,那是我们家族标配的额头。如果那是你,这将是我们的第一次旅程。七年的时光稍纵即逝,为何我们美好的回忆如此之少,我却依旧能够在脑海里将你的模样雕刻得栩栩如生。你可知道,我一直在寻觅,寻觅着你的影子寻求一丝温暖。你对我的期望已化作纸张,一直留在柜子的中央,每逢看见它时似乎都像在呐喊着:爸爸在呢,爸爸在呢。当我想要触摸你时,你便随着空气化为乌有。它仍在等待着母亲的痊愈,母亲的抚摸。而我在等待着母亲将我拥入怀里,轻轻的摩挲着我的秀发,柔声细语的在我耳旁说:孩子,这么多年,你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有你在一点也不辛苦。”也一直在等待着说出口。
我看见挂在车窗上的那幅画面,那个女孩的眼眸里落下了两滴泪水,让路灯染成了橘黄色,无声的淹没在歌声之中,默默的沉浸在思恋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