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见,那就不寒暄

时光偷窥我的不堪,触目所望,竟是满目疮痍。
        再遇见,那就不寒暄

                   文/邹玉(安影)

                一、

  碰到的第一面,是在去兰州的火车上。

在三连体的座位上,她坐在他的旁边。当时他靠着窗子听着歌,有些昏昏欲睡,迷糊中有人碰了一下他,睁开眼睛,就看见她满脸乞求的神情。

能和你换一下吗?我想坐到窗户旁边,她说。

出于绅士的礼节,他和她交换了座位,然后各自沉默,没有话语。

从重庆北开往兰州的火车上,到处都充斥着来自天南地北的方言,夹杂着孩子的哭声,男人们的打牌声,以及列车员时不时的推销声,他和她都没有了睡意。

这时她打开背包,拿了一本书。是维多利亚•希斯洛普的《岛》,而翻卷起来的书页无不说明了她很喜欢这本书。

他也看到了这本书,眼睛里闪过了 一丝欣喜。

你也喜欢《岛》?他没忍住问了她。

恩,喜欢。她说。

然后两个人仿佛找到了一个话题的切入点,说了很多。

突然他问她,你去兰州干什么呢?

去恶心我自己,你呢?

我?去支教……

呵,还真是伟大呀。

然后,他们都没有说话了,空气骤然安静,就像烟火绽放过后的死寂。一直到火车到达兰州,他们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背着大大的山地包,出门向北,而她伸手拦车,消失在了车流里,看不清去向。

很多人一定以为他们会像很多青春故事的套路一样,在某个街角,或者某个景点,一不小心出点插曲,然后碰见,擦出爱情的火花。

可结果不是这样,他和她都有各自的人生,来兰州也有彼此的目的,没必要,也没时间去幻想罗曼蒂克。

她出了火车站之后又坐上了去往庆阳董志原的大巴,一路上她依旧沉默,十几个小时的车程让她的精力有些透支。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这场旅行多少是有些任性的,全国旅游地图上随手一指,她不是文艺青年,不是驴友拍客,她想,她就是一个疯子。

她打开手机在片刻上发了一个碎片:“如果残缺的生命注定会拥有悲哀的人生,那么我愿意在下一个地点让我的躯体安静的埋葬在大地的腹里”,不一会儿有很多评论,有人说她根本不明白什么叫痛到极致;有人说她装文艺看不透。她只是笑了笑,然后放低座位,闭上了眼睛。

到达董志塬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到处都是旅游的游客,有一些黑车司机看见她,围了上来询问她去哪里,她被吓到了。

拿着行李跑进了附近的一个旅馆住了下来,洗漱完毕,她打开背包拿出《岛》,随手翻开了一页,上面这样写到:“如同喝水吃饭一样,有的伤一定要扛,有的孤独一定要自己品尝,不可否认世界上不存在两个完全理解的而完全爱慕的人,我始终不明白的是让人从群居的猿进化而来,为什么让人的心灵越走越远,饱藏戒蒂。”

看着这里她有些难受,如果可以她真想去爱情海的布拉卡,去斯皮纳龙格的岛,让她得麻风病吧,让她一个人孤独的死去。

第二天她准备去看看董志猿的景观,旅店老板告诉她最好去庆阳机场坐飞机,一路上董志塬的风景就能从舷窗一览无遗,平畴无垠,公路纵横的平原以及四周起伏的黄土沟壑,粱峁,美极了。

可她不感兴趣,她只想出去走走,沿着旅游观赏路线她走上了高高的粱峁,视线果然很开阔,她请附近的人帮忙拍了一张照片,然后静静的看着远方。看着看着她的视线就模糊了,她的眼前浮现了过去的很多事情,死去的人,烧毁的房子……

她想她可能要犯病了,但是她没有带药,她看到远方熟悉的人在呼唤她。于是,有人看到她越过防护栏一步一步向粱峁边缘走去,那一刻,她想她真的要埋葬在大地的腹里。

结果她没有死成,被游客们拦了下来,在景区的休息室里她接到了家人的电话,然后旅程结束,她被遣返回家。

而他呢,一路向北到了甘肃一个很贫困的村子,在一所只有二十来个学生的学校里支教,一行八人,他是最后到达的。

也不是第一次,这个地方他来了三次。起初,土房,泥路,断网,野菜,封闭的环境让他很崩溃,后来就习惯了,和孩子们在一起是很快乐的,所以他支教也就坚持了下来。

当然,他没有那么多故事,支教,结束,回家上班,很简单。这是他毕业的最后一次支教,接下来他要上班,此后假期都是奢望。

而她回到了西安。

       二、

碰到的第二面,她是精神病医院一名重症患者,他是坐诊医师的实习助手。

她和一群人被隔离在一栋大楼里,其实也就是关起来,她每天坐在床边发呆,然后一动不动就是一天。

他是在查房时看到的她,有些惊讶,可显然她似乎忘记他了。那时,她依旧安静的坐的,如果不是腹部的起伏你会以为她死掉了,他靠在门外看了她很久,很久。

在主治医师的办公室里他看到了她的病历,心因性精神障碍,病因:火灾后刺激神经失常,病期:两年。

他突然不能把病房里的她和在火车上安静看书的她当做是一个人。

这天照例轮到他查房,查到她房间的时候,他发现她没有同往常坐在床边,而且站在窗边,看着外面。这是好现象,他想。

嘿,还记得我吗?他对她说。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儿带着疏离。

哦,你不记得了呀,去兰州的火车上我们换了座位,还聊过天的。

能不能闭嘴,你好吵,她说。

好吧,我不说了,你该吃药了……

在所有的病人里,她是最乖的,不吵不闹,看起来和一个正常人没有任何区别,他想不通,这样的她怎么就生病了呢?

他依旧每天去病房看她,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说。

他讲医院的趣事,讲不久前西安世园会的开幕式;讲甘肃支教,讲山里的那群孩子……可是她始终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后来他讲自己喜欢的作家,讲最近读的书,讲到《岛》,她终于有了反映。

她看着他,开口说,你能把我的那本书带来吗?

书,哪本?

就是我的那本《岛》

然后,他从医院找到了她家的地址,在西安某个城区破旧的家属楼里,他见到了她的父母。

一切都没有他想象中的颓废,衰败,女主人把家里收拾的井井有条,装修是暖色调的,很温暖,阳台上养了很多花,在客厅里他看到了她的全家福,很幸福。

她的母亲热情的接待了他,他表明了来意,于是她的母亲带他走进了她的房间。

和他想象中的差不多吧,果然是个爱看书的女孩儿,房间里放置了好多书籍报刊,而门口桌子上摆满的证书,奖杯无不说出了她的优秀。

在她的枕头底下,他找到了她要的书。

客厅里,她的母亲沏好了茶,看他出来,示意他坐下。

我知道你肯定有很多问题,不过在你问问题之前,先听我讲个故事吧,她的母亲说。

我和柒染的父亲结婚三年后一直没有孩子,她的父亲在一所中学教书,每天和孩子打交道,我看的出来他很喜欢孩子,我也喜欢。

起初,我们以为是时机没到,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是我的原因,我有子宫排卵障碍,也就是不孕症。那时候医学还不发达,这个病相当于绝症。

我们也不是没有治疗,看了很多医生,吃了好多药,可就是没有效果,渐渐的也就接受了这个结果。

结婚后第六年,生活平淡无奇,每天除了做饭,打扫卫生,看电视,睡觉,一点乐趣都没有。每当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打打闹闹都会格外羡慕,后来,我们就决定领养一个孩子。

收养柒染的时候,她只有几个月大却被父母抛弃了,这孩子刚来时黄疸严重,我又是第一次带孩子,每天晚上不敢熟睡,找熟人询问新生儿的注意事项。我们是真的把她当做亲生女儿一样呀。

柒染一直就是个听话的孩子,从小到大学习优秀,对人礼貌,让我省了不少心,可是没想到这么乖的孩子她竟然早恋。那时,她高三,还有一个多学期就要高考了,我和她爸没少对她下紧箍咒,可是我怎么都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被老师叫到学校,理由是孩子早恋。

对象是她同桌,一个挺清秀的孩子,两个人因为长期互相讲题,一来二去就有了好感。她爸当时就爆了,让他们分开,可这孩子太犟了,说什么也不干。

后来,我们也就妥协了,觉得只要不影响孩子成绩,就由他们去了。高考结束后,柒染留在了西安上大学,男孩子去了甘肃,我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直到有一天,她爸爸发现孩子不对劲,我们这才发现,她一直在服用阿米替林之类的精神药品。在我们不断的询问下,她才哭着说,男孩子死了,邻居家发生火灾蔓延到了男孩子租的出租屋,然后没有来的及逃出来,那时她站在不远处的街道亲眼目睹了这个过程。

我和她爸爸这才知道两个人一直都没有分开过。从那之后,她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总是做噩梦,我们带她看了很多心理医生,都没有作用。

后来,她甚至产生了幻觉,她常常会看到毒蛇爬在墙上;看到有人在她面前自杀;看到男孩儿在她面前来回走动和说话……加上噩梦,于是她崩溃了。

她手腕上的伤疤,你看到了吗?那是我出门买菜后她割的,那么深的伤口,她用玻璃碎片划下去的时候毫不留情,她说感觉不到痛,因为手腕处的皮开肉绽抵不过心灵的侵蚀,她说:妈妈,我痛?

可是我又什么办法呀!我只能把她关起来,用绳子绑住她的手,腿。你觉得我狠心吗?看到她这样,我一度是奔溃的,我甚至觉得我当初如果不收养她,结果就不会这样了。

学,是上不了了。我和她爸爸商量了很久才下决心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治疗。其实还是有效果的,她在医院治疗了大半年已经恢复了很多,至少不会哭不会闹,不会寻死觅活。我觉得我的女儿快回来了。

直到有一天,她对我说,想去甘肃走走,想最后再去看看男孩儿生活过的地方,然后就彻底告别过去,放过自己。

我信了,只要她能好,做什么我都愿意。她不让我陪,我也答应了,我是看着她坐上的火车,然后我就在家等着,我想等我乖巧的女儿回来,可是怎么就等到了她寻死的电话。

我和她爸爸只能把她接着送到医院,继续治疗,可是生活需要继续呀,我得好好活着,和她爸爸一起等着她回来,是我们养了她,我的女儿呀。

他不知道是怎么走出小区的,心情有了些许沉重,面对她母亲的诉说,他说不出任何问题再去打击这个悲伤的母亲,大概沉默是最好的礼物。

     三、

回到医院,他把书放到了她的枕头边,她在睡觉。

他大概想起了她母亲的话,看着她内心有了一丝触动,但又很快归于平静。

他突然想起她母亲说她有一个片刻账号,经常会写点东西。于是他关注了那个叫“流离鸟”的账号。

页面最新的碎片时间是两个多月,她写:“如果残缺的生命注定会拥有悲哀的人生,那么我愿意在下一个地点让我的躯体安静的埋葬在大地的腹里”。他看到了一些评论,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语,于是他在下面写到:

   所谓的悲哀,不过就是你觉得生活没有按照自己的意愿,但没有谁生来就悲哀?如果死亡是解脱,那么死亡更是束缚,活着的人悲哀。

她几乎每天都会写一个碎片,在这里,他看到了这个女孩儿心境的变迁。

  起初,她写:很喜欢在有阳光的午后坐在走廊里看书,抬起头,日光就在书页上跳舞,很美好。他便想到了岁月静好这个词。

 她写:高三,兵荒马乱,背水一战,他想到了橘黄色台灯下伏案的背影。

然后就都是一些自励或者牢骚的话语,很女孩。

直到有一天她写:我好像恋爱了。

自此,一个少女恋爱期的心事暴露无遗,她的碎片,每天都开始围绕着一个男孩子。

他觉得自己窥探了别人的隐私,可还是忍不住好奇看了下去。

直到男孩子死了,她的碎片就像铺天盖地的灾难都是灰色的,冷的。

2008年3月    柒染

最近天气时好时坏,阳光藏在雾霭里。你知道的,我以前就很宅,现如今每天呆在房间里,看你送我的《岛》,没有人打扰我想念你,挺好的。

2008年5月      柒染

你静静地居住在我的心里,如同满月居于夜

2009年 7月       柒染

    前些天我闯祸了。 有一天,母亲走进我房间,她说外面太阳很好,问我想不想出去走走。我连忙点头,我已经很久没有外出了,身上好像都有霉味了。 太阳很毒,母亲留我一人在门口,她回去拿遮阳伞去了。

然后我好像看到了你,追你的时候被摩托车撞了,你放心,我不疼。

2009年10月   柒染

原来,我真的病了,疯了。

值班室里,他突然看不下去了 眼眶已湿。

西安,曲江

他在她的每个碎片下都留了言,虽然知道她看不到,可他还是做了。

甘肃,兰州

他去找了男孩子生前知道他们故事的同学,让他们去看看她。

然后,女孩子的病房不在安静,来自天南地北的很多人都来了,她还是沉默。

有一天,他照例去查房。

别找我们的同学了,人都死了,回忆什么的没意义!她突然说。

没意义,是吗?那你这三年的消沉是干什么?

总要有人记得呀,不然他就真的消失了。

那别人呢?你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吗?你的父母,师长,朋友。你看看你的父母头发白了多少……

于是,那日下午,她病房临窗前,摆放了两把椅子,阳光温柔的洒落在他们身上,浅淡交谈声里,有情绪飘落在柔软的心头,不经意间就哽了喉……

然后,故事该结束了。她出了院离开了,至于去了什么地方,没有人记得。

      四、

碰到的第不知道多少面,他们久别重逢,彼时岁月潜度了四年。

再遇见,她是甘肃山区一名普通的教师,头发长了,皮肤黑了,笑容多了。

她,结婚了。

丈夫也是一名教师,不英俊,但看的出很宠她。

他呢,已经从实习助手成为了主治医师,每一年,不管多么忙,都会去支教。

对了,他也结婚了,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已经两岁了。

他们相遇在同一所学校,再遇见,一切都融在笑里,不用言语。

正如四年前他看见她的回复:“像是一场做了许久,突然醒来有些无所适从的梦。如果我余生幸福,我愿意原谅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人生无常。”


我愿我们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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