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乡城里最大的桥,非大江桥莫属。至于桥为何叫大江桥,已经百折千回远远地不可考。大江桥两个桥脚各有上大路下大路一条水街,隔河相望。白天的时候路上河上一样地忙,都是头尾相接连续不断地车船来往,马嘶人笑,充满了一种紧绷绷的快活。到了入夜晚风起,焦黄的天边还残亘着几长串紫朵朵的云霞,路上 就变得有些零零落落的,但是岸边各一排稀疏的杨柳,和房子里传出的模模糊糊的家常的声音,还是让街道上弥漫了稳稳的生活的气息,一团一团地彼此滞住,扑面而来,挥之不去,如同蛛网一样粘附在游子身上的。
上大路靠南,是两街中稍微窄些的一条,住的多是做锡箔和贩烟草的人家,有名点的有丁大兴年糕和路口兼做素斋的兰香馆饭店;下大路,有卖干货糕点的南货店,做酱货生意的谦豫酱园更是大名鼎鼎。两条路和城里商务最发达的大街垂直,路上房屋大多是前店后住的格局,也有几间城里排的上号的台门。
江南富庶地方,大户人家总是不少。大人家的居家院落,在水乡人口里,叫做台门。有马家台门、秦家台门,也有状元台门、探花台门。按水乡老辈手里的习惯,中过举人的台门,便可立旗杆。下大路上最显眼的建筑,是杜家台门。台门前笔直的楠木旗杆上挂着红幡,上面招招展展地写了“进士及第”四个大字。
在水乡,稍有资产的人家,台门是两进或三进式,两扇杉木实榀大门。杜宅却有五进,六扇桐油黑漆竹丝大门,第三进为神堂大厅,第五进做开间楼房,进门大天井里两株虬结的老樟树郁郁葱葱,长年作盎然绿颜色,若经开春的膏雨润了,就更加悦人眼目,沁人心脾。杜老太爷杜泽卿年逾花甲,是城里的名绅,爱穿酱 紫色织锦马褂和天青色长绸袍,额头上戴颗翡翠顶子,腰里挂着块祖传和田羊脂玉坠,行进谈吐间颇有些气色和威风,尤其是一双眼睛,真当是目光如电。他做锡箔生意起家,因为在官府里有人认得,现在上大路上开了家“荣升泰”盐庄,也是水乡城里有名的大店。他的长子杜联,人是绝顶聪明而且俊秀,就是少年时有些浪荡风流,后来不知如何,醍醐灌顶,祖坟冒青烟,居然在庚戍年中了进士,现是进京在礼部做事的。他衣锦还乡那天,杜老太爷在家里摆十碗头祭祖,高兴得吃了半斤茯苓花雕,脸孔红红的,命舞龙舞凤和包着红头巾的唢呐锣鼓跟着游街,还专门从三棣街请了乱弹班子来,请水乡的人们在都昌坊口看了两出戏文。那天放的百子炮仗,染得江桥头到大善塔满地下都是红!杜家在水乡城北外有两百亩地,都是顶好的良田。杜老太爷一向大度慷慨,与人宽厚,待那些佃户也是极好,明白他们的甘苦,每每总是能帮就帮一把。前年立夏时候,帮杜家在昌安门外种稻的阿彪爬到山里摘木莲,那精干膊瘦的男人结果掼瘸了腿,耽误了些秋季的收成。杜老太爷于是减了他的租,还差人到震元堂抓了十帖二乌散送去。水乡里的人们若提及杜老太爷,莫不是用极尊敬和钦佩的口吻。
杜老太爷五十岁时,老来又得子,年轻又最得宠的四姨太越兰难产,石门槛钱家最好的妇科大夫也无力回春。那女人生下这宝贝后就卧床不起,又坚持回乡下娘家屋里调理,两年后终于撒手人寰。是以杜老太爷极疼爱这幺儿,亲自上城外炉峰禅寺找住持,烧香求签,讨了个“春生”的名字,又去乡下招了生产不久的、 健硕的农妇阿惠做奶妈,一直哺乳到春生两岁,后来她也索性留在杜家做事了。到如今,杜春生十五岁,已经长得高大如父兄,身子如小老虎一般结实敏捷,嘴唇薄泛,两条剑眉硬硬地挑起,鼻梁如同水葱一样直挺,偏偏眼角里又有点女孩儿般的媚;读书也极上进,传说是要走他大哥的青云路了。不知多少家的怀春姑 娘,只要想到他,双颊上就泛起桃花般绯红颜色的。杜春生也善交际,似父亲一般大方不拘,小城里那些公子哥儿无不认得他的,都以杜家小公子作友为荣。春生从小智慧懂事,然而到了这样的年纪,全副身心都在不经意间起着自然变化。
不晓得从什么时候,他心底里似乎慢慢地隐约分离出了另一个自己,在某些时候,会以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来袭的。晚上,他有时醒来,身子一动不动地躺着,绷紧着双腿,脚尖努力地探直,肌肉别别地弹着,心里却想赤着膊,在最毒的日头下,去水乡最宽阔的环城河里狠狠地游上十个来回!夜空里一点云都没有,定定 地僵着,如同静止了的一般。月亮仿佛一片极白热的银箔,直直地发射出刺眼的亮光,穿过窗户,一丝一丝地击打在他青白的肩胛上,仿佛激起些尖利而猛烈的回声。汗一点点渗出来,竹席摸上去有点粘粘腻腻的,他也不管,只匀着气息,睁着双眼,忘了诵读过的书经,项颈和手膀贴在席上,传来隐隐的凉意。他只想 着看过的、听过的,光怪陆离的人事物和词句,“西风凋碧树”之类的,想喘,想呻吟,感觉有些莫名的兴奋和疲倦。
每年的端午,水乡的女人和小孩,会在额头上用雄黄粉蘸酒写一个王字,大概是有借老虎的威名来为弱者驱邪避祸的意味。这时节也是水乡一年中最喧闹的日子之一,男人吟唱着祖辈留下来的歌谣,买办“五黄”;女人们用青青的竹箬壳包了雪白的糯米做粽子,煮了蘸白糖吃,好一点的人家还有红枣或乌豇豆做馅子。家家都往门上挂一束艾叶和菖蒲,求鬼怪不要进门,来年风调雨顺。
除此之外,顶盛大的活动,便是全城挑壮年男子,八人一艘地赛龙舟。年轻的女人们则多半用桂花头油把头发抹得乌亮,三五成群地在街上调笑着,染得风里都是一股股的甜香气息。论往年,春生的兴味似乎单纯在于看人流涌来涌去,看点香烛,看全漆作艳丽颜色的龙舟,看那些平常事务顶多的大人们,也放松脸孔, 说些令人发笑的话,只是极愉快。晚上睡一觉,第二天便只记得少许昨日的光景。但是这年的龙舟会,春生却有不同的记忆。
这一日,天气有些阴恻恻的,但是地上又充满了温温的热气。他跟陪他出来的管家在人群里失了散,但他也不急,因为水乡里谁跟谁都认得,他又是杜家小公子,出不了什么大事体。春生一个人立在拥攘的桥上等着管家,又被挤在桥边石栏上,在人堆里闷出了好些汗,新鞋被人踩两脚,沾了不少尘土。春生正懊恼,正想弯腰去掸,欢呼声急匆匆地响过来,他低头,只见突然间那花里斑斓的龙舟,接二连三嗖嗖地,箭一般从脚下的桥洞里射出,流星一样连连划过他的视野里,简直目不暇接。他定住,出神了,许久看着船过后来去波动着的河水。人群涌动着,往龙舟的方向聚拢去。春生看着那些远去的汉子黝黑的手臂上勃勃隆起的肌肉和头发里淌下的汗,听那蓬蓬的急遽的鼓声,喊号声,锁呐声,丝竹声,女子的有些轻浮的尖叫声,似乎这些事物成了开启他心里一个亘古即有的秘洞的钥匙,他觉得身体某个不可言说的,代表着生命的部位,如雨后的春笋般迅速膨胀了,自己似乎,也如风一般,于百千人群中悄然浮起了。他看到了他自己。如梦似幻之间,他不断积累,长大,长大,好像一切桥和水都在自己的俯瞰之下,他飞起来,划过水面,万物全无所遁形。他闭起眼,正面贴在桥栏上,粗重地呼吸,汗又渗出来,喉咙哑住了。他十指用力攀着滑润坚硬的石面,直到那惊蛰般的瞬间,直到陶醉和虚空的来临。他睁开眼,人群欢闹如旧,只是春生的心,已不在此了。
就在这一年,阿珍来了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