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紫金山索道下乱走时,看见琵琶湖的指示牌,我便走了进去,看看湖景也好。里面道路宽阔,游人很少,人工的植被、假山、小桥之类,在明晃晃的太阳下很惬意。过了小桥,迎面一座城门洞,里面很凉快,似乎到了尽头,一个乡下女人在那里卖菜。我刚挑了两根黄瓜,城门洞走出几个人,凑了过来,也要买。其中一人问,买生黄瓜干什么,也不炒菜,旁边的女孩说,可以生吃啊。她一边说一边比划,一脸微笑。在灿烂的五月的阳光下,人是容易犯傻的。城门洞明显是出口,我差点直愣愣走出去了。
忽然想起来,这里是琵琶湖公园,可是那玉石琵琶精似的所在,具体在哪里呢?远离那几个俗人,我凭直觉往右边的林荫小道走去,那里行人更加稀少,而我手机播放的歌曲声显得比较大,可以让我感觉到沉醉舒适。发现了一个奇怪现象:路灯几乎都被砸碎了,与宜人的风景很不协调,是什么小畜生、中畜生、老畜生干的,在寂静无人的地方撒野、撒欢、撒气?在人头攒动的大山上,人们表现得比较克制,而在人迹稀少的公园里,人性真实乃至恶劣的一面,反倒可以释放出来。可恶的人类!
春者,蠢也。我的这个感觉得到了进一步证实:小径尽头的一张凳子上,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那里密切拥吻,眼睛紧闭,十分投入、陶醉,动作还有些笨拙、僵硬,不免让行人羞惭、规避。春服将成,可以勾引;春服既成,宜于拥吻。拥吻之美好,不若罗丹雕像之石膏。人体之圣洁,于拥吻中失色。况乎笨拙,况乎僵硬,虽曰羞涩,诚乃人之丑态也。我很想用手机对着他们的脸录像、特写,留下人类恋爱史上最尴尬的一页,可万一他们知道了,就不是好玩的,只得作罢。
退回到一带明代古城墙的脚下,依旧是迷途。那里一对男女架起帐篷,坐在里面打牌,说笑声不时传出来,让人莫名地惆怅,产生思乡之情。接下来,是一对四十岁左右的男女,走在小路上,男人不时四下张望,趁机拍打女人,急不可耐,仿佛这是两只甲壳虫的交往方式。他太不尊重两棵花树后面的我了,足见利欲熏心,视物模糊。这种现象在紫金山上是很少见的,山上不是游人太多,就是蚊虫太多,意图撒野的人囿于外物,没有释放感、安全感。
由城墙边转上公路,一棵古樟树让人肃然起敬,不高的树干极其粗大、苍劲,头发一样生着满头的青枝绿叶,分枝再自成气象,俨然一个名门望族。或许可以联想到许多更有意义的东西,比如历史沧桑的见证之类,但这种联想很虚空,很没意思,也就作罢。在我眼里,它只是一棵古树,一棵春天的古树,枯木逢春也只是一种自然现象。我的心也并不苍老。或许我就是这棵春天的古树。难道使用这种比喻就让我自大自狂、目空一切了?
经过野蔷薇盛开、色彩绚丽的长长的围墙,经过法桐参天、苍翠欲滴的黑黑的公路,绕来绕去,又回到琵琶湖公园的正门口。看景区路线图,这才发觉,琵琶湖的主体部分是藏在右边树林的下面。江南一带的园林技术十分成熟,层次、搭配、构境十分严密、细腻,可谓驾轻就熟,信手拈来,外人若贸贸然摄足进入,便容易陷入草木的迷宫。不再是小伙子的我,如此莽撞冒失,不全然是自己的错,春者蠢也,不断升腾的天地之气让人浮躁而迷失也,可恼而可气也。转下坡道,即见如来:一面精致的湖泊躺在那里沐浴着五月的阳光,一切刚刚好。不消说,这里的人工湖小巧而精致,被细心的人打扮得十分俏丽、繁复,仿佛是爱俏的十三四岁的江南少女,亦仿佛是太虚幻境里预演的青春盛宴。
湖上垂钓是金陵人的一种休闲方式,而它最早来自玉石琵琶精的敌人。这里钓鱼的人多如湖上的蜻蜓,分散在湖边的四围,像是美食者用细长的汤勺舀大盆里的汤。我是一个脾气急躁的坏人,或许以后应该用这种敛气静候的方式,来涵养自己的性情,戒骄戒躁,宠辱不惊。只是钓起来的鱼如何处理?长江边长大的我,喜欢吃的是大鱼,不是小鱼,而且不喜欢吃多刺的鱼,忌讳吃鲫鱼。一个闲逛的三口之家,在五月天气的煽动下,临时起意,真的从一个垂钓者的手上,买下网袋里的几条鲫鱼,还用水养着,图的是新鲜。价钱很便宜,双方都高兴。看见他们微笑,路过的我亦高兴。吾乐者何为,春之气犹如病菌之四散传染也。
六朝古都金陵的地皮是极其昂贵的,使得这里所有景区与建筑的边界较为明显。精致湖泊的一边是树,树间的缝隙里,不时传来附近公路车辆的咆哮声,容易让人想起梭罗《瓦尔登湖》里的一段文字。琵琶湖不过是金陵的一座城市湖,让金陵的人和空气于紧张疲惫时,得以休憩,得以涵养,得以消化,得以释放。同样处在城市闹区,湖泊在人工化的改造上就要比山林自由得多,随意得多,故而山林还保留着野性、自然的强势,湖泊却体现出人文的气度和文明的教化。但是,对于人性的原始呈现,湖泊实在比山林更适宜一些。水是温柔的、兼容的,让人们感到放松。鱼群吐波的水比野兽绝迹的山林,其诱惑力实在要大得多。是故古人常言,山林多隐士,水边多丽人,人性使然也。
太阳很好,湖泊恬如明镜,浮萍、菱角、菖蒲、水藻之类较多,顶着黄色、紫色的小花像天上的繁星,随意点缀着周边。岸边是几处青翠、森然的荻丛,紫红的荻花在微风中摇摆,像在诉说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再配有两个小巧的观景亭,一个观景台,两个凌水栈台,供人敛裾栖息,托腮拍照,游目骋怀,失之交臂焉。往上就是草坡、树丛,里面再隐藏着一些别的设置,别有用心,只有深入其中,才知道居所何为,里面的游人在干什么。湖边不够连贯的地方,修有两处长长的木制栈道,走在上面听自己的脚步声也是一种享受。这里的湖泊是禁止垂钓的,所以鱼类水族很多,时不时有鱼跃出水面,惊吓胆小的游人。夸张的是大群大群的小鱼苗,诞生不久,成群结队游玩,好奇地打量世界。它们游到岸边,像是满天的星星,睁着两只小眼睛,让密集恐惧症者不适。人一喊,全跑了。
最吸引我的,是一些新人在这美丽的湖边拍摄婚纱照,因为我俗,因为我不俗。人者,天地之精华也。多次前来的我,先后一共见到了七对。这景观是多见的,也是少见的。看来,市区之外、山林之侧、绕来绕去、容易迷失的这一带水域,几乎是一座后花园,专为表征未来美好的新人摄影、艺术摄影而设置,是金陵最具有青春浪漫气息的地方,可以肆意舒臂张扬自己的青春,且不必担忧被民众围观、偷拍。他们各自视出资与朋友而定,少则三人,多则七人,沉浸在自己的爱情的幻想里,争奇斗艳,适可而止。身材高挑的新娘,无论怎么摆姿势都漂亮。古典气质的女孩,独自靠着古墙作沉思状,就是很有味道。姐弟恋的女孩就是大方、放肆,说搂就搂,说吻就吻,小男孩还害羞,躲闪。有个女孩一看就是遗落人间的村花,打扮举止俗艳。其实不是她的问题,也不是天气的问题,而是湖泊的问题,它太小巧精致了,容得下几株桃花,容不下一片油菜花。
我最后前去的那次所遇到的那个新娘,最漂亮,最俏丽,也最性感。一张笑脸那么娇媚,像是学习了玉石琵琶精的媚术,眉毛上吊,樱桃嘴唇,而且竟然敢将婚纱裙边提起来,露出白皙的大腿在那里摆姿势,仿佛说:大王,你看嘛,你来嘛。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太妹,脑子里没有了传统文化的“馅儿”?可是,封神三妖不就是一种传统文化吗?那些女人可以列成一张长长的成绩单,不为证明女人从来是祸水,而为证实女人自古最可爱。跟在摄影师后,我学会了很多艺术摄影的技巧,特别是那些艺术气质浓厚、富有激情和启发性的摄影师,他们的服装、头发就是自己的名片。但他们有一个德性,对于美与美感极其挑剔,漂亮的新娘喊美女,一般的新娘喊新娘。不似人间的我们,见了女人一律喊作美女,四处恭维,一派和谐。假若你对一般的新娘喊美女,留着长发和胡须的他们,可能会发疯,口吐白沫。还看人打发,够狡猾的。
老夫聊发少年狂,故烧高烛照红妆。我用手机疯狂拍摄各种令人心动亦心碎的事物,比如,木栈道边的一对席地而坐、肆意调笑的男女,三个活泼放纵、尔后对我警惕起来的少女,那个身材高挑、面容姣美的新娘,还有风中的荻丛,盛开的杜鹃、海棠,树桩做的篱笆,等等。一个人走走停停,不觉已是下午三点,有些疲惫了,无聊了,我只得依依不舍地离开。走来走去,又回到了紫金山索道边,在这里等车。一只受伤的黄蜂在公路边的路面上挣扎着,几辆车开过去,几个人走过去,它都没有被压到,还在那里挣扎。它可能只是被别的东西打败了,耗去了自己的尾刺,设若熬过艰难时刻,或许可以重生。或许它没有受伤,只是衰老了。大自然的生命是脆弱的,也是顽强的。
在春天里老死,实在是一件很惋惜的事。因毕业而离开金陵,自此再也没去琵琶湖,梦里有时见到似是而非的它,实在是一件很惋惜的事。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人只有走过一段很长的路,走过一段很弯的路,才会蓦然回首,有所选择,有所放弃。大王,你看嘛,你来嘛!我若再回去,必定是古人。不是作古之人,而是慕古之人。还记得琵琶湖边的垂钓之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