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是惊异;是特定时刻,特定场景,他的存在即俘获了你全部心神。初见离镜时我便懂了。
我循着胭脂的鸦儿出逃大紫明宫,转过一株古树遇到了他,烈烈红衣,懒散而卧。急急跑过的时候,我并没有留心他的相貌,可擦肩的刹那,却被某种说不清的特质激得心生荡漾。冲出几步后,风携着浓郁的烟草味姗姗拂过,丝缕甜意,略微奢靡。我忍不住回头注视那道背影,他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恰恰他也回头望了我一眼。
眉若黛岑,目含秋水,唇鲜欲滴;红衣广袖,似蝶化欲飞。邪魅,是我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个词。
遇见美人不难,若你没有期待,见到一个面容姣好的,就会感觉不错;难的是,你对这个人有所期待,而他超出了你的期待。
待我回过神来,慌张的转身要逃,天空中已没了寒鸦的影子。
“过来。”
……
个把时辰前让我体会了美这个词的男子,居然是翼界二皇子离镜。此刻他正在酒池肉林中纵情声色,好像生来就是如此。而我坐在他对面,被左右的歌姬灌下一壶壶烈酒。
醉了又怎样?逃跑时被捉个现行,我也没什么好掩饰的了。
“不知我大紫明宫的酒比起昆仑虚的如何?”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我举杯轻晃,“大紫明宫的酒很烈,爽口辛辣;昆仑虚的酒也很烈,却如吸风饮露。两者相比,昆仑虚的酒更易醉人,余韵也更加绵长。”
离镜挑眉,“哦?听你这样讲,我倒很想尝尝。”
开战在即,翼族皇子还想上昆仑虚讨酒喝?痴人说梦。我呛声道,“我师父酿的酒,岂是外人想喝就能喝到的?”
他笑笑,毫不介意,“我对仙使一见如故,将你带回只为长谈,无关两族立场。”
妖冶的紫色瞳仁如激流漩涡,欲吸走我的意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还是嗑瓜子吧。
饶有兴趣的看了我会儿,离镜又问,“你对即将到来的大战有什么看法?”
“自然是天族胜。我师父领兵出征,天上地下没人能打败他。”
“这么有信心啊?”离镜夸张的抬高声音,有点讨厌。
我瞪了他一眼,“我师父可是战神!”
这下他乐得更开心了,“好好好,你师父最厉害。”收住笑声,他目光投向远处,“不过要我看,还是别打仗的好。两族交战,生灵涂炭,不知要多少时日才能恢复生气。”
我顿了顿咬住瓜子的门牙打量他,这二皇子和他爹竟不是一条心?
歌舞正盛,离怨怒气冲冲的闯进,“荒唐!与天族人厮混在一处!”
舞姬们见状纷纷退下。离镜却依旧懒懒撑在榻上,回道,“着实是荒唐了。”
“你平日如何我不管,但这回的天族人你碰不得!”
离镜这才给了他哥一个正眼,“父君要认的干儿子是墨渊九弟子令羽。至于这个小家伙,不过是个陪衬,让我玩两天不妨事。”
大皇子无话反驳,出言讽刺道,“要不是父君可怜你们母子,早就把你这个废物赶出宫了。”
嘴角的笑意不减,离镜的眼神却变得冷厉,“我越不成器,大哥就越开心,不是吗?”
离怨拂袖而去后,离镜就着软塌躺了个大字,身下青丝泼散如墨,仰面说,“让你看笑话了。”
经这一闹,我反对他生出几分真情。看来大紫明宫亲情淡薄,离镜更是因出身备受压制。然而他邪魅中自有三分正气,在如此境况下日日笙歌,究竟是乐多还是苦多呢?只怕更多的是为求自保吧。
念及此处,我蹲到他面前,用扇子敲敲他肩头,“把手伸来看看。”
离镜不明所以,“看什么?”
“看命!”我抓过他的手,胡乱摸了两把,念叨着,“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沉吟片刻,唰!展开玉清昆仑扇看向他,“算出来了!”
离镜被我哄的一愣一愣的,终是噗笑出来。
我捋捋并不存在的胡子,继续说,“此命为人品性不刚不柔,心无所毒,自当自担。早限六亲兄弟如冰碳,似明月被云侵,中限交来有贵人助力,恰日头重升。”
离镜坐起来直视我,“还请先生指点。”
“逍遥乎山水之阿,放旷乎人间之世。心存道义,功业惠及万民;把握本心,情路方得始终。”
紫色的眸底泛起酞菁,春意在他的眼睛里。
我侧开头,借酒劲儿起身,以扇柄击掌,佐歌相和:
“君行君山头/可见舟子赴云浪
非属入世狂/属我辈吊儿郎当
讨来好酒好相聚/不风月/只侠义
拍肩是兄弟……”
至殿正中,扇子一展一扫卷起满地花瓣。我蹁跹玫瑰雨中,玉清昆仑扇依着节奏劈、刺、点、抹、绞,扇尾桃花坠于翻飞中光彩潋滟。
“清影摇翠意/由我谱纸上宫商
惊杀雁飞去/芦苇深里寻珍藏
也叼桃花散酒气/任风急/任星起
最好再/落满川烟雨……”
离镜抛来一杯酒,我以扇代手,隔空饮尽,又抛还给他。
“休把香色吝/休拿功名评
休嫌我身褐布衣/休作讽趣句
败尔朱门漆/夺尔丝竹与金缕
问尔敢解/逍遥/此字语……”
霎间天公放晴光,点点金芒穿透屋顶疏枝,打在花雨扇面。酒精顺着汗水发散出来,令我步伐虚浮。
“俯览苍龙移/俯观孤山寂
俯瞰人世太平曲/俯身向天去
君执白玉笔/千万写我真性情
我有坛故岁佳酿送你……”
……
这一觉我睡了足足十日,醒来头痛欲裂又饥肠辘辘。
喝了离镜带来的醒酒汤,我一边撕着烤鸡,一边听他讲大紫明宫近况:认亲喜帖已广发四海,令羽天天换着花样儿自尽,近几日开始绝食了。我不由摇头叹息,可怜九师兄,读书时就常替我背锅,被忽悠出回门儿又当了阶下囚。唉,我这口鸡腿咽得有愧。
离镜贴心的递过杯水,接着说,擎苍命人严加看守令羽,不得见任何人;但他已做好安排,会在认亲仪式时换下令羽,助我们逃走。
我对离镜的仗义之举很感激;可真等到那天,师父必会来翼届救我们,岂不是正中了擎苍的奸计?
据说嗑瓜子可以缓解焦虑,于是我回屋接着进行这项活动。该不该自曝我就是白浅呢?此战青丘中立,我身为狐帝幺女,擎苍不该为难我惹怒青丘。可如果擎苍只放我一人走,虚弱的九师兄怎么办?如果擎苍心思不正,拿我挟制阿爹,又要如何?我思绪一片混乱。但再不做出决定,九师兄就要饿死了!师父就要被诬挑起两族纷争了!
犹豫不决的当口,前方突然光芒万丈,不可逼视。待光晕褪去,师父已然像天神一般站在我面前。是了,师父怎会畏惧人言呢。我扑在师父怀里,这幕英雄救美的戏码本十分感人,可惜师父臂下夹着昏迷不醒的九师兄,脚下踩着遍地的瓜子皮。俩徒儿委实不济了些。
擎苍后脚赶到,与师父展开厮杀。我还是头次见师父无所顾忌的挥动轩辕剑,游龙盘旋,势拔千钧。十几回合后擎苍便落了下风,不甘之下反手刺向我与九师兄。失了仙法的我只好以身挡在前面,咬牙等待那穿胸的疼痛。此时一把玄铁剑先师父挑开长戟,下一刻护住我的竟是离镜。擎苍大怒,几招内将他击飞。酣战中忽闻雷声滚滚,师父面露焦虑,发力震退擎苍后即携我们速速撤离了。
……
随师父踏在云上,我仍挂心那离镜的伤势。不过几日的推杯换盏,他便肯为我公然违抗父君。此真心真情,来日再见我定有所回报……
揽在我腰间的手紧了又紧,直到被牢牢缚在师父怀里我才回神。明明受伤的是九师兄,师父提着他像拎兔子,却这样抱住我干嘛。我满脸疑惑的抬头,发现师父眉头微蹙,神色晦暗。
他低头回视我,眸色沉沉,“在想什么?”说话间驾云的速度只增不减。
这样的师父有些迫人,和平常不大一样……他实在离我太近了!滚烫的男性气息喷在我脖颈,酥麻的感觉自那处蔓延,我只觉得浑身的狐狸毛都炸开了。不由推拒着想要拉开些距离,却被师父扣住动弹不得。
灼热的怀抱,满心肺的紫檀香,令我渐渐有些腿软……哦对,师父在问我话;可我刚刚在想什么来着?
瞧着我的傻样儿,师父才眉头稍展,复直视前方,道:“真是只不让人省心的狐狸。”
师父的气息与怀抱烙疼了我的心;他牵着我的手一直很紧,好像永远不会放开;他跑了起来,我便不问缘由的跟着——这种忘乎所以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我被丢进闭关洞,狠狠磕了脑袋。
短暂的清明中,三道天雷劈下,素来安如泰山的身影单膝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