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跳舞,真的,一点都不会,不仅不会,每次音乐响起时, 心里还会有种抑制不住的紧张,就算勉强动起来,整个人也是七扭八歪的没个正形,就好像身体里忽然冲进去七八个不听话的小人儿,自顾自的占了身体里的一块地方,然后就随着音乐不停的左冲右突,就要把自己的地盘努力地往其他人的地界上掰扯,全不顾由此带来的磕磕碰碰,那感觉别说旁人,就是自己看了也觉得别扭的不行。
当然,我不是天生就不会跳舞,因为蹦蹦跳跳本就是人的天性,生下来就会,不用人教,所以我妈常说打小我就是个调皮鬼,就喜欢到处蹦来蹦去的,难得消停一会儿,不让蹦了还会不高兴,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发脾气。虽然蹦蹦跳跳算不得跳舞 -- 至少对那些在舞台上蹦蹦跳跳的人来说不算 -- 但那种身体上自由自在的感觉却是一样的,所以我猜这种只属于小孩子的天生律动,其实就是埋藏在身体里的舞蹈的种子,只不过这种子在别人身上开了花结了果,而在我这里却只长出个嫩芽便早早蔫儿了下去,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 -- 我怀疑很可能与上小学时遇到的一口井和挖这口井的人有关。
那时老人家刚走,整个国家的教育才刚刚有了点正常的模样,可说到教学内容,大体还是老人家在世时给红小将们设计的那一套. 我的第一位老师是个教语文的中年女人,个子矮矮的,身材已经发福,说话时胖胖的脸上总会泛出一丝浅浅的微笑,那表情既让我感到亲切,又不会像父母间那般的无拘无束,现在想想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或许就是老师与学生间应有的分寸感吧。
虽是语文老师,可她第一个教给我们的不是课文,而是上课时的坐姿,就是那种双手紧背在身后,挺胸抬头, 目不转睛盯着黑板的样子,老师说这不是她的要求,而是学校 -- 或者说是国家的要求,既然国家要这么做,就算身体上非常的不舒服也不能有半点怨言,因为抱怨老师就是抱怨学校,抱怨学校就是对gj不满,而对gj不满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不要说做,哪怕只是想想都是种罪过.
纠正了坐姿后,老师才开始给我们讲人生中的第一堂语文课,课文的题目就叫<吃水不忘挖井人>。不过一堂课下来我也没弄清那口井到底在哪儿,反倒是老师自己对挖井人格外动情,听语气,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一样。其实那个挖井人的画像就挂在黑板上方,看上去是个50多岁的中年人,谢顶,脸也胖胖的,嘴角边长着一颗奇怪的黑痣. 或许是画家过分修饰的缘故,他的皮肤看上去格外光洁,甚至会闪出几分油光. 他的脸上也有种浅浅的微笑,和老师有一点像,只不过这微笑里总透着股说不出来的寒气和不容质疑的威严,让人看了就会不自觉的双手并拢挺胸抬头,然后目不斜视地盯着他看,所以我猜这就是他能成为挖井人,而我却只能去井里讨水吃的主要原因。
虽然老师教的坐姿不大舒服,而且整堂课都要这样直板板的挺上45分钟,可那时刚从幼儿园转到小学,心里总会对新生活充满期待,会对掌管这新生活的老师和挖井人们有种发自内心的敬畏,不像在家里,一生气就会大哭大闹的给自己维权, 所以打那以后,我的身体大部分时间里都只能这样直挺挺地僵着,时间一长别说在学校,就算放学回家,依旧会不自觉的挺胸抬头目不斜视,以至于几年学上下来我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僵硬,曾经的蹦蹦跳跳也在老师和挖井人们无处不在的注视下, 被我慢慢的忘了个干净。
当然,学校里逢年过节也会组织学生跳集体舞,可那种舞跳的是集体二字,舞倒是在其次,老师们在乎的是圈子围的够不够圆,学生的举手投足是不是与老师的手势间严丝合缝,虽然看上去也在蹦蹦跳跳,骨子里却是挺胸抬头目不斜视那一套,和真正的跳舞间没多大关联。这样想来我的舞蹈人生很可能在我上学的第一天就已经结束,因为正是从那天起我学会了如何用僵硬的身体对老师和挖井人们表达敬畏,学会了如何在记住挖井人们恩德的同时,忘掉那些与生俱来的蹦蹦跳跳的本事。
其实不仅是我,我怀疑自己所属的族群大多也不会跳舞,因为他们和我一样,自小就被扔进了同一口井里,都在挺胸抬头和目不斜视中长大,所以身体和头脑应该和我一样的僵硬。这说法当然有点辱华嫌疑,因为汉人中舞跳得好的并不算少,可关于这点不用你提醒,因为刚毕业时我就在北京舞蹈学院里干活儿,每天身边蹦来蹦去的都是些中国最会跳舞的年轻人,放在世界上也是一流水平,所以我从不认为汉人中找不出几个会跳舞的人。可话说回来,有人会跳不等于整个族群会跳,打个比方,古人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就是说大多数人都快饿死了,可还是有些人能吃香的喝辣的,小日子过得无比滋润,所以就算路上被死人堆满, 可如果你只看朱门里的生活,这世界却依旧的岁月静好,依旧非常的国泰民安,而要想看清真相就一定要把门打开,要去大马路上看看才行。这道理用到跳舞上就是不能只看舞台和舞蹈学院里的男男女女,一定要去街头和广场上看看,而这一看 -- 套用一下古人的名句 -- 大体就是”朱门多才俊,路有广场舞”了吧。
我家附近也有个广场,每天一过晚上6点就成了广场舞团的天下。大妈们大多也不会跳舞,和我一样,身体里也同时拥挤着七八个互相打架的小人儿,跳起舞来也是七扭八歪的没个正形,那舞姿,看第一眼想笑,第二眼就有点想哭的感觉,等到再多看上几眼,心里就只想着逃的越远越好。
其实不会跳舞不是问题,把舞蹈当健身操跳也没啥不好,可大妈们不这么看,因为她们觉得自己跳的蛮好,不仅好,还要统一服装动作,甚至连眉毛眼影和面部表情也要统一起来,然后再合着统一的锣鼓点在广场上一起扭给人看才行。可能大妈们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找到些集体主义的幸福感,可原本一个人的七扭八歪忽然间被放大了几十倍,就好像几十号人聚在一起发癔症,那场面,真有点愤怒的小鸟和植物大战僵尸的感觉。后来不知是谁多事,在电视台搞了次广场舞大赛,请的都是些成名成家的评委。虽都是舞蹈大家,可在人情世故方面却颇为练达,所以参赛大妈们大多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评价, 只不过评委们的话听上去多少有点言不由衷,语气和表情也更像是在委婉的批评。其实评委们知道大妈不会跳舞,最多也就是个彩妆版广播体操的水平。可既然受人之托,自然要替别人消灾解难,如果都和金星一样毒舌,难堪的怕就不是广场舞大妈,而是评委们自己了吧。这么说来大妈们喜欢整齐划一的”广场操”也并非全无道理,虽然几十号人一起跳舞或许更加不堪,可那种排山倒海的气势别说我这样的小人物,就算舞蹈大家们见了怕也会心生忌惮,也要献上几句言不由衷的赞美才行. 老话说团结就是力量,现在想想,当年老师逼着我们围在一起跳那种傻乎乎的圆圈舞,道理很可能也在这里。
历史上的汉族是个会跳舞的民族吗?对此我有点不大乐观。小时候喜欢听评书,书里常说某某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这些羡煞人的才艺中就独独少了个”舞”字. 作为领导核心,皇上们从小便有太傅陪着读书,也会和武人们学些骑马射箭的本事,可从没听说哪个皇上的私教班子里有舞蹈老师,所以我猜皇上和我一样,跳起舞来也是那种七扭八歪的感觉。当然,民间的年轻人们也好不到哪儿去,因为私塾先生只教四书五经和写字画画,没开舞蹈课,只有那些被归入下九流的戏子和歌伎们才会把跳舞当做看家的本事,所以几千年下来,汉人的肢体早已适应了磕头作揖,于跳舞却是愈发的陌生。这么说来我不会跳舞的毛病还真怪不得我,病根还要去两千多年前的圣人们那里去找才行。
跳舞是种运用身体的艺术,而在圣人们看来身体 -- 尤其是女人的身体,于国泰民安其实是件蛮危险的事情,所以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圣人们都喜欢让女人穿上厚厚的衣裙,脸也要用面纱遮住,以免男人们天天被软软的身体缠着,连圣人和皇上的话都当成了耳边风。圣人的话大多会成为法律,没了法律一个社会就会失去秩序,所以说跳舞虽小,却是件关系着天下安危的大事,容不得半点马虎。法律要依托王权才能实施,王权的强大程度也因此决定了臣民们的舞蹈水平。既然汉人建立起了人类历史上最成熟最强大的王权体制 -- 没有之一 -- 最终也难免让自己成了世界上最不会跳舞的民族。这结果其实和文化自不自信无关,只和那些或者古老或者看似现代的制度有关.
其实圣人们也知道要恰当使用身体,比如佛家常说的修行中的身口意,身体就排在了最前面。印度圣人发明了瑜伽,也是种运用身体的艺术,苏菲派的大诗人鲁米发明了一种舞蹈,能让修行者的精神在身体的旋转中进入神圣世界。不过圣人们运用身体的目的并不在身体本身,恰恰相反,是为了让自己忘记身体所承载的感受和欲望,这才能摆脱身体的束缚, 才能达到超凡脱俗的境界,至于这些既厌恶同时又希望善用身体的圣人们是否得偿所愿, 真的与神灵融为了一体 -- 或许有,或许没有,反正我是说不清。不过皇上们对此倒是颇为清醒,虽然喜欢把圣人说变成法律强迫子民们遵守,谁不遵守就砍了谁的脑袋,可于自己的身体却并不压抑,时不时就去民间跑个野马,高兴了,贵妃常在们也是封个没完。
其实男人的身体并不适合跳舞,因为线条没有女人的流畅,跳起舞来多少会有一点僵硬。不过打宋代起中原地区的女人就开始流行裹脚,到了明末清初更是蔚然成风。奇怪的是圣人们并没说过要把女人们的双脚裹住,皇上们也从没颁布过类似的法律,可裹脚的风气还是蔓延到了中原地区的大多数角落,结果就是让汉人中最适合跳舞的那一半基本失去了跳舞的可能。不过我猜圣人和皇上们知道这事儿,而且自家女人的双脚很可能也被他们紧紧裹了起来。这做法虽有点残忍,却比让女人们搔首弄姿,最终落得个红颜祸水的下场好的多,所以说到底还是为了女人们好。这么说来圣人和皇上们其实也喜欢挖井打水,这样的恩德女人们也要永远的记住才行。
除了跳舞,还有件事也和身体有关,就是打架,传统一点的说法叫做功夫。功夫源自战场,战场是不论对错只决生死的地方,所以伶牙俐齿在这里排不上用场,只有敏捷强壮的身体才是活下去的本钱。两军对垒讲究的是硬桥硬马,花招太多只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所以老拳师们的功夫虽然刚猛,却并不好看,讲究的不是辗转腾挪,而是一出手就要了敌人的小命。不过西方人发明了机枪大炮,身体再硬也赢不过钢铁,于是功夫很快退出了战场,成了人们强身健体的手段。后来有个挖井人大笔一挥,把功夫变成了武术,虽然前面还有个武字,可剩下的却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虚招, 所以新一代的武术家们比的不是一招制敌,而是看谁动作潇洒,看谁的跟头翻的更高更飘,就这样几十年跟头翻下来,原本硬桥硬马的功夫最终变成了软手软脚的舞蹈,甚至要合着音乐一起打才行。这样的功夫别说战场杀敌,连个路边的小混混都未必应付的了。这做法当然是毁了老祖宗传下来的家什儿,可对于挖井人来说却并非全无道理。
严禁民间习武并非始于现代,早在元朝就有先例,那时蒙古人想把武力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觉得这样就能够江山永固,结果却打了蒙古人的脸,虽然提前700年实现了菜刀实名制,可元代还是成了中国历史上最短命的王朝之一。和蒙古人相比挖井人们要幸运的多,因为当下的武力指的是飞机大炮,而这些本就攥在挖井人们的手心里,自然不用担心有人靠这个夺了自己的江山。之所以把功夫变成舞蹈,看重的其实是精神层面的改变, 因为身体上的硬桥硬马最终也会让精神坚硬起来,而精神坚硬的人们聚在一起,就算祭出飞机大炮来也未必管得住,所以要想江山永固,一定要从管控身体开始,管住了身体也就管住了精神,而没了精神,自然就不会干出些对挖井人们不利的事情,这么说来舞蹈的硬化与功夫的软化其实是一体两面, 是要让人们对挖井人念念不忘,却全然忘记了那个原本就住在自己身体里的,既会跳舞也会打架的无所畏惧的自我。
说来奇怪,虽然不会跳舞,可我和媳妇却是在一次饭后的舞会上相识,媳妇会跳舞,至少比我会跳,所以我一直好奇她怎么会在满屋的舞虫子中独独看中了我这个呆瓜,现在想想,或许是我跳舞时那种傻傻的样子让自己多了几分憨厚老实的感觉吧。其实我不憨,不过还算老实,而且我猜媳妇既然会跳舞,对挖井人们的事情应该知道的不多,后来一问,她的小学老师果然没给她们讲过这些破事儿,所以我猜自己很可能是最后一批一上学就被扔进井里,然后再没有翩翩起舞过的一代人.
四十年来中国人变化蛮大,变得更会跳舞也更会打架了,这当然和人们对于身体看法的改变有关, 因为性感不再是种犯忌讳的毛病,反倒成了男人们努力追求女人们努力拥有的东东。不过还是有人对和身体有关的事情特别敏感,比如最近就有女主播被封了号,据说是因为穿了性感的衣服,还跳了性感的舞蹈,最要命的是,她曾经是位体操冠军,是在国际赛场上升过国旗唱过国歌的运动员,于是有人觉得她的性感对不起挖井人们的培养,所以一定要从公众视野中彻底消失才行。
我没看过她的直播,可既然是体操冠军,身材舞技自然差不到哪儿去,这才会有百万粉丝,才会一不留神就上了黑名单。其实当年的挖井人们也喜欢美丽的身体,找老婆不是豆蔻梢头的女学生便是风姿绰约的大明星, 虽然身材未必傲人,可肯定比黄脸婆们性感了许多,这才让挖井人们动了凡心。其实挖井人们要封杀的很可能不是性感二字, 而是那些未经他们批准的性感,就像40年前封杀那些未经他们批准的爱情与婚姻一样。对性感与爱情的管制其实就是对身体的管制,而管制身体,其关隘当然还是在于精神。所以说到底,这位女主播的危险之处并不在于让男人们看了就会去违法犯罪,而在于她所激发出来的欲望会让人们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存在,然后便有了掌控自己身体的渴望。而一旦人们掌控了自己的身体,用不了多久,就会发现那个隐藏在身体中的,被挖井人们刻意压制了许久的自我。从这个角度来说跳舞还真是件蛮危险的事儿,与性感热辣的女主播相比,那个一跳起舞来就七扭八歪没个正形的中年人和那种发自内心的对于身体律动的恐惧,或许才是挖井人们真正想在封杀中看到的结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