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岁那年,我读五年级。我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小枣”。
我很得意自己取的这个名儿。虽是土俗,不文绉绉,但比起人武部大院儿里那帮兔崽子们取的那些个诸如“对眼儿”、“红皮癞”、“瘦筋筋”的一批绰号,“小枣”,听起来毕竟高雅了很多。
我直到现在还常常梦见那个部队大院儿。大院儿里那一长溜的三层楼房,楼房下那一排的柳杉,柳杉尽头的一棵枇杷,枇杷旁的一方水井。水井的那一头,大片的土壤里,装了很多很多的绿。小枣偶尔出现在我梦里,她仍喜欢在大片的绿色的土壤里行走,一边走一边咕咕。
一
七月暑假的一个黄昏,我站在大院门口梨树下等我妈。老远看见一蓝衣女子从一中坡坡那边走过来。我妈在医院急诊科上班,她喜欢穿那件蓝色衣裳,衣裳上总有一丝淡淡的来苏尔味道。她曾说她生肖是属狗,可我总觉得不对。我觉得一定是外婆当年记错了——我妈应该属龙,因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可是天天走路带风的。
妈妈身后跟着一个老人。黑瘦脸,额头上很深的皱纹,下巴胡子拉碴。他背上背个背篼,里面装满了洋芋,左手上提了一只鸡。
妈妈接过背篼,把洋芋倒进厨房的筐子里。她说:“劳慰您帮我送来,我背不起。”老人擦把汗水,一手接过钱:“应该的。”
老人把手上的鸡装进背篼,慢慢蹲下身子系鞋带。我这时听到一声儿骨节响,就像我平时嚼蚕豆的声音。
“您把鸡留下吧。有几斤?我也一起买了,喂它到过年。”妈边说边从口袋里掏钱。
老人一脸惊喜,额头上皱纹更深了。他临走的时候对我妈说,大姐你心好。这鸡是山上纯种土鸡,自家鸡母抱的窝,她会生蛋的。
那是我初次见到小枣。
她看上去很狼狈。瘦小个儿,一身偏红的杂毛,脖子下夹杂隐隐黄花纹,几分稀疏;翅膀耷拉着,一根蓝布襟绑着两只瘦黑腿,小小身子倒在灶角,微微颤抖。
小枣来之前,家里喂了一只母鸡。鸡是隔壁家叶叔帮忙买回来的,说是州农学院那边培育出的新品种,叫“八斤黄”。鸡如其名,八斤通身黄毛,体型健硕,走路时喜欢昂头,俩肉腿子一蹬地,地板“笃笃”响。她看上去就像电影里那个在河沟淘到了金的富婆。
“八斤黄”极能吃。菜帮子、剩饭、苞谷、带泥萝卜蔫菜叶子都是她喜欢的。她知道自己能吃,也知道楼道里所有人都喜欢看她吃饭。因为只要她一吃饭,围观的孃孃婆婆们比自己吃饭还兴奋。所以她一到吃饭就炫技。尖嘴壳子戳着木槽,一边啄食一边很优雅地甩头,左一下,右一下,听着周围人不断为她唱赞美诗,那就是她最得意的时刻。
小枣的到来,鸡圈里顿时热闹了几分。八斤看上去却有几分不爽——楼道里她的实木“吊脚楼”式豪宅鸡舍硬生生地劈给了小枣一半儿,想想都很肉疼。吃饭的时候,她不再甩头,吃一口,偏着脑袋,瞥一眼小枣;吃一口,又扫一眼。喝完水,两只翅膀夸张地张开着,俩肉腿儿左走走,右走走,不停地丈量她剩下的地盘儿。
小枣瑟缩在一角,我剪断了绑在她细腿儿上的蓝布襟子。她蹬了蹬酸麻的双腿,又迅速把腿儿收缩在身子下,低下了脑袋。
我知道八斤很霸道,我曾经吃过八斤的亏。那一次,八斤正吃食,我见鸡槽里有块破木片,刚伸手过去,八斤的铁嘴尖子“呼”地戳了过来。一阵辣痛,顷刻间,手上就凸起来一道血槽子。我当时就哭了,哭了一会儿又觉得丢人,就学着大人样,骂了八斤一句——“你个背时砍脑壳的。”
我不晓得院儿里的大人们为什么都会说这句不好听的话,而且使用频率极高。我曾亲眼看到楼下梁二妈 叉着腰骂梁二老爸“背时的货”,一转身,“砍脑壳”的刀又飞到梁二头上了。学校里,墙上张贴的标语都是“五讲四美三热爱”。到了大人这里,他们就全不讲了。他们常常自以为是且拥有特权,院儿里的小崽子们也懒得跟他们计较。但此时这话我觉得送给八斤很合适,砍脑壳总比血槽子要痛吧。
那以后,我放学后给八斤喂食,就拿一把长柄木勺,舀勺苞谷,再伸进槽里。手臂往前伸,身子尽量往后倾,屁股还撅得老高。我妈看着她姑娘这奇怪的姿势,瞪了一眼——“喂个鸡,你是在点火炮呐?”
二
我怕八斤啊,小枣也怕她。
每天天一黑,小枣就溜回圈里,瑟缩在固定的一角,任凭我拿米虫蚯蚓引诱,也不敢吃一口。旁边的八斤,木槽啄得震山响,不时斜小枣一眼。
可有一天,晓蓉对我说,你家小枣很聪明呢。晓蓉是我死党,我俩三天两头都在一起。她在隔壁二班,一年四季留个学生头。额头上的厚刘海被师傅一剪子溜过去,齐刷刷的,像个锅盖。她老爸是省城知青,当年上山下乡到了恩施,认识了她妈妈,成了家。后来有了政策,他爸返城,撇下了晓蓉和妹妹娘儿仨。晓蓉成绩不算好,但她说什么我都相信。
晓蓉说,你家小枣不露锋芒。我说小枣是个蔫儿火药,关键是没得么子“锋芒”可露。晓蓉说那叫“藏拙”。
夏季的清晨总是亮得早。八斤和小枣也醒得早。
妈妈早早打开圈门,小枣下楼了。八斤不肯出去,只在圈里“笃笃”啄着空槽,嘀嘀咕咕,俩肉腿子“啪啪”来回蹬地儿——她等早饭。
碎萝卜苞谷子倒进槽,顷刻功夫,风卷残云,一颗也没剩下。
院儿外的周边全是田野,院儿里有很多菜地,菜地里有一片片生机盎然的绿。一垄垄四季豆,一茬茬胡萝卜,一畦畦西红柿,还有一簇簇蓝黄蓝黄小野花。
昨儿晚上刚刚下过了雨,清晨刚刚升起的太阳。
小枣在树下、塘边、草坷垃笼子里刨食,一身杂红毛瘦唧唧。她很兴奋,东看看,西看看,一边点头细啄一边爪子不停扒拉,她像误入桃花源的那个武陵中人,周围一切对她都是新鲜。
八斤闲散,找了个阴凉地儿。仓库屋檐下一堆土沙,她一双肉腿不停地刨,终于刨了个坑。一身黄蹲在坑里,缩脖收翅,闭目养神。
小枣在大片的绿里行走,一边走一边咕咕。她离八斤远远的,啄啄停停,不时抬起头遥望一眼。
午后的太阳白花花,热得午睡断成了截儿。一觉醒来,天色已暗,天边似有闪电,头顶传来滚滚雷声,紧着,豆大的雨点铺天盖地筛落下来。
楼道里传来咕咕声,小枣回来了。她见了我们似乎有点害羞,边走边张望,脚步很轻,抬起的一只脚爪慢慢慢慢放下,像台上的模特走步,细脚伶仃。
叶叔家的叶老太婆对我妈说,李医生,你屋这鸡细咩细,还是灵性喔。
我妈扭头问我,八斤呢?
我爸在仓库屋檐下的土沙堆里找到了八斤。大雨瓢泼,八斤被淋得睁不开眼皮儿,一身黄被雨水浸泡,越发狼狈。老爸像拎一捆柴火拎着她,她梗着脖不吭气儿,从头到脚不停地淌水。
我妈舀了勺苞谷放槽里,对着八斤说,平常下蛋你晓得回,下雨哒不晓得回咩?人家新来的晓得回,你常住户还不晓得啊?下场雨都把你淋痴哒,笨得像猪。
最后一句,我听着好像有点耳熟,连忙抢过勺子,使劲给我妈翻了个白眼儿。
三
雨过天青,大院儿里一番雨刷梳洗,又呈一片生绿。八斤缓过了神儿,一身黄毛蓬松膨胀更显富态。甩甩腿儿,吃吃喝喝,她又恢复了往日的恶声恶气。
小枣趁她喘气儿的间歇,小心翼翼探出脑袋寻食,“呼”——八斤的铁嘴尖子直戳脑门儿,小枣一个趔趄。
这真叫人气愤,怎么能这样欺负老实人呢?拿起喂食的长柄勺子,我打了几下八斤的屁股。
八斤的霸道,全楼道里的人都知道。但是这丝毫不影响大人们对她的喜爱——几乎每天都有人不停地对她赞美。她是有底气的——因为她会生蛋。
八斤下的蛋白净光滑圆溜溜,个个赛鸭蛋。叶老太婆每次见我妈捡蛋,就“啧啧”不停,说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见过八九斤重的母鸡,还这么能干!八斤能一口气下二十天蛋,不带喘口气儿的。
我妈很喜欢她,除了有时觉得她笨了点儿。她常对八斤说—— 一天一个蛋,菜刀两边站。加油呀,八斤!
可我觉得很郁闷。我多次对晓蓉说起八斤的恶,还有大人们的不公平。会下蛋就可以欺负别人?大人们的评判标准有时真的很奇怪。古人说过——“有过必悛,有不善必惧”。八斤从不反思也不怕啊。晓蓉说,学校不也一样嘛,学习成绩好的同学也欺负人,老师不也一样天天表扬嘛。
我拿起勺子,趁我妈不在,又打了八斤的屁股。
小枣细弱,就像书本儿里写的“细脚伶仃的圆规”。叶老太婆曾瘪嘴对我妈说,灵性鸡仔细咩细,不会吃,最多四斤,不能跟八斤比。
小枣没有八斤。
小枣从来没有八斤。
小枣也胆小,就像没见过世面的村妇。半夜,大院里野猫打群架,半晚上撕咬扑撵跳腾不息。楼下住的会计向叔拖起他家的瓷盆,一盆子扣过去——“咣当”,野猫四散。圈里的小枣一时梦中惊醒,脚板底下顿时像踩了一块冰,随时要炸裂开,她扑打着双翅,咯咯聒噪不停。
我常常懊恼于她的胆小,又好像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帮她,只好拍拍她的背,像小时候我妈对我那样,摸了摸她的头。
每日清晨,八斤都会下楼溜达一圈。十点左右,固定回圈里生蛋。八斤像个训练有素天天出勤的士兵。
小枣这天很奇怪,十点左右,也跟着八斤回来。八斤走前,肉脚板儿啪着地儿,咯咯咯一步步跳上楼梯;小枣跟着,嘴里咕咕,脸上像抹了一层红。一会儿功夫,八斤开始“咯咯哒”,小枣也咯咯起来,咯咯咯,声音此起彼伏,整个楼道里全是她俩的聒噪炫耀。
我妈特高兴,说小枣开生了。她一手拿着只大白圆,一手拿枚小椭圆。小椭圆只乒乓球大小,微微透明,蛋壳上泛着点青。楼道东头的黄孃说,虎妈不生细崽,哪样鸡下哪样蛋,错不了的。
四
小枣自从下蛋后,就变得很能吃了。每日黄昏归来,也跟八斤一起,围着我妈咕咕,一副没吃饱样儿的不停讨要。胆儿也渐渐变大起来,八斤啄食,她也在槽里挑选,八斤斜瞥她一眼,她当没看见。眼看八斤的铁嘴戳过来,小枣一退脚爪,头一歪,竟躲了去。
随后不久,八斤跟小枣竟爆发了一场恶战。
小枣那天趴窝下蛋,喘口气吃食的功夫,八斤趁小枣不备,一尖子戳过来,小枣的小椭圆顿时成了两半,一时蛋黄稀散,蛋清肆溢。我听见圈里的“嘭嘭”声,看见了一个会打架的小枣——她咯咯咯挥扇着翅膀,立着脖,双腿儿蹬地,一身偏红杂毛支棱起,竟有了平日里两倍的体积。
八斤显然没有见过这阵仗,在她的世界里从来没有鸡敢跟她对着干。但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小枣梗着脖子扇着翅膀打红了眼,狭窄的空间里,几番“嘭嘭”回合下来,八斤先收了兵,偃旗息鼓,一边歇息去了。
此后,小枣获得平等就餐权。她和八斤基本井水不犯河水,偶尔八斤抢食米粒,东啄西拣,做出一副饿痨像,让小枣内心一番鄙视,停止啄食,忍不住偏看她两眼。
小枣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在她眼里,世界多么美好——荷塘、土壤、凤仙花,一棵棵苹果树,还有一蓬蓬狗尾巴草。
偶尔在树荫下碰到她,叫声小枣,她咕咕就直奔过来。我拍拍她的背,她身子一伏,两腿儿一蹲,翅膀两边一撒开,小脑袋再一偏。
她眼里,那些脆生生的木耳菜,在树桩上绕出了一片又一片的青藤。
晓蓉说,小枣八斤让人羡慕,天天自由自在玩耍,还没有暑假作业。不像我们,一天天学习,父母要求还越来越高。
我是觉得我妈已经好久没有拍拍我的背摸摸我的头了。她总说“要升学考试哒,你要努力啊。”
小的时候,我妈总叫我“幺儿”。晓蓉妈叫她“晓蓉”。不晓得从哪时起,大人们把我们的名字也弄丢了,全换成了“你”,有时还恶声恶气。
我和晓蓉都讨厌数学应用题,特别是试卷最后压轴的最多分那种——鸡兔鸭被关在一个笼子里倒不怕,只要看到轮船像不花钱似的以静水速逆流速来回行驶,水龙头像神经病样的被花样放水就脑壳青痛——两手摁白卷,两眼望青天。
晓蓉的数学老师是一老头儿,一把年纪干巴瘦,面色略透青苍,背微驼,喜欢抽烟,一开腔就像老虎吼。但他是全年级教学最厉害的老师,期末统考只要是他出题,一半儿以上学生回家挨耳巴。晓蓉说任何时候,任何学生在任何场合不能问他时间,只要一问,老头儿就会斜睨一眼,张嘴黄牙恶龇龇——“有问时间功夫,还不能好好做道题,是要去赶考状元呐?”
我也很怕我的语文老师,就像小枣害怕八斤那样。我曾在一个寒假里疯玩,要开学了才发现二十篇日记没写。我用了两天时间突击,天上飞的,地上游的,草原遇仙姑,扶老太太过马路……绞尽脑汁,呕心沥血。语文老师一脸鄙夷,说他活了三十几年,没见过我这种人——“鬼画桃符,拥有前所未有的瞎编造功夫。”
我同意晓蓉的观点。人越大,似乎就会伴随着更多的孤独和不自由。绞尽脑汁做题也比不上像小枣那样嘴里叼个虫子,再望望天呐。
五
暑假很快过去,我和晓蓉上学了。
经过一个夏天,小枣一改从前的细弱胆小,竟出落得有了几分美丽。每日开圈门下楼去溜达,晨光中,模样几分清俊,流线的腰身,纤细柔韧的一双腿。
八斤还是那么咋咋呼呼,一脸恶龇龇。
那天早上,我看见小枣八斤钻进了草坷垃笼子里,啄啄点点,再用爪子扒拉。那是她们每日的功课。
下午散学回家,饭桌上我妈端上来一钵鸡汤,一只粗大的鸡腿斜靠在我碗边。
“吃吧。”我妈一脸温柔。
哪来的鸡?
“八斤的。”
我到现在仍然相信我妈当年说的话,她绝对没有杀八斤。据她说那天中午,东头黄孃下班回家,发现八斤倒在树下草笼子里,直挺挺。全院儿的人都认识八斤。那个很会吃,肉脚板儿踩地,恶狠狠会下蛋的八斤倒下了。我妈说她太肥了,估计死于心脏病。
可我早上看见她时,她还欢蹦乱跳。她都没对我说声再见。
盘子里还有她下的蛋,大白圆,个个赛鸭蛋,满一盘。
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我怎么能再吃她的腿。
我妈拍拍我的背,摸摸我的头,像小时候对我那样。
晚饭后,晓蓉过来复习功课。她说别伤心了,明年再买只母鸡,争取九斤重那种。我说母鸡九斤会死得更快。
我其实不是爱哭的人,小女子不比花木兰,但也轻易不上哭线。
记得有个学期,有段时间下午放学后就跟晓蓉跑去学校后操场跳摇摆舞,就是大院儿里琼姐强哥他们偷偷跳的那种——穿条足以拖地的喇叭裤,两只手左右摇摆像划桨那种。我们一伙人在后操场划桨,有好事同学看见后报告了老师,老师随后通知了家长。我妈说我们“搞资产阶级那一套”,连夜跑到班主任家里问“档案里会不会留下败笔?”班主任慈悲心肠,说必须严加看管。我妈找出细竹条,那是大院儿里家家必备之黄金利器——伤皮不伤骨。后来我大腿上全是青紫,数周不散。可我也没哭几声。
八斤走后,圈里只剩小枣一个,她似乎隐约明白了八斤的离去,数日的清晨黄昏她踽踽独行,身边再也没了那个壮硕的身影。
友谊缘尽于此,谈不上深厚,只有陪伴,甚至有伤害,可一旦离开,也是会黯然。小枣蔫蔫了几日。
圈里已经好几天没有捡到蛋了。小枣每日出去溜达也不见回圈趴窝。我妈很纳闷,不停地唠叨,小枣把蛋下哪儿了呢?
我让我妈晚上睡觉做个梦,我说梦里鸡蛋在哪儿肯定就在哪儿。我妈白了我一眼。
我跟晓蓉说过多次,为什么大人们总是不理解我们,总是不相信我们说的话呢?
我曾经就做过一个梦,梦里一只小猫望着我,小小身子,一双漂亮的蓝眼。第二天,大院儿门口经过一男孩儿,手里竟抱了只猫,小小的身子蓝蓝的眼。我想要那只猫,小男孩说要十块钱。我没钱,眼睁睁看见小男孩抱走了猫。我妈回家,我一通嚎啕,埋怨她也不放点钱在家里,小猫明明给我托了梦,我坚信那只猫就是我祖宗变的。我妈坚信我从头到尾是在骗她,想要钱竟扯了个猫谎,最后她俩手一摊——万一是你祖宗,祖宗也走远了。
六
我跟我妈扒拉遍了整个大院儿的柴棚也没找到那窝蛋。
小枣冷眼看着我们翻腾,很安静。有时候,她一整天趴在窝里一动不动,也不吃食。有时到了黄昏,她迟迟不回。有一两个夜晚,她竟彻夜不归。
那天放学,看见鸡圈旁边一只大铁桶,铁桶上扣个破簸箕。桶里有个东西在不停扑腾,时不时溅出一些水来。
我妈说小枣已经“抱”了,得让她醒醒。
隔壁叶老太婆说如果蹲水治不了抱鸡母,那就得找只注射器,每天给小枣灌去痛片,灌个三四天准行。
我偷偷拿掉簸箕,看着蹲在水里,从头到脚湿漉漉的小枣,连同她头顶上的那一丛湿漉漉的杂红毛发。
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
我跟晓蓉说,我们不用羡慕小枣八斤,她们不用做题不背课文,但是也不能随便不生蛋。有时候想想,当只鸡,也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
小枣蹲了好几天水牢。我偷偷给她送饭,她一粒也不吃。我妈把湿淋淋的她扔回圈里,她好像才找到了些往日感觉,嘴尖子蹭着木槽,啄啄,又停下来,神情有些呆滞。
又过了好几天,小枣恢复了往日神气,彻底醒了过来。
最先发现小枣在谈恋爱的人是晓蓉。她说她经过大院儿时看见小枣和一只大白花公鸡在树下溜达。
那只鸡很漂亮,大院里的人也都认识,楼西头强哥家上月刚买回的一只鸡。
我私下叫那只鸡“花大帅”。花大帅确实帅,花白羽,身材高大,浑身肌肉紧致,像练过跆拳道似的。关键是他智商高,曾经想啄食桌上的饭菜,被强哥老爸一瞪眼,他赶紧离开,从此不再进厅堂。每天傍晚太阳偏西,他领头回家,身后跟着小枣小花小灰一队鸡母们,那神气,简直就像名牌毕业的有钱高管。
周末的下午,我和晓蓉蹲在荷塘边看小枣和花大帅卿卿我我。我亲眼看见花大帅把找到的一只青菜虫给了小枣,小枣三下两下就把菜虫吞进了肚。我说这算不算爱情?晓蓉说能把自己最爱的东西拿出来就算是了,花大帅又没要求小枣跳脱衣舞。我说跳脱衣舞算什么呢?晓蓉说,那就是色情。
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
每日清晨,小枣在楼梯口磨蹭,嘴里咕咕,一只脚爪轻轻抬起,又慢慢放下,俩眼盯着楼西头,直到看见那头花大帅扇扇翅膀,健步如飞,径直奔来。
小枣几分妩媚,流线腰身,还有纤长柔韧的一双腿。
我说小枣有男朋友了。我妈白了我一眼。我说小枣眼里有光,跟平常不一样,我妈说小细娃晓得个么子?
只有我跟晓蓉知道,那是属于小枣的高光时刻,那是属于她的黄金时代。
七
很多年以后,看到一个叫王小波的人写了一段文字,他说生活就是个缓慢受槌的过程,奢望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槌的牛一样。
小枣也没想到,她和花大帅的爱情,那些晨起黄昏约的相守,到后来也成了奢望。
那日强哥老爸的战友从新疆归来,一路风尘仆仆,老友相见,分外激动。强哥妈厨房磨刀霍霍,只等花大帅进门。
小枣大帅楼口依依话别。
小枣不进圈门,围着我妈不停咕咕,她今天没吃饱。那头突然传来花大帅的挣扎哀鸣……
小枣一扭头,看见了她这一生都不愿意再见的场景。
一只木盆,一个铁桶,一根绳,一把刀。
花大帅双脚被捆,强哥爸拎起两只翅膀,扯住鸡冠,扬起鸡脖,手起刀落,血就顺着刀口汩汩而下。花大帅拼命挣扎,一番扑腾,最后被扔进了铁桶。
我到现在也相信动物的智商,人类以为有些画面,有些道理它们永远不会懂,这恰恰是人类自以为是的蠢笨之处。
小枣在鸡圈里瑟瑟发抖,双眼微闭,像极了她刚来的那一天的样子。还多了深深的,深深的恐惧。
叹了一口气,我拍拍她的背,摸了摸她的头,像小时候我妈对我那样。
我问我妈,人类为什么要吃鸡呢?我妈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自古就这样。可是花大帅很可怜的。她说当只鸡不容易,可做人更不容易。
我很快就体会到了我妈说的那句话——“做人更不容易。”
那日上语文课,语文老师在台上讲邱少云,我在下面讲小枣,我和同桌眉飞色舞。随后被点名,同桌硬说我的小枣勾引了花大帅,全班哄堂大笑。语文老师,那个三十多岁,容不得作文胡编乱造的男人,让我背对讲台面壁思过,作为惩罚,全班同学不能放学回家,除非我找他道歉。
我一路啼哭,从教室到办公室,办公室老师说他回家了;找到他家里,他媳妇说他去了办公室;回到了办公室,老师说他去了教室。等我回到教室,教室里已无一人,所有同学都回家了,偌大的教室空荡荡,我的书包被扔在地上……
晓蓉说她的老师跟我的老师不一样。那个一把年纪干巴瘦,每日恶牙龇龇的老头儿。晓蓉说不一样,有的老师看着很凶,但他是好人。因为干巴瘦在任何时候,任何学生在任何场合问他题,他都会讲。
晓蓉说我得罪了语文老师。因为他老不改我的作业,只在我作业本儿下留言,有时是“身正不怕影歪”,有时是“可笑”,还有一次是“毛主席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我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是什么意思?晓蓉说不知道。她说我的日子比小枣还难过。如果可以跑,她就陪我离开,去省城找他爹,或者去少林寺练火烧拳,然后回来报仇。
八
我妈对我说,你要好好努力,马上小升初了,争取考上重点中学。
我每天掰着指头算着离开小学的日子。
小枣每日下楼溜达,经过楼口,不再西望一眼。一鸡踽踽独行。
我们像共同走进了相同命运的诡秘洞口,彼此相依为命,洞内伸手不见五指,只前方依稀有光。
那天清晨,有一些微微凉意。下过了几场绵绵细雨,秋天正式来临。
大院门口,那一片丰富的土壤。秋天的瓜架下还有很多老去的黄瓜,小枣在土里刨食。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背,再摸摸她的头。小枣身子一伏,两腿一蹲,两只翅膀一撒开,小脑袋再一偏。
那是我们之间的秘密,还有默契。
下午放学,我妈说小枣不见了。她听东头黄孃说,有人看见小枣黄昏时分飞上了大院东头的大樟树下围墙,在围墙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一展翅飞到了墙外。
我曾经无数次想像小枣飞上围墙的情景,那方围墙并不矮,斑驳墙壁,上面布满青苔。小枣有一双纤长柔韧的腿,两只修长的翅膀,站在围墙上,她奋力一搏,做了鸡生最重要的一次滑翔。
墙里有饱腹的饭菜,但是有刀。围墙的那一边,是更广袤的农田竹林,那里可以吃食,可以抱窝,可以谈恋爱。她以后的生活,无人知道,我猜那一定更辽阔。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自由更重要。
晓蓉跟我说,小枣要是个女人,是多么值得人爱。
小枣是一只母鸡。我说,一个品质纯粹的母鸡,也是多么值得人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