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枕水

【一】

初春时节，天还暖得不彻底。倒春寒一来，一夜过后，又仿佛回到冬日。

寒风呼啸，人走在街上，几乎都被吹得东倒西歪。

我身形本来瘦弱，急忙跑到一家茶馆躲避。

茶馆里倒和外面隔绝似的，一派祥和的景象。说书人在周围人的簇拥下眉飞色舞，唾沫横飞。

只听说书先生声情并茂，说近日在京中发生的一则奇案。

东市有名的大户人家黄筠之女黄意如，于十四岁那年许给了西市一家清贫的书生王正则之儿王斐。

这王家本也是书香门第，只是近年来家族衰微，连续几代都未曾出现过特为出类拔萃的人物，在朝廷中的势力衰弱了下去，族中人的官品也从开朝时的一品，慢慢降为如今的七品。

只是这王斐却特别有才能，儿时便能指物作诗，因名声在外，曾受当朝皇帝召见并赞赏。只是不料其长大后却无心仕途，整日游山玩水，因此弱冠之年却一事无成。

眼看黄家姑娘到了出阁的年纪。本来订婚约时，黄筠是慕了王斐的才名，并且想着曾受到当朝皇帝赏识，认定他将来必能成大器。可照如今情形来看，王斐倒像扶不起的阿斗，烂泥扶不上墙，遂有悔婚之意。

这倒也不算稀奇，奇就奇在黄筠向王家表明取消婚约之后，黄家女儿意外失踪，并于几日之后尸首被送回黄家。

众人纷纷猜测是王斐所做，因黄家悔了婚感到羞耻遂下狠手。

黄筠也一纸诉状将王家告到了公堂上。现如今官府正查此案。王斐岂是等闲之辈，早在官府追查之前，便已不知所踪，因此成为一桩悬案。

说书先生神情、语气俱十分到位，加上手势配合，末了还不忘惋惜地重重叹了一口气。众人无不唏嘘，感叹原本是一桩美好的姻缘，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

                                                                                 【二】

我暗自感叹这位说书先生调动情绪的能力着实厉害，一边转眼看到邻桌一个男子正端着茶杯慢慢啜着茶。他通身的打扮并不算富贵，却异常干净。豆乳色的外衣，全身无甚装饰，只在领口及袖口处翻出黑边，更给人简约出尘的感觉。

只见他神情淡淡的，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忽然我觉得心口被撞了一下，因看见他的眼神突然朝我撞来，一下子有点受惊。

他大抵和常人不太一样，就比如此刻，旁人都沉浸在说书先生营造的悲伤氛围里，可独独他却置身事外，未受丝毫影响，仍淡然地品着茶。

风势渐渐小了下来，我走出茶馆，时时刻刻记得师父给我说过的话，时时刻刻想着扬名立万，一展侠女风范，时时刻刻两眼像猎鹰一样在街上捕捉“猎物”。

突然，在我前后左右看的时候，远远在身后捕捉到一个不寻常的身影。他是茶馆里那个看起来有些特别的人。

他给人一种想隐匿的感觉。从远处看，只觉他身形颀长，即使是这样一种躲躲藏藏的状态，也丝毫没有给人不雅观的感觉，反而能勾起人的好奇心。

他双眼紧紧盯着前方某一点，一会儿疾跑，一会儿慢跑，一会儿猛地停下躲到某个物体的背后。

他离我越来越近，又从我眼前跑过去，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前面的某一点。

看来是在跟踪一个人。此人必有隐情！

我抓住机会悄悄跟了过去，不知不觉到了一个离市集较远的僻静的地方。我终于发现他双眼注视的是一个行迹更加隐秘的人，那人扒开一堆虚掩的草丛和树木，露出一块矗立的墓碑和一座新坟来，墓碑上刻着“爱妻黄意如”几个字。

我大吃一惊，难道这人是王斐？杀害了妻子现在又偷偷来祭拜。我不敢直接跳上前去抓人，不知不觉间右手边碰到一个软滑而冰凉的物体。我心里一惊，差点叫出声来。在眼睛瞪大的一刻，发现面前站着我跟踪的那个人，他正朝我比着“嘘”的手势，示意我不要说话，那神情，颇有些威逼的意味。

他将我拖到一处更加隐蔽的草丛后，悄声道：“不要说话！”便又兀自注视着远处墓前的男子了。

我以为他是听了说书先生的故事，来捉拿杀人凶手王斐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什么啊，刚才那副“面瘫”的样子，外表那么淡定从容，原来内心已胸有成竹，找到了凶手的线索！

于是诞着笑脸悄声道：“兄台，你就要破案了，抓住恶人王斐，解了这桩悬案，定能在京中出名。”

不料这人听我提到“王斐”二字，嘴角竟微微抽搐，眼神不善地撇了我一眼，但也只是一瞬，又转头继续盯远处坟前那人了。

我暗暗纳闷。他清远的气质看起来不像平常人家的公子，通身的打扮并无特别之处，却总能给人一种出尘的感觉。只在腰间佩了一块乳白羊脂玉坠，正面刻着“王”字。原来他也姓王，我暗自点头，难道是出于同姓所以听不得别人说王斐的坏话？

这时，他稍微动了一下，似乎发现了远处的什么秘密。

只见坟前的人从身上取出了一方锦帕，一双绣花小鞋，一支红玉步摇，一对银色耳坠，统统摆在墓前，身体突然微微颤抖，似乎是在强忍着痛苦，压抑地抽泣。

看来这个王斐现在后悔了，来怀念被他亲手所杀的曾经的未婚妻。

我低下头来，看到身旁刚才的玉佩翻了个面儿过来，上面刻着字迹很清秀的“斐”字。

难道身边这个人才是王斐？！

我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他扭过头来对我淡淡地点头，小声道：“对，我就是王斐。”

“那他是？”我指着墓前的那个人。

“他是我未婚妻，不，应该是前未婚妻黄意如的情郎。”王斐淡淡地说道，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哦……”我脑子一时之间有点混乱，“你知道他？你未婚妻有情郎？”

王斐淡淡地笑了笑：“其实三年前我就知道黄家女儿黄意如有心上人了，只是我们有婚约在先，他父亲又不愿意解约。她无奈偷偷地来找我，企图让我说服她父亲。”王斐眼神陷入廖远：“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其实见面之前我并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的人，长得什么样子。”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她长什么样？”

“挺美的一个女子，很活泼。那时她才十四岁，眼角眉梢还带着少女的灵动。”

“所以你为了成全她，就抛了学业，独自一人去游山玩水，制造出一种玩世不恭的假象，然后等她势利的父亲后悔解约？”

“是的。”他淡淡地点头。

我朝他竖起了大拇指，心里面却对这种做法不以为然。

“那黄老爷子终于解除婚约了，可黄家女儿却怎么突然被杀害了呢？”

“是墓前这个人。”王斐弩起下巴指了指前方。

这时墓前男子的哭声突然大了起来，仿佛终于抑制不住，边嚎啕大哭边后悔哭诉：“阿如，是我不好。我不该那么冲动地杀害了你。其实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那刀子正中你的心脏。我不想杀害你的，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错了，想吓唬吓唬你，想让你以后不敢再去见那个王斐。我当时嫉妒心中烧，迷了心窍，失去了理智。阿如，求你原谅我，我好后悔……”

男子哭得歇斯底里地趴在了地上，无力地捶着地面。

突然从草丛中蹿出两个捕快，一把将墓前男子拖起，要带回去。

王斐站了起来。

其中一个捕快朝我和王斐的方向走来，道：“果然还是你神机妙算，约我出来和你一起抓捕现场。同时你也洗清了自己的罪名，从此不用躲躲藏藏地做人了，你父亲也可以抬起头来，光明正大地保住你家的名声了。这个人带回去我们还要细细审理，到时候一定会还你一个清白。”

王斐淡淡地笑了笑：“你我多年的交情，此事就仰仗你了。”

【三】

后来京城中又流传出一个说书版本，说是那黄家女儿黄意如早已与别人私定终身。与王家解除婚约之后，相好的男子却常常怀疑她还和王斐有来往。直到有一次两人吵架吵得激烈之时，黄意如不知怎的提了一句王斐，那男子便立即怒火中烧，拿起手边的刀子便朝黄意如捅去……

看着眉飞色舞、讲得绘声绘色的说书先生，我朝旁边的王斐看去，用胳膊肘碰了碰他：“你喜欢过黄家姑娘吗？”

彼时春日正浓，窗外垂柳轻摇，落花满地，燕语呢喃。春风一吹，仿佛人心里所有的烦恼都化掉了。

他淡淡地扯了一下唇角，露出略微可察的笑容：“其实我和她只见过唯一一次面，何谈喜欢呢？”

“那还有一见钟情呢？”我倔强地追问。

他笑着说：“恰巧，她不是我一见钟情的类型。”

“可是你为了她，竟然放弃自己，游山玩水三年？”

“为人的一桩姻缘，我也就成全了。至于你说的放弃自己，我才二十岁，怎么能过早地下结论呢？其实游山玩水也是一门增长见闻的学问，我倒是觉得对人生阅历非常有用。可惜黄家姑娘命薄，又遇人不淑，我倒是因为这而愧疚自责过。假设我不和她解除婚约，又会怎样呢？”他打量着我，仿佛刻意看我的反应一样。

“哎。人各有命，不要纠结于过去。每个人所得的结果都是他当初所做的选择所致，那个男子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如果你心里过意不去，那我们去给她烧些纸钱去吧。”

王斐摇了摇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既然她没有选择我，而我又没有钟情于她，那就不去打扰她的亡灵了吧。死者为大，入土为安。”

“好。”我点头，“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他又微微笑了起来，但这次的笑，好像与此前都有所不同：“侠女，不知你是想我和你一起再次游山玩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呢，还是你从此安定下心，不再漂泊，随我洗手作羹汤呢？”

“啊咧？”我望着窗外的蒙蒙春色，心里突然炸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