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奶奶信神，虽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神为何物。我嬉笑着看着那几个家族视为宝物的人偶，披着红绸，工工整整的被供奉在堂屋的大桌子上。桌子上往往是一堆供品，奶奶烧着纸钱，嘴里念念有词。这个时候奶奶会让我帮忙倒酒，告诉我把每个神灵前面的酒杯都倒上酒，而且每个碗都要倒的一样多。小时候我总是小心翼翼，生怕哪个杯子酒少了，神灵就不会保佑我了。奶奶的仪式完了之后会总是会留下几张纸钱，教我怎么烧，然后让我作揖，而我每次都是敷衍了事三下就跑开了。
我不懂事，奶奶也不说我，但是她自己对这些仪式很虔诚。一般有重大节日的时候奶奶总是提前就要买好香烛和纸钱，预备好鱼、肉、水果等供品。敬奉神灵的时候总是轻声细语，小心翼翼。有的时候我也会偷偷地听一下奶奶念的什么，几乎每次都是祈祷我爸妈在外面平安，保佑我读书上进。我没听到过她祈祷神灵保佑她自己怎么样，但是真的很庆幸奶奶身体一直都很硬朗。
奶奶信神除了家族的祖先，还有庙里的神。离家最近的两个庙离我们家都有十多里路，每次庙里有重大活动，奶奶都必定会去祭拜。我每次都很担心这么远的路她一个人走过去会不会很累，但是奶奶每次都说很轻松。如果碰上庙里演花鼓戏，奶奶就会更高兴，还会打电话告诉我今天看了戏。其实我也知道她看不怎么懂，但是我知道每次拜了神之后她就会很心安。还有时候她会告诉我她又在庙里捐了五十块钱或是一百块钱，写的我的名字，保佑我平安。我不信这些神但是又不想拂奶奶的意，每次口里都答好。
奶奶说抬头三尺有神灵，几十年如一日的信奉着。她每天睡觉之前都要烧三根香，一根烧给祖先和我爷爷的灵位，祭祀先人，一根烧在灶上，祈祷平安丰收，一根烧在她睡觉的房间，小时候我问这是敬那个神，奶奶说这是敬鲁班，祈祷你爸在外上班平安。奶奶还总是和我说在有困难的时候多想想神灵，神灵会保佑你。小时候我会问神灵保佑我们，怎么没让我们中大奖。现在我知道这或许就是奶奶的信仰。
信仰是很形而上的东西，需要我们内心相信、仰望，不信也就不存在信仰，而即便相信也不会产生物质上的回报。奶奶对神灵深信不疑，并且以她对神灵的理解践行着她的信仰。我思考着奶奶这种信仰的来源。她自己也总在无意中透露着一些线索。奶奶常说她婆婆（我祖奶奶）是一个多好的人，很多都是她婆婆教给她的。奶奶十二岁到我们家，应该就是属于童养媳吧。奶奶一生经历了很多苦难。她常说到我家的时候要洗十几个人的衣服，做所有家务，照看老小，不久我祖爷爷祖奶奶相继过世，我爷爷又不在旁边，家徒四壁。奶奶常说那时候修坝修水库有多苦，雪天赤脚在水库挑泥。农村里各种运动，爷爷又在外工作，奶奶是主要劳力，大概到我爸成家才放下担子。
我相信所有宗教都是出于苦难，上帝真知释迦牟尼无不是救苦救难。只有经历苦难的人才能领悟什么是平安什么是幸福。奶奶也如此，我相信那个时候奶奶心里肯定每天都在祈祷苦难的日子快点过去，而终于到了如今衣食无忧的时代，她就更加坚定这种信仰和并且对神灵的无比的敬畏。
与此同时我也思考着奶奶的这种信仰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可以说是一种宗教吗？那又是儒是佛是道？似乎都不是。奶奶不识字不知孔子为何物自然不是儒教，奶奶拜佛却从不认识哪个佛，她拜观音菩萨却对道场那一套畏而远之。因此我无法判定她到底信的是什么。或许像有人说的儒释道本是一家，不分你我。那信神就是信教也不对。还有人会说中国人本无信仰，讨论这些根本就是缘木求鱼。但我始终相信奶奶是有信仰，不然无法做到几十年如一日的对神的供奉和敬畏。
禅师说悟道的体会有几个层次，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似乎我对奶奶的信仰认识也经历了这个过程。我想了很多，比如奶奶从小就告诉我，起床不要起的比别人晚，这是教我做人要勤奋；总是嘱咐我只要碰到认识的人就要主动打招呼，这是教我做人谦卑；奶奶每天作拱烧香，祈祷家人平安；遇到焦心的事奶奶会去找算命先生算命。这些初看都不与信仰全然有关，仔细想来却是奶奶一生一直践行着的，勤劳，谦卑，诚心，这是奶奶信仰的所有内涵。我终于理解了奶奶的这种信仰。不像某些宗教的狂热不像藏传佛教三步一拜的磨烂也不像道家讲究的修行，实际就是一种生活态度，她以这种态度面对着人生的苦难和人生的平淡。无关宗教，只是一种简单的渴望，也无关仪式，这种信仰早扎根于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