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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嘴被床单推起来时,清早六点的闹钟刚响。她亢奋得像是一宿没睡似的,双眼睁到极限,嗓音略微沙哑地说,我决定听你的,我要做网红。她口中的你,是同宿舍的小圈。小圈此刻睡得正香,一半被子耷拉到床外,湿湿黏黏的口水粘在嘴唇边缘。
红嘴打开微信,先入眼的是表姐发来的早安问候。表姐是名校研究生,她是非名校本科生,学历上的差距让围绕两人的比较成了家庭群的话题。尽管厌恶这种伤自尊的日常,可每当比较发生,她也只有默认自己是蠢货的份儿,否则一旦反击,将是加倍受伤。既然学历拼不过,红嘴暗想,那就在收入上干掉对方。她记不清在脑海里排练过多少遍,等将来赚到比表姐多的钱,定要第一时间取出来,往爸妈面前一拍,说上一句,她学历高,我能挣钱,算是打个平手。
在这个寂静的清晨,舍友们还没醒,红嘴只得缓缓躺下,边幻想拍钱的一幕边换成侧卧,手机从肚上滑落,似在坐滑梯。她摸摸干瘪的肚子,这是用酸痛的双腿为代价换来的。
红嘴原本不瘦,假使那日表姐没拎着零食出现在校门口,这身肥膘又怎会掉这么快。她是在一个午后接到表姐的电话,当时舍友们也在旁边,便顺道跟着去了。返回途中几人想说却拘着,直到关起宿舍门,被红嘴引着才敢放开胆子调侃,无外乎是拿女胖子取乐。红嘴为此大获快感,仿佛被点了笑穴,可说是狂喜。她讲起表姐偷钱买零食的往事,得意地说,她就是嘴馋,后来吃上瘾了,三天两头偷,我姥能不发现吗。咱是学历不高,可是手脚干净。那晚躺在床上,舍友们的笑声萦绕耳畔,红嘴钻进被窝儿攥紧拳头,心里笃定地说出三个字,我要瘦。虽不知能坚持多久,但她坚信这是能维护自尊的方式。
她在学校附近找了一家夜不休的健身房,办了健身卡,特意避开高峰时段,尽情享受长跑带来的快感。以前她习惯傍晚跑,晚间的健身房似一锅沸水,是用柴锅烧出来的,每个进来的人是一根柴,有粗有细,有长有短,柴愈加愈多,火愈烧愈旺,沸腾的水唱呀跳呀,无比自由。改成晨跑后,健身房静如一锅刚放上灶台的水,她便是第一根燃烧的柴。
每次疲累到不想坚持,表姐宽厚的背影便会出现。红嘴虽然贪吃又不爱动,胖得却并不明显,或许天生是这样的体质,吃掉十斤顶多长个二三斤,所以身材还算匀称。表姐就不同了,生来肥胖,嘴也壮,吸收能力又强,吃一斤能长三斤。尽管两人都对自己的身材不满意,不同的是红嘴挣扎在减肥和反弹之间,时胖时瘦,而表姐在首次减肥失败后便宣布放弃,此后对待美食就像对待钞票,来者不拒,一分钱也不拒。眼见表姐的体重似一辆刹不住闸的快车,我要瘦的信念于红嘴而言,便成了快车上那根失灵的手刹。
饥饿将她折磨得疲惫不堪,舍友暖宝叨念道,谁能忍受美食,就将永久忍受,就躺着,听着肚皮演奏命运交响曲。偶尔她也放纵,这时候敞开的胃就像一扇厚厚的门被推开,屋内瞬间灌满风。眼瞅着桌上的食物逐渐减少,本想站起身揉揉肚皮接着吃,可腿还没站直,突然一阵恶心,吐了两口稀汤。她放纵的次数不多,次次以呕吐收尾。
减肥不易,红嘴咬牙坚持数日,再次出现在家庭聚会时,表姐心里一惊,两人的手腕并排搁好,中间好像立着一面哈哈镜,红嘴的手臂在右边,正应着那句“纤纤擢素手”,而镜子里那粗壮的手臂,实实在在是自己的。
真羡慕你能减肥成功,表姐说。
正当红嘴暗自得意,却听妈妈回道,你还羡慕她,是她羡慕你吧。她是该努力的地方不努力,成天瞎折腾。胖点儿怎么了,有学历比什么都强。
她夹了块肉放嘴里,细细咀嚼着,妈妈的话虽不好听,可这肉是真香啊。她已经学会了被外界伤害后,第一时间自我补偿,
瘦身没能缩短与表姐之间的距离,红嘴不得不重打鼓另开张,日夜琢磨新招。长时间的无计可施,使她陷入困境,只觉得偌大的校园活像油锅,其他人被炸成开花肠,脆香脆香,模样又好,唯独她被炸过了劲儿,表层焦黑,难嚼得很。她整日发呆,眼里只能看见一种颜色,是什么色又说不清。也是这阵子,她对蹲厕所和遛操场这两件不搭边的事有了新的感悟,具体是什么感悟也说不清。
红嘴打算做吃播的那个早上,小圈半张着嘴,睡得正香。小圈长了个馋嘴,却没生阔胃,只要桌上的佳肴超过三样,快乐和忧伤便同时扑来。有好吃的自然快乐,可她什么都吃,哪样也吃不多。若佳肴太过丰盛,那么先吃哪个后吃哪个,这个吃几口那个吃几口都得盘算。每回菜单入手,第一遍看下来都想尝,第二遍再细看,不得不筛掉一半。她常说在吃这件大事上,我从不省,而在穿这件小事上,我省省省。几十块的毛衣穿三年,两三百的自助吃一顿,她高呼超值。
那段时间,红嘴还没想减肥,两人常结伴下馆子。红嘴贪吃,食量也大,可惜虽有胃口却没闲钱。恰好小圈不在乎花钱多少,只想多尝几种美食。既然对方乐意出钱,红嘴便带着嘴去,只管尽情享受。尽管不爱动,但她能逼迫自己动。健身口号是:先让嘴快乐,再让腿痛苦。她叫红嘴,自然更宠爱嘴。
小圈从不陪练,就连站在操场边等红嘴的次数都有限。她形容自己像一颗糖,宿舍那张小床是刚好能含下她的嘴。我只想安静躺着,慢慢融化,小圈对红嘴说。不好动只好吃的办法是有的,什么都吃,只吃一口,她竖起食指,重重说出一口,嘴形极其夸张,生怕红嘴听不懂似的。对方回道,既想吃又想瘦的办法也是有的,什么都练,往死里练,死里练。
红嘴不想在吃上免费而在练上花钱,所以当别人走在通往健身房的路上时,她正走向学校操场。偌大的操场使她感到舒适,每当心有不快,便来此散步或跑步,跑到大汗淋漓才停歇。有时她将满脸是汗的运动照传给小圈,收到的是一连串点赞的手势,而传给爸妈,却遭到不好好学习的斥责。
就在红嘴决定做网红的那个早晨,又是被噩梦惊醒的,梦中有无数根手指推她,直直地推到悬崖边,她拼命求饶,却还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落。向下极速坠落的瞬间她突然惊醒,只感到浑身倦怠,好像多日没睡似的。红嘴戴上耳机,点开昨晚没看完的视频,是个清秀的女孩正吃夜宵,面前摆着十来个大肉包。女孩狼吞虎咽,三口吃下一个。
吃饭也有人看?早些天收到小圈传来的视频时,红嘴诧异地问。
当然了,有的是人看,人家可是网红,粉丝一堆,年入百万的都有,我要是和你一样能吃,早干这个去了,小圈说。
红嘴的心里像在打牌,这张名为“吃播”的牌该不该出?犹豫中瞥了眼家庭群,群里正在进行给表姐的新小说点赞和转发活动。她打开文章,没读几行就脑胀,如今发表文章的门槛儿真低。盯着群里的一行行夸赞,想着小圈口中的高收益,红嘴心里有了主意。
她是在舍友们洗漱完毕后说出这个决定的,其他人好奇地问吃播是什么,小圈道,就是巨能吃的吃货。红嘴和小圈商量,既然宿舍零食充裕,不如即刻就录。她换掉睡衣,端坐桌前,屏幕中的自己呆呆愣愣,毫不诱人。手机屏幕渐渐由亮转暗,假如不为录视频,绿舌端来的刚煮好的泡面几口就被吃光了,而这会儿她却感到五官在轻微颤抖,尤其是嘴角,像被谁提拉着,控制不住地跳,有时一下,有时连跳两下。红嘴用大拇指和中指按住两边嘴角,向远处抻展。她丧气地说,就我这张脸,看着还没这碗泡面有食欲。
小圈来不及咽下嘴里的饼干,又怕一说话会喷射出残渣,便用手轻捂住嘴道,开美颜啊,不开谁都丑。红嘴嘀咕道,我不想靠脸吃饭,既然是吃播,埋头吃就是了。可是她也知道,这是个看脸的社会,一张丑脸如果有流量,无疑是被骂出来的。她的手伸向屏幕,打算为自己选款美颜。不行,不能开美颜,是绿舌的声音,红嘴触着屏幕的手指在绿舌说出我喜欢素颜的up主后又缩了回来。她低眸不语,此刻不论先回复谁,这句话便如一颗扔进池中的石块,可能会溅自己满身水。
我先去教室,绿舌说。屋门在她身后被重重关上。
绿子最近怎么回事,动不动就呛我,小圈感到委屈。红嘴早有察觉,近段时间绿舌三天两头唱小圈的反调,那副坚硬口吻就像明箭,对方只能眼睁睁见其飞来,完全来不及躲闪。随她吧,你录视频要紧,小圈言归正传。然而在这安静的清晨,喧闹着的却是红嘴的脑海。记开场白原本不难,可是手机摆在面前,晃眼的屏幕使她紧张到极点,浑身的热量急速消散,如同坠入冰窖。长方形的小屏幕仿佛删除键,她仅是盯住看了几秒,记住的文字随即一个个被删掉。红嘴近乎崩溃,记忆和语言的运载机器竟然合伙罢工了。
这时候暖宝推门进来,说了句走吧快上课了,红嘴这才思索起暖宝是何时出去的。绿舌和小圈已抒完己见,她想再听听新的建议,便约暖宝晚上在操场见。
当晚,红嘴提前来操场跑了几圈,大汗淋漓后,衣裤紧贴身体的湿粘使她感到由衷快乐,颗颗汗珠无秩序的从脸颊滑落,它们与之同乐,好似坐滑梯。她今天在心里打了一天架,到这会儿已经拿定了主意,不开滤镜。
坐在操场边,晚风拂过,风声中夹杂着爸妈的牢骚。赶在眼泪掉下前她暗自发誓,我要赚好多好多钱。若将苗条的身材比作甩向表姐的小巴掌,那么足量的金钱无疑是大巴掌。她双膝着地,企盼听响那日早些来临。正当祈求即将结束时,暖宝的喊声传来,匆忙中她飞速叨念了三遍阿弥陀佛,便起身迎向对方,略显羞涩,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暖宝左手拿书,右手拿水,步履从容。红嘴又饥又渴,得知这瓶水是给自己的,来不及道谢便猛吞下去,直喝到打了个饱嗝儿,才觉出这是葡萄的味道。
是你喜欢的味道吧,暖宝问。
红嘴笑答,我就好这口儿。
两人并肩而行,红嘴心里犯起嘀咕,既然是自己发出的邀请,总要先打破沉默。可是暖宝是书痴,我害怕在读书人面前露怯。她迟迟不吭声,直耗到对方开了口。
你们和绿舌是怎么回事?
红嘴一懵,不解地说我也纳闷儿呢。
之所以这么问,只因早上绿舌前脚出屋,暖宝便随后跟去,问清楚了缘故。
绿舌是重情的女孩,她在乎我们四个的友情。我常去图书馆,你和圈也有事忙,她一人觉得孤单,怕被冷落。她依赖朋友,就像有的人依赖咖啡,有的人依赖夜晚。听暖宝道出绿舌情绪不佳的原因,红嘴叹道,真是傻丫头。
那么你呢?独来独往的不觉得孤单?红嘴好奇地问。暖宝每天早出晚归,上课之余全在图书馆看书。
怕啊,我也需要朋友,而且我有一群好友,只是你没见过。明晚带你见见他们,兴许能解你的惑。暖宝口中的神秘友人使红嘴来了兴致,她半信半疑,迫不及待地等着明日谜底揭晓。
回到宿舍,见绿舌面朝墙躺着,见桌上躺着两袋葡萄味软糖,小圈用眼神暗示是绿舌放的,红嘴窃笑道,让我猜猜谁这么心疼我。她轻轻蹭到绿舌身后,连挠其脚心,绿舌忍不住咯咯笑着,不多时,双眼又湿乎乎的。傻丫头,红嘴说,你的害怕都是多余。
四人又闲聊了会儿,其他人倦了,唯独暖宝困意未生。傍晚读到苏子的赋,此刻仍觉清爽,仿佛有清风从江上拂过,山间明月柔柔地注视着人间。独坐窗前,她怡然自得,提笔写道,愈是心平气和,愈能感知返璞归真的快乐。
次日傍晚,两人仍约在操场见面。暖宝笑盈盈地说,先陪我遛遛食,等会儿再带你过去。红嘴倒也不急于这刻,她恰巧有个疑惑待解决。这困惑不只是她的,也是绿舌和小圈的。虽是同龄人,暖宝却有着超越年龄的思想。她们都好奇像这类酷爱读书的学生,应该能考入更好的大学才对。
你高考是考砸了吗?不想回答可以不答,红嘴说。
不是,正常发挥。暖宝知道红嘴为什么这么问,又道,我只是多读了几本书,而高考并不考阅读量,也不是只考语文。那你呢?
我也是,考完就知道砸了。别看我报过好几个家教,课堂笔记没少写,夜也没少熬,看似十分努力,其实都是装的。有一次和我爸去吃牛肉面,我还记得是个又大又深的碗,里面卧着两三筷子就能吃完的面条,切成超薄片的西红柿特别酸,我再看汤里的牛肉块,半死不活的,歪着身子站着。红嘴低头见鞋带开了,便停下来系好,之后接着说,我当时瞅着这碗面,忽然发觉语数外三科在碗里凑齐了。数学是西红柿片,它那么薄,和我的基础一样薄。英语是残废的牛肉,虽是半死不活,好歹还活着,还能学懂。至于提分项语文,我却没考好,分数少得可怜,就像那几根面条。红嘴这么一解释,暖宝下意识道,不如第一期视频从吃牛肉面开始?见对方在发愣,暖宝扫了眼时间说,走吧,赴约去。
从操场到教学楼有三条路可选,两人走的这条格外幽静。路灯亮起,暖宝憨然一笑说,估计朋友们正叨念着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红嘴惊讶地问,这会儿他们下棋呢?暖宝用爽朗的笑声代替了回答。
转过弯再径直往前走的终点是图书馆,红嘴不常借书,偶尔借一本也没个看完。用小圈的话说,宝儿借书是给自己增长知识,嘴儿借书是给灰尘安家的。
暖宝推开图书馆的门时,馆长打了个悠长的哈欠后说,抓紧时间哦,还有半小时闭馆。馆内寂静,红嘴走过密集的书柜,轻咽口水,她念起小吃街紧挨着的各个摊位,馋了。只念了瞬间,她便为自己的心不在焉感到羞愧。然而饥饿使人无法自控,红嘴已经连饿多日,为的是录视频时能猛吃一顿。听小圈说这年头流行大胃王视频,既然流量大,她决定追逐。
两人立在一排书前,暖宝飞了个眼神,语调轻快地说,久等,给你介绍我的好友。红嘴诧异地问,张爱玲是你朋友?她怎么也没猜到所谓的朋友竟是这些作家。暖宝答,不只是爱玲,还有她创造的人物,都是我朋友,也可以是你的。红嘴羞赧地说,我可不敢,要说我俩是朋友,未免太不知深浅。她说这话并非在暗讽,只因暖宝是全校出名的书痴,借阅榜上永久的冠军。有一次红嘴经过公告栏,听两个女生正议论着,其中一个指着暖宝的名字说,你猜这人是男是女?没准儿是个帅哥呢。另个道,月月看这么多本谁信啊,肯定是随便翻翻的数字,你等着,下月榜首绝对是我。她曾将此事说与暖宝,换来的是对方的笑而不答。这会儿想起此事,红嘴突然改口道,要说我俩是朋友也不算错,都是吃货嘛,兴许她也对做吃播感兴趣呢。
两人又换到另排书前,暖宝速速取下一本介绍几句便放回去,之后直接介绍了整排。红嘴无话可回,只能皱着眉边听边点头,时不时地挠挠脸颊,抓抓鼻子,偶尔也走走神儿,想起自己下过的许多馆子,每家餐馆有哪些佳肴,她也能这般侃侃而谈。
现在把我最在乎的朋友推荐给你,暖宝俯身取出《红楼梦》捧在手心,含情脉脉的眼神极像母亲温柔亦虔诚地看着刚出生的婴孩。这书几乎是从这双手滑向那双,红嘴暗想,多么神圣的交接仪式。她正打算翻开,头顶的灯却瞬间暗下来。闭馆了,管理员喊道。这位头发浓密的男人登记好借阅信息,嗓音洪亮地说明天见。
走出图书馆,红嘴的饿劲儿又猛烈地袭来,幸好天色已晚,夜幕下的行人比白天自在,不用顾及走路姿势是否美观。凭她的感觉,饿的时候外八字走路更轻松。她望向夜空中忽明忽暗的星,好想摘下一颗放嘴里,像嚼口香糖那样一路嚼回宿舍。
如果没想好第一期视频录什么,建议你从《红楼梦》里找找灵感,里面全是佳肴,不如选喜欢的食物吃起。吃自己喜欢的,才能馋到别人。暖宝的声音将红嘴游走的思绪从夜空拽回,现在她饿得想录一起吞书视频。对方又道,是素颜还是化妆,这又不是选择题,交替着来更有新鲜感。红嘴坦言现阶段更习惯素颜,妆后虽美,却像是把自己弄丢了。我特怕做不好,她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地说。暖宝道,能不能做好是命中注定,我们无法干预,只能努力去做。但是你别对结果上瘾,不要想着非得实现什么,看淡它就好。红嘴虽没完全理解,却对暖宝产生了更为敬佩的情绪。
这些道理都是读书得来的吗?红嘴急于问出个答案。
暖宝摇头说不全是,也有郝老师的帮助。两人站在宿舍楼前继续聊,还是暖宝在说。决定来北京读书,是我自私的想法。爸妈并不想离我太远,可我却想远离家乡。表姐起初也是冷冷淡淡,摆臭脸给我看。暖宝边说边想起那些惨遭亲戚反对的日夜,东一句“那地方规矩多,宝儿在家没规矩惯了”,西一句“将来的婚事咋办,嫁个北京男人靠谱吗”,南一句“上个学而已,跑那么远,费那么些钱不值当的”,北一句“野心倒是不小,可惜啥人啥命,认了吧”,他们恼人的聒噪声坚定了她远走的念头。她将亲戚关系形容为空中盘旋的无脚鸟,越早坠地越好。
暖宝接着讲起郝老师,他是北京人,工作原因调到我们高中教语文,我那会儿是语文课代表,与他接触的时间比其他同学多些。偶尔提起北京,郝老师便滔滔不绝,让我这个南方人对北京城里的一事一物憧憬不已。我感到意犹未尽,便利用午休时间抱着习题册敲开了教师宿舍的门,想的是借机再听他闲谈几句,结果你猜我看见了什么,我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间小屋里堆满了书。他说多读书很有必要,如果只限于这些教材,未免太狭窄。此刻暖宝又将这话说与红嘴,仿佛完成了某种使命似的,不禁感到自豪。
除了这句,郝老师还说我既享受孤独,也需要朋友,这些书就是我的好友,能解我困惑。他们的话有时特别高深,我听不懂,刚开始老走神儿,我就硬听,慢慢就懂了。听到有趣的表达,我乐在其中,收获颇丰,觉得生命重来了一遍。只不过包括这些在内的许多话,暖宝没对红嘴提起,不只是红嘴,她没对任何人提起。
暖宝在心里过滤掉许多细节后又道,郝老师只教了我们半年,临走前送给我两箱书和几页书单,且叮嘱我放平心态,即使再渴望,也不要执着于考北京的学校。但我好像考上瘾了,一考就是三年。收到通知书那天,尽管不是名校,我却感恩还能拥有奔向远方的机会。在我的家乡,女人求神拜佛为的是能嫁好,读书不划算。
你又找过郝老师吗?红嘴犹豫片刻还是问了。
暖宝点头应道,去了,我们约在他家附近的咖啡店,他依旧酷爱读书,只是从一人读变成了两人。我猜那是个温婉的女孩,可能也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今晚,宿舍楼前仅有的那盏灯昏昏沉沉,红嘴虽看不清暖宝的表情,却好像听到了心碎的声音。
你们好,我是红嘴,今天这家吃牛肉面的店有我高考时的记忆,我带你们去尝尝。红嘴举着手机,边笑盈盈地给粉丝展示店内环境,边找了个角落坐好。这时候没几个食客,她刚支起补光灯,一个男孩腼腆地说声请慢用,冒着热气的牛肉面和十个煎蛋已摆在眼前。她顺便问道,张大叔呢?男孩摇摇头说,我是新来的。她知道粉丝肯定好奇,于是解释道,上次和我爸来吃面,吃到一半我突然心跳加速,说不出话,我爸都吓傻了,是张大叔开车把我送到医院的,见我没事了才走。医生说我是喝咖啡引起的心悸,所以那次后我把咖啡戒了。以前觉得离不开,现在也不怎么想了。
红嘴夹起一块牛肉,细细咀嚼道,还是那么好吃,肉块饱满,肉质鲜嫩,一碗有五大块,量够足的,除了贵没别的问题。接连三块下肚后又道,贵不是它的问题,是我的。接着她端起摞着十个煎蛋的瓷盘,让粉丝们见证即将开始的“二十秒光盘”新挑战。在正式计时前,桌上的牛肉面仅与筷子密切接触了三次,汤水中除去两块肉已再无其他。她打个嗝道,喜欢吃牛肉面的推荐你们尝尝,我先挑战,等会儿跟你们聊聊高考。
计时开始,她一口将煎蛋塞进嘴里,牙齿快速嚼几下就咽,之后两个两个吃,上一口还没咽掉又张嘴迎新,塞得两腮鼓胀,两唇也合不拢。她只得捂住嘴,吐出来点儿让嘴里松快些,待口中碎物顺利下咽,再吃掉黏在手掌心的。为省时间,筷子被徒手替代。红嘴将煎蛋对折推入,她感到牙齿正在求救,可她却不肯减速,即便舌头和嘴唇被咬破也要加速。此时的煎蛋虽已毫无滋味,她却要竖起大拇指,露出喜悦的神情。眼瞅着时间将到,红嘴自知挑战失败,最后一个煎蛋没嚼就往下咽,她感到这块不硬不软的东西卡在嗓子眼儿动也不动,恐惧使她呼吸急促,就像那日被张大叔看见的模样。她推倒手机,不想让粉丝见证这不光彩的一幕。红嘴挥动手臂,试图引起其他顾客的注意,然而不知何时,店内已空无一人。圆滚滚的肚子使她动弹不得,愈发艰难的呼吸让她分秒难度,她竖起筷子,想用力把头戳下去,免得再受痛苦。就在肉皮与筷子接触的瞬间,红嘴突然睁开眼,坐起身,摸摸喉咙和肚子,又侧身躺好,黑暗中她并不知道暖宝也醒着。
小圈的鼾声再次响起时,红嘴和绿舌已入梦境,唯独一人仍无困意。暖宝知道红嘴还是会选择录视频,就像当年自己执着于来北京。不论对什么有瘾,一旦上瘾就再难放下,是奔着必须实现它而去的。或许瘾是一种因,谁都有瘾,但并非谁都能看淡果。既然念头已起,旁人便多说无益。这是每个人注定的修行,唯有日后在实践中慢慢觉悟。
返校那天的情景浮现目前,妈妈拎包走在前面,脚步急促,表姐东张西望落在后面,夹在中间的她前看后看。学校位于郊区,环境清幽。她本想提前几天到,带妈和姐逛逛郝老师推荐的几个景点。表姐满脸写着同意,宝妈却说,算了吧,别费钱了,又吃又住又玩,哪儿有这些钱。她无力反驳,只得承诺等自己赚到钱再请客。
离校门大约两站地的一棵粗树下,几个老人正下棋,表姐笑道,别人是喜欢下棋,阿才他爸只喜欢站边上看。
你呀,三句话离不开阿才,宝妈说。
女人嘛,这辈子找个会疼人的丈夫比什么都重要,宝儿还年轻,过几年再嫁不出去,急也急死了。
暖宝无奈地说,你是这个时代的人吗,真死板。
表姐不依不饶,怎么?这个时代的人都打光棍儿?
过了会儿见暖宝一直沉默,表姐又道,阿才说北京是一座金色的城,什么呀,又骗我。他有个兄弟更能扯,说北京是摆在桌中间的一条肥嫩的鱼,肉多刺少。我说有刺的鱼也能叫好?如今宝儿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了,家里的钱没少花,等放假回来给你姐夫上上课,让他和他那帮狐朋狗友少说没见识的话。
暖宝继续沉默,直走到校门附近才开口,妈,别送了,这刚好有车站,早回去吧,还有几小时的路程呢。宝妈不说一句话,摆摆手,让女儿先走。暖宝舍不得走,也不说话,两人的泪都在眼中噙着。这个时候等车的人不少,暖宝催促表姐往前站站,一会儿上去占个座。表姐不理她,她便把行李堆旁边,自己背着包挤到前排。公交车即将进站,人群开始骚动,站在第一排的十来人暗中较劲,就快蹿到马路中间了。司机鸣笛示意人们向后退,然而越来越多的人涌上来,已是退无可退了。前排的人将车门围住,正对着门的那个男人啪啪拍打车玻璃,似是在对司机说别再开了,赶紧停吧。车渐渐停稳,车门刚滑开一个小缝,大叔已把脚抬起,脚尖先踩稳台阶,接着边用力起身边向车里钻。他是被推进车的,因为第二个人也火速踩到了台阶上,之后一个接一个,车里很快就坐满了。先上车的都坐在后面,理由很简单,坐前几排虽说下车方便,可是万一有老幼病残上来,让不让座?不让不合适,让又不划算。暖宝占了两个居中的座位,她得眼见妈妈和表姐坐稳才能安心。就在下车的瞬间,她确信自己不用再憋着眼泪,她知道只要此刻回头,准保能透过车窗看见妈妈的脸,但她不想让彼此流泪的画面刻入记忆,于是暖宝拎起路边被踢散的行李,头也不回地跑进校园里。等实在跑不动时才停下,她喘着粗气看到表姐发的信息,你疯跑什么,神经病吧。
暖宝蜷缩进薄被里,觉得双腿仿佛仍在奔跑,奔向再无束缚的远方。现在远方又成了暂时戒不掉的新瘾,能确定的是不管谁说什么,她都不会迟疑,直到自己做迟疑的终结者。
是绿舌拉窗帘的声音把红嘴叫醒,几点了,她哑着嗓子问。绿舌来不及回答,六点的闹铃赶在前面响起。红嘴这次不是被床单被迫推起来的,而是自己像个被压抑许久的弹簧,快速弹起来后边找袜子边说着计划。小圈打开零食箱瞅了眼,用肯定的语气附和道,没错,还有三盒牛肉面。
来真的?暖宝半信半疑地问。红嘴忙着收拾凌乱的书桌,没顾上回答。待洗漱完毕,支起手机,才郑重回复道,真的,我要和表姐打个平手。她身穿睡衣,没化妆,屏幕里这张脸还有些肿。早已背熟的开场白又在心里默念一遍,她拍拍脸颊,但不敢太用力,怕留下红印。小圈和绿舌挨坐着,暖宝站立床边,在这静默时分,三人的心跳不知为何比平时快。当红嘴说你们好时,她们能清晰听到隔壁屋的笑声和走廊的脚步声。
你们好,我是红嘴,这是我第一次录视频,有点儿紧张请见谅。今天我要吃的是三碗牛肉面,那我开始吃了。说完这段开场白,她拨弄几下头发,赶紧将视线移开。热水就在手边,三碗依次泡好后她喃喃道,之所以吃它,是因为有一些高考时的记忆。此时她的牙齿和舌头轮流紧张,咬字开始模糊不清,音量也越来越低,无奈中只得将面碗拉近,轻吹两口,简单嚼嚼就咽了。冒着热气的面条从嘴烫到胃,她吐吐舌头,抓起桌上的矿泉水一饮而尽。
第二碗面仍旧在几筷子的触摸后速速见底,连汤都不剩。红嘴牢记小圈的叮嘱,尽量快些吃,争取不剪辑。她搅拌着最后这碗面,想起姥爷亲手煮的长寿面,想起查到高考分数那天,妈妈抛下一句假如你姥爷还在,他比我们谁都失望。
几滴泪急着从眼眶里跳出来看世界,红嘴没擦,任凭它落入汤中,再被咽回胃里。她嘴上没闲着,面一口接一口吃,思绪亦是,又重返高考前的灰暗日子。班主任的吼声快要把天花板震碎了,高考是唯一能改变命运的方式,许多同学跟着小声重复,并对此事深信不疑。红嘴也是,她把这句话写在铅笔盒的盒盖上,写在粘了污渍的桌套上,写在每本书的封面上,那时他们还不懂命运是什么意思,却坚信获得了改变命运的密码。正因不曾怀疑,才会在查到分数的瞬间感到这辈子完了,那种无力感由内而外扩散,一秒比一秒重,一个叫未来的黑影闪现眼前,从影子幻为黑洞仅过去片刻光阴,她纵深跃下,有个声音愈发清晰,没希望了。在漫长的坠落中,她的手不自觉抄写着什么,一笔一划,齐齐整整码了数行,她一行行读下来,逐渐清晰地意识到是当年的课堂笔记。
他们从没像当年那样关注数字,毕业后有一次不慎丢失几百块钱,红嘴也不觉得十分心痛,可是距离高考只有两三个月时,仅是一分都能决定悲喜。也是在那段时间的一个早自习前,摸底考试的分数刚下来,同桌大芝说了句大实话,考个屁重点啊,咱班第一在年级都排不进前十,更别提在区里和市里。蜜蜂随即跟道,我打算找个家教,据说有个教数学的于老师不错。靠谱吗?大芝单手快速地转着笔,半信半疑地问。蜜蜂让他别转了,看着头晕。又道,补过的都说不错,涨几十分的大有人在,斑马涨了三百多分。他口中的斑马是年级里的风云人物,仅用短暂的暑假就从全班倒数考入年级前十。年级主任笑开了花,摸着斑马的脑袋问他是不是趁着假期换了个头。介绍涨分经验时,斑马毫无保留地提到自己的家教于老师,于是很多同学跟着报名,非于老师不找。经蜜蜂一提醒,红嘴和大芝也跟着交了补课费,日夜盼着脑瓜子能突然灵起来。结果两人和多数同学一样,几乎没涨分。大芝自我安慰道,知足吧,隔壁班的花花越补越低,他们班主任说东施能效颦,前提是得是东施。直到坐在大学宿舍里录视频这刻,红嘴仍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此刻录着视频,仿佛回到早自习前吃早餐的环节,教室里飘着泡面香。她又条件反射般的想起班主任怒摔泡面碗的早晨,那天刚出二模成绩,班主任气冲冲推门而入,一巴掌打掉两碗面,其中一碗是眼镜蛇的,因为离得近,甩出来的面条像蚯蚓一样粘在红嘴桌角上。这会儿,她感到嘴里的面好像正在爬来爬去,她想用舌头抓住它们,舌头却被束缚住。红嘴忍住想吐的冲动,慢吞吞咽掉最后几根面条,突然猛烈抽泣道,高考是我的伤痕文学。
她的哭声越来越高,直哭到头痛欲裂,嗓子再也无法发力。自顾自地又哽咽了几声,她扭头对小圈说,这段视频作废了。说完趴在桌上,两肩不停地抖动。大约过了几分钟,攒足力气后,嘹亮的哭声再次响起。这个清晨红嘴又哭又笑,直到隔壁宿舍听见哭声赶来询问情况,直到上课铃声打响,她也没有停止眼泪的释放。与泪水一同从体内流走的还有反复回忆高考的瘾,这个瘾已被网红梦替代。接下来将有大把时间被红嘴用来完成这个梦,她会深陷其中,日夜为此悬心。而此刻的她未必知晓,还以为找到了一种救赎过往的方式。
小圈和绿舌轮流劝慰,唯独暖宝站在窗边不响。她心里清楚,人是在不断上瘾和戒瘾的过程中由生到死,人还有瘾,是因为对自己感到不满。而这虽是生活的常态,却于人无益。她曾对郝老师讲起自己的瘾,一个接着一个,旧的瘾不断被新的替代,能戒掉的都是暂时的,无法获得内心的安宁才是永久的。郝老师说自己亦是如此,亦在不断修行,如果能无限接近心如止水的状态,便能活得轻松些。暖宝望着树上的几片叶子正出神时,听见身后传来你们好我是红嘴,一扭头才发现,红嘴趴在桌上睡着了。小圈和绿舌合力将她拖回床上,暖宝也一起帮忙。哭累了,让她好好睡会儿吧,希望她的梦能在梦里实现,暖宝轻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