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坦荡荡地从窗子钻了进来,窗棂的影子把大炕划出一个个方格子。大朵躺下后,像烙饼似的来回翻身,此刻,她的目光又一直像钉子一眼盯在自家的房梁上,房梁黑黢黢的,悬在那的落了灰的孤零零的灯泡也隐身了。五朵蜷起小小的身体,把那条揉搓了多次已经辨不清颜色的被单子蒙过头顶,又轻轻举起,留出巴掌宽的距离,右臂往姐姐方向挪了挪,姐姐的脸颊也被她罩了过来,她把嘴凑到大朵的耳边,用小得像蚂蚁一样是声音问,姐,你和妈晚饭的时候说啥呢?
大朵拉下被单,不耐烦地说,小孩子家家的,别啥都问。转过身,给五朵一个长长的后背。
五朵刚上一年级。她妈妈怀她三个月的时候,她们一家六口从城里搬到这个叫沙子村的地方。
这是吉县最西边的一个村子,与内蒙接壤。叫沙子村真是名副其实,沙土地多,黑土地少,一到开春,整个村子就沙尘飞扬,风裹挟着沙土铺天盖地又无孔不入,那些黑的土地、青色的屋顶、红色的砖房,发了绿牙的树枝都罩上细细的一层白,像寡妇二嫂抹了腻子粉的脸。
五朵妈妈说,这就是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村里几百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民风淳朴,后来,村上来了知青和下放户,屯上开始热闹起来。
一开始的热闹是城里人给屯子带来的新鲜感,女知青洗脸用的香香的胰子,城里女人带卷的头发,男人穿的不爱出褶皱的确良裤子……,从穿戴到思想。
后来的热闹是这些人与屯里人的纠葛。譬如,知青王茂偷吃了老陈家的大公鸡,村长媳妇“韩大嗓”打了漂亮的女知青小叶……。
五朵上边有四个姐姐,五朵妈好像一棵茄子秧,把营养都给了前边的,那四个溜光水滑的,到五朵时就像关了运输营养管道的开关,五朵就成了小茄子妞,干、瘪、瘦。这也怪不得五朵妈,村里的吃食真是匮乏,上顿土豆下顿土豆让怀孕的女人吃得直吐,五朵出生后五朵妈干瘪的乳房更是没了乳汁。她和班里的七、八岁的同学身高也不差上下,好在,五朵继承了妈妈的白皙基因,天天和村子里的孩子们玩耍,也没有皲裂的红脸蛋,苍白的脸上挂着一双黑汪汪的大眼睛,这双眼睛就占了五官的大部分,睫毛一闪一闪,像暗夜里的灯塔。
九岁的五朵觉得一天总是那么长,放学后,她和邻家的小七儿玩了一会踢口袋,又在自家的菜园抓了一会“玛灵儿”,上学后,她知道叫蜻蜓。她和没上学的小七儿说,这叫蜻蜓,就是轻轻停的意思,你看,它们是不是轻轻停下的,两个人屏了气息,仔细观察一会,又把抓来的掉了一个翅膀的蜻蜓又放了。
十七岁的大姐在做晚饭。五朵在自家的矮墙头上望着落日发呆,红霞满天,热烈浓郁,红得就像四朵的红领巾。五朵看着像蛋黄一样的太阳,心里想,姐姐要是把自家的鸡蛋煮一个多好。五朵不自觉流下了口水,她远远地看见了归来的父母。
平日,只要父母一进屋,晚饭就开始了,但今晚,但妈妈进院后把大姐喊了出去。爸爸用审视的眼光把几个孩子看了一遍,四朵用蜡笔在画画,三朵在摆碗筷,二朵在外屋正把蒸好的馍放在篮子里放。
妈妈和大朵不知道说些什么,晚饭都已经放在桌上,馍的热气已经散去,五朵用手摸了几次,温度正好。一家人围坐在圆桌旁等着家里两个年长的女性。
五朵看了几次爸爸,平时爸爸会说,朵,吃吧。这次,爸爸不知道有什么心思,对望向他的目光没有反应。
二朵在三朵耳旁嘀咕一句。轻轻的,三朵还向五朵这边看了一眼。
五朵诧异地想,是有啥事吗?
第二日上学,五朵看见班主任刘老师好像不舒服,眼睛有点红,声音哑哑的,又是心神不定的模样。没写作业的几个同学窃喜了好一会,没多久,老师就让大家自习,写昨天学的拼音字母。刘老师人在课堂里,心好像被别人带走了一样。
村小学有四个老师,一个校长。刘老师教一至三年级的语文和数学,马老师教四年和五年的,全校一个音乐老师,一个体育老师,另一个就是校长,除了开学讲话,他不教任何课程。
五朵听妈妈说,刘老师还没有转正,也不知道转正是什么意思,她想,转不转都一样,她喜欢刘老师。刘老师年轻有朝气,课堂里气氛活波,不像马老师,曾经代过一天的课,像古时的老夫子一样,讲起课来让人昏昏欲睡。
姐姐们聪明又好学,个个在班级成绩优异,尤其是大朵,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县初中,刘老师虽然只教了大朵一年,每每谈起大朵也觉得脸上也是有光的。
所以五朵一上学,也受到了刘老师的青睐。
小学的课程不多,放学早,五朵经常去刘老师家玩,她家的儿子小波三岁了,胖胖的招人稀罕,五朵和孩子玩耍,刘老师就抽空忙着做饭。刘老师的对象如果回来早,也一起陪他们玩,有时,给小波一块棒棒糖,也给五朵一个。五朵对这个长的帅帅的老师的对象也蛮喜欢。
刘老师的对象是个转业兵,个子不高,眉眼很靓。无论是沙县还是村里把家里的另一半都称为对象。不像市里分那么清,没结婚的才叫对象。
今天,五朵看见刘老师的眼神充满了忧郁,神情又很落寞。她想起妈妈有时候也有这样的神情。
五朵和同桌韩燕说,是不是结婚的女人都这样?
韩燕不屑地说,我妈妈就不这样!
对啊,对啊,你妈妈是大嗓啊!
韩燕伸出拳头,向五朵的肩膀捶了一下。五朵马上回击了一下,飞快地跑了。
刚刚替刘老师的担忧也飞到了脑后。
五朵无事可做,在村里的小河塘独坐了一会,水面静静的,无波无澜,她拽下一节树枝条,在水面搅来搅去,几条小鱼“嗖”地一下游走了。
玩腻了,五朵往家走,路上,五朵又发现一些端倪,村里的女人忽然间团结起来了,韩燕的二姐竟然和侯静在说悄悄话,大姐说过他们,这俩人为了村里的大牛哥互相找别扭,明里暗里都不和,二朵说这叫势不两立。
到家后,五朵又惊讶地发现校长在自己家。
她开门进去,只听见爸爸和校长说,各家问问吧。他们看见五朵进来,谈话戛然而止。猝不及防的停顿就像河塘边那个“四类分子”正吹着笛子回头发现了她一样。
五朵放下书包,在他们的注视下有些不自在,抓了一把炒黄豆出了院门。
村子里笼罩着一股神秘的气息,这气息在村里来回乱窜。五朵发现,一些女人总是咬着耳朵说话,连平日的韩大嗓都变乖巧了。
晚上,从韩燕家回来,五朵大概知道一点,村里的神秘和刘老师的对象有关。
是啥事呢?五朵想。
刘老师的对象当过兵,虽然复员了还经常穿着绿军装,黄胶鞋,这身行头,在一群蓝褂子的人群里就格外显眼。村里也有一、两个穿这样服装的,但就是不一样,爸爸说,他们没有军姿。
五朵不知道怎么称呼老师的对象,索性就什么也不叫,见面只是笑笑。嗯,冬天的时候去老师家,他看见我的手冻通红,还给我暖过手呢。刘老师的对象应该不干农活,脸和手都是白白净净的。爸爸的手有老茧,指尖也是裂的。
对了,还有一次,我也给他暖过手。五朵依稀记得,那次是逗小波玩,他从外边进来,搓着手说,你也给我暖暖手吧,大手握住小手,冻得五朵直激灵。
没几日,妈妈给她们开了一次会,奇怪的是作为家庭主要核心人物的爸爸没参加。几个女孩坐在小马扎上,五朵那天太累了,弓着身体,双臂合拢,歪着头趴在大朵的腿上,眼皮直打架。
……女孩子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洁身自爱…不和男人有肢体上的接触……
五朵愣了愣,睡意全无,心里一惊,和刘老师的对象握过手算不算?她看着一脸严肃的妈妈,张了一下嘴,没敢问。
五朵想不明白他会有什么事。小孩子,忘性大,没几天就把这都抛脑后边了。村里的神秘气息也少了。可突然有一天,村里又发生了新鲜事。
后院的马叔叔把马婶子杀死了。
妈妈曾说过,你爸爸和马叔叔关系好,你爸清高,村上没几个他瞧得起的人,除了村西的老高和马叔,他们是磕头弟兄呢。
五朵看见他们经常一起喝酒聊天。他们聊着什么智者,勇者的,五朵听不懂,吃了他们一些下酒菜便玩自己的去了。
马婶子皮肤白白嫩嫩的,眼睛黑黑亮亮的,她不用像村里女人那样下地干活。每天起来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五朵经常去马叔家,她喜欢看这个婶子,她用镊子把眉毛上多余的部分拔掉,眉毛又细又长。婶子左手拿火柴盒,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一根火柴,轻轻一划,粉色的火柴头便燃了起来,一小会后,再用嘴吹灭,火烧过的部分有黑炭灰,她对着镜子,描出弯弯的眉,再把过年时写对联的红纸裁成小条条,用舌轻轻舔湿,两个嘴唇抿在一起,红润的嘴唇漂亮极了。妈妈说,你马叔老惯着她了。
马叔马婶子结婚多年确没孩子,他们对张家的几个乖巧的女孩子特别喜欢。有一阵子,马叔他们聊天时候说,把小五朵给我们吧。
五朵喜欢跑去马叔家玩,但真正天天睡在她家,便犹豫了,自己打记事就和大朵一个被窝睡,她习惯了拽着姐姐的手才能睡着。五朵说,我不去。
那天,五朵放学路上,就看见许多人往自家方向跑,她也随着人群跑,老远看见是后院马叔家烟火缭绕,她钻到人群前边,是马叔家房子西侧茅房着的火,那火显然被水浇过,黑黑的碳木发着余热,水气滋滋的往上飘着,一缕一缕的烟挣扎着,空气里弥漫着肉烧焦的味道。
爸爸把五朵拉了回来。五朵上了柴垛,远远地看见警车和警察,这是五朵第一次看见带着枪的人,他们全副武装,冲进马叔家,把拿着刀的马叔绑了起来押到警车上,马叔没挣扎没反抗,眼神呆滞滞的,顺从得像村里的陈傻子。
五朵爬了下来,想追上那台车,五朵想不明白,马叔咋了?
全村的大人孩子好像都聚集在这里,乱糟糟的一片。五朵无力地蹲下。
有人说,这老马先把家里的大鹅杀了,又把媳妇杀了,扔在茅房,放了火。
有人嘀咕,哎呀妈呀,村里一下子少了四个人。
怎么是四个?五朵疑惑重重。
她们或许是被马叔的事刺激了,或许是新的事件出现,以前的事可以解密的似的。
有人说,那个转业兵把李家二姑娘就是大朵的同学给领跑了。
那一晚,五朵又做了同样的梦,她飞在河塘的上方,人慢慢往下落,她心想,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腿一定得瘸了,她往下沉,腿一直接触不到河面,她蹬啊蹬,腿好疼。
五朵和妈妈说了这个梦,妈妈说,你在发育,在长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