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凌晨两点零六,窗外鹅毛大雪,病房里的日光灯寂静地亮着,惨白的灯光照亮病房的边边角角,照亮了爸爸病床边的真空透明袋,这只袋子上端有根透明管子,另一端插入的是爸爸的右腹,因腹中残留较多的脓液,需要用这根导管导出,此刻,管内充满着浅褐色的液体,腹中的病菌缓慢地排出。拖拉机先生呼吸均匀,这是他从前天夜晚动手术开始到现在睡的最沉的时候了。
爸爸生病了,在五天前他已经感觉身体不适了,右腹隐隐作痛,他并不在意,依然和他最亲密的工作搭档行驶在寒风中,一路奔波到天黑,只为再给家庭的账户上增加数字。夜晚回家,右腹疼痛更加厉害了,晚饭没有胃口,无法下咽,匆匆脱下灰尘满身的衣服,蜷缩到被子里去。妈妈着急,给他端茶倒水,他轻轻抿了一口,拉着被子睡下,妈妈把他脖子边的被子塞紧,不让冷风进入,仿佛要阻隔所有的疾病侵入他身体。
第二天清晨,爸爸还没有睡醒,老板的电话又“嗡嗡”地来了,他听了这个铃声数十年,这是他幸福生活的开场曲,几十年心爱的曲子,可是今天早上没有迫不及待接它的心情,草草答应了任务之后,妈妈再三劝说才阻止了这场交易,陪他去了当地乡镇小诊所,诊所医生说80%是阑尾炎,于是给他吊了消炎药水,经过一天的打点滴治疗,两人心里悬着的石头渐渐地放下,可是治疗过后,疼痛并没有改善,于是又继续一天的打点滴治疗,情况依然没有好转。第三天,爸爸打算继续点滴治疗,妈妈不肯,带他去了县医院,经过了检查,确诊为急性阑尾炎,需要立即动手术。但是因为耽搁时间过长,已经进阶为阑尾穿孔腹膜炎,导致手术难度增加,手术费用也与之增加,他们都懊恼不已。
当我下班刚回到家,就接到妈妈的电话,电话那一头的妈妈已经泣不成声,告诉我爸爸正在进行手术,这个晴天霹雳让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淌,恨不得立即跑到他们的面前。我立即请假,买好第二天首班汽车,凌晨四点起床,急匆匆赶去汽车站。到达病房的那一刻,爸爸已经躺卧在床上,虚弱不已,说话都费力气。主刀医生将割掉的阑尾照片翻给我看,眼泪在眼里不住地打转,那英雄人物般的爸爸怎么会这样?暗暗恨自己跑这么远,在他们最需要我的时候,没法尽心尽力地照顾我的亲人。
(二)
凌晨三点十五,爸爸坐在了床边,把我和男友吓了一跳,他刚刚动完手术,身体虚弱得连踩一只蚂蚁都费劲,睡前再三叮嘱他,要是需要去卫生间,一定要叫醒我们,可是他看到我们在各自的小折叠床上睡得沉,没有忍心叫醒我俩。好在男友睡得浅,被轻微的床板声惊醒,才防止他独自去卫生间。男友给他穿好拖鞋,一手小心翼翼地拿着导管,一手稳稳地搀着他的胳膊,拖鞋在地板上摩擦出“沙沙”的声响,步履蹒跚地向卫生间里走去,看着他俩的背影,我既感动又难过。
在爸爸健康的时候,他是家里的顶梁柱,有了他,再大的困难也会变成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可以将几十亩空荡荡的泥地变成绿油油的秧田,不叫一声苦,他可以将田地里成千上万斤的稻子扛回家,不说一声累,他可以起早贪黑地去搬运沉甸甸的钢管,不舍得为自己去买一件像样的衣服,他可以不辞辛劳地去风里来,雨里去,也要给孩子提供像样的生活。
高烧还粘着他不肯走,护士来来去去量了多次体温,每次都说高烧不退,我和男友站在床边也干着急,后来告诉我们需要用热毛巾帮他擦拭胳膊和腿,帮助毛孔张开,散发热量。我们像得到了灵丹妙药一样,立即打来热水,调好温度,给他擦拭脖颈、胸口、胳膊、腿部,男友更加细心,将毛巾用凉水润湿,敷在额头上。在擦拭的过程中,我惊奇地感受到,几年前爸爸结实的胳膊,紧实的胸肌、粗壮的大腿已变成如今稍有松弛的胳膊、骨感的胸口和精瘦的腿部,才让我清醒地、深刻地认识到他并不年轻了。
小时候,他是世界上最厉害的英雄,能轻轻一举,越过头顶,让我稳稳地坐在他的双肩上,小学时,他是始终如一的守护者,能冒着狂风暴雨、冰天雪地为我送来热气腾腾的饭菜,到了中学,他是无往不能的大力士,能搬运家里的柴米油盐、锅碗瓢盆来到学校旁,陪伴我度过压力大的时期,到了大学,他能一次又一次给我打生活费,不忘叮嘱我“一人在外,好好照顾自己”。
(三)
再长的假期也有结束的那天,他的病情渐渐好转,我和男友也需要回去工作。
走得那天,我们早起给他梳洗整理之后,又陪他到医院的走廊上散步,帮助身体恢复,妈妈和男友各扶一边,我跟他说:“好好养息,不要着急”。妈妈说:“孩子要走了,你跟孩子说几句呀!”他低头不语,眉头蹙起,好像在酝酿什么话,我们从走廊来来回回走了两圈,他依然无语,实际上我们心里也清楚他想要说什么,只是他不善表达。
散完步之后,我们背上行李,往电梯的方向走,医生恰好也找他,帮他换药,我们就挥手告别了。雪停了,走出医院的大门,寒风彻骨得冷,距离门口三百米左右,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我们望向那个楼层,妈妈在叫我,我拿起手机拨了过去,电话那头说:“你爸爸从病房里又走出来了,他想要再看你们一眼,说你们回去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