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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顾山光接水光,凭栏十里芰荷香
【壹】
床上之人蓦然睁开双眼,檀口微张急促地喘着气。半日,她抬袖抹去皙白额上的一层汗珠子,平了平呼吸,唤了丫鬟进来。
进来两个丫头,其中穿青色袄子的撩起另一半轻纱床幔,看清荷香苍白的小脸,眼中立时露出忧色:“郡主这是又做噩梦了?”
小姑娘瞧着娇软,身子却一直是安健的。
小半月前有雪初至,贪玩了半日,回来后竟浑身发起烫来,整个人变得浑浑噩噩。
这几日脸上才又有了点气色,却仍然时不时就噩梦缠身。
另一个端着热水进来,穿着粉色袄子的丫头性子似活泼些。她放下缠枝铜盆,回头瞧了瞧荷香,脆声:“郡主可要快快好起来才是,那热锅还等着咱们呢。”
床上的小姑娘脸上尚带着稚气,听到棠糕的话,有气无力地瞪她一眼,不过精神也真起来了些。
醒来就病怏怏地躺了多日,幸得十四岁生辰未过,强抢民男一事还没做下。
呼出一口气,荷香斜斜歪坐在窗前暖榻上。
她探头望去院子里那一堆还围坐在热锅旁吃得不亦乐乎的小丫头,软乎乎地打了个饱嗝。
*
生辰之日,荷香久违地出了侯府闲逛。
奈何将将好利索的身子骨半天就受不住了,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又到了桃花阁门前。
四扇精致的篆花朱门大敞,阁内香纱飘逸,歌舞升平。一眼过去,似有无穷尽的纸醉金迷。
棠糕很有眼色,护着荷香熟门熟路地上到了桃花阁二楼左侧的阁间。
底下乐声不绝如缕,半晌倏然撤去,那原本专门用作笙箫曼舞的台子上,跪了几个和周遭格格不入,衣着单薄的奴人。
台下看客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不论曾经何等身份什么缘故,一旦入了这桃花阁沦为被贩卖之人,就等同是成为砧板上的肉。
想要人,可以,也就讲究个价高者得。
天子脚下也胆敢这般猖獗,说到最后,缘由不过就是背后有贵人撑着腰罢。
荷香此时尚且不知,这为祸多年的污浊,虽最终被人连根拔起一朝剿灭,阁楼却因她留存了下来。
恹恹地吃下几个清甜软糯的绿豆糕和几块酥香薄脆的栗子饼,荷香探头看向楼下动静。
余光处,她无意间见到了个不速之客。
虽那女子用面纱遮住了大半张脸,但作为自己的“情敌”,荷香对她知之甚深,印象不可谓不深刻。
见人步履匆匆地上了楼,直到台上那几个小奴皆被人买下,才又带着丫鬟和护卫疾身离开。
黎映雪一向自诩端庄绝俗,怎么会来桃花阁这鱼龙混杂的烟花之地?难道也是发现了这里的糕点巧致又味美?
棠糕瞧着心思全写在脸上的荷香,顿觉肩上的担子重了重。自家小郡主这般好骗,自己得多加护着才行。
俗话说好奇心害死猫,这话上一世在荷香身上甚是灵验。
尾随前头的人走了半响,来到一条昏暗僻静的巷子。
便见黎映雪身旁突然多出一个似男子身量的人,细看他身上穿着,像是刚才被桃花阁贩卖的奴人之一。
荷香躲在转角处,听到黎映雪声音哽咽道:“十...哥哥,你受苦了。”
【贰】
十哥哥?黎映雪什么时候多了个十哥哥?
荷香与黎映雪简直是对冤家,不见面时还能相安无事,见了面就天雷勾地火,水火不相容(虽然多数时候是荷香单方面作天作地)。
咳...能让黎映雪不惜冒着声名有损的风险来桃花阁买人,那定是个重要的,荷香黑亮的眼珠子一转,不如抢过来?
那小奴身形瞧着清瘦,正站在背光处,垂眉敛目的,却无故透股不容小觑的气势。
眼瞧黎映雪一行人就要离开,荷香立时带着棠糕小跑了出来:“等等——”
黎映雪猛看到荷香,心惊了一瞬,随即又想起自己如今是掩了身份的。她定定神,朝一侧那有功夫在身,作侍婢打扮的女子差了个眼色。
荷香这边的丫鬟棠糕,积极配合自家郡主的行事,双臂一张,拦在黎映雪四人的前头。
仔细打量过对面的少年,荷香恍然几许。这人面上染了脏污,但荷香却一眼就辨认出他——曾经的镇北王府世子奚十里。
黑夜笼罩世间,辨不清众生面目,可荷香心里蓦地生出一阵近乡情怯。
“这位小姐,”巷子里,黎映雪身侧的女子淡声开口:“敢问何事相拦?”
虽梳了双环髻,穿着缃色的婢女厚衫,眼神却犀利透寒,绝非一个普通侍女所有。
得亏在桃花阁见识过不少人,荷香还不至于让一个眼神吓退。她指指黎映雪身后的小奴:“我想要他。”
缃色棉衫的女子拒道:“这奴人已经被我们赎下,如此,小姐该是讲理之人?”
虽棠糕平日瞧着不怎的着调,却和碧米一道,皆经由老太君亲自掌眼择过来的。维护起荷香来,丝毫不落气势。
对面话声刚落,棠糕小丫头便铿锵有力地怼出一句:“放肆!我家姑娘堂堂郡主之尊,何时轮到你个小丫鬟多嘴!”
初春傍晚,着一袭雪青锦裙,身裹檀色狐裘的黎映雪见荷香一副誓要横刀夺爱的架势,蹙眉咬唇,怎么哪哪都碰到这冤家!
被怼的女子神色一怔,重新审视起荷香。
角落的小奴则眸光微动,虽是娇气,挑人的眼光倒不算差。
感受着初春的料峭寒风,荷香速战速决道:“不管管你底下的人吗?黎映雪。”
“是小女管教不严,”不知为何身份暴露的黎映雪无奈出声:“还望郡主恕罪。”
两者皆是容貌上乘的女郎,可在上京城多数人眼中,她们因秉性而天差地别。
换作前世,荷香确实还有与人争锋相对的力气。
重活一世后,斗争到这里就足以了——天这么冷,还是赶紧走完过场早点跑路吧。
她拿过一早就让棠糕备好的厚实风氅,来到衣衫单薄的小奴跟前,踮起脚亲自为他披上,又把一个暖炉一股脑地塞进他怀内。
本不该再蹚一趟这浑水,可装装样子,万一博上个好感也说不定。
再者,荷香有些惦念他。
上一世直到死去,她同这人已有月余不曾见面。
满腹遗言,一句都没来得及交待。
如今回到起点,荷香才后知后觉,自己和这人,原已经隔着一辈子那么久了。
小姑娘柔软娇嫩的脸颊被寒风刮得生红,待献完殷勤,她眼睫轻垂,绵糯的声音里透着嚣张:“确实管教不严。”话尾似遭不住严寒,带着颤音。
立在阴影下的小奴端着烫手的暖炉,听那颤音清晰入耳。
荷香顿了顿,转身时话头一变:“不过今日本郡主心情好,就放过你们了。”
正想办法脱身的黎映雪眸子一圆,未料到会是这样简单的,绝色的脸上一时透露出不可置信。
向来同自己不对付的人,何时变得如此进退有度了?
进退有度这话,荷香可不敢接。毕竟上一世,她就是用名声一事威胁黎映雪,将人强抢了过来。
而这一世,荷香自认没什么厉害本事能继续抢一尊大佛回去。
她正了正面色,朝那低眉垂眼的小奴装模作样问道:“你可愿意随本郡主回去?”
静默中,小姑娘抬手拦下了众人的欲言又止,缩着小脑袋和小奴嗡声道:“好的我知道了,本郡主懂你的意思。棠糕咱们打道回府。”
镇北王府出事后,本该埋骨入土的镇北王世子死而复生。
再不久,有人秘密寻上太傅黎鸿之。
黎鸿之为人重情重义,镇北王世子乃他小女的救命恩人。何况,他初时就观出这镇北王世子为者不凡,绝非池鱼。
且还有个不为人知的缘由,黎映雪的规劝,她向来颇具慧眼。
一来二去,对这腐朽朝堂早已失望至极的黎鸿之,从此落下决心追随这没落世子,甘愿涉险做此人的左膀右臂。
所以,再没有比黎映雪带他走,这条更对更合适的路了。
他们商定先将世子送进桃花阁,复让其以奴仆身份光明正大地进入太傅府。
原定计划已经顺利进行到最后一步,奈何中途突然冒出个青骊郡主。
荷香后来得知他们的关系,终究没有愚笨到底,明白自己给人家添去了许多麻烦。
只因若回侯府,除了管吃喝玩乐,实际可用的助力没有不说,还要忍耐青骊郡主多年的烦扰。
怪不得在已为信王的赵至旻兵分两路围困两方之时,这人会择另一头。
道出句“保重”收尾,荷香抬脚离开。
即便落得卑贱身份,仍旧如松似竹的小奴走前一步,暴露在昏黄烛光下,他双目瞳色似清透又深邃。
“奴,愿随郡主回府。”
【叁】
尽管荷香一路上一步三回头,亲眼看到小奴同自己进了侯府,却仍是久久没能从这荒唐里醒过神。
小姑娘心里忐忑,状似负责地告知小奴:“我这里,只管吃喝住...”不包暗探密报你知道吧?
小奴乖顺应下:“于奴而言,如此就很好。”
“...好。”好你个大头鬼!
荷香边焦心晃着垂落的几缕发,边唤小奴饮了碗热乎姜汤卸却寒气。
*
在小姑娘十岁那年,纪爹在秋猎场上因救皇驾中箭身亡,纪母不久也随了去。
纪家的人口本就不多,这长子长媳一去,便只剩下大房的荷香、二房几位老小和纪老太君。
一朝荣华现,皇帝垂怜,手一挥给本是吏部侍郎的纪爹追封了个忠义侯。虽则但是,纪家大房就荷香一支独苗苗。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此不过个有名无实的。
小小人儿接下了这道尊贵冰冷的明黄圣旨,当晚却受邪风入体,大病了一场。
病愈后,荷香拿着侯府该有的皇粮,本分守着自己该过的日子。
*
这两年,荷香时不时或早或晚地到桃花阁小坐。
姑娘家尚未长成,带些婴儿肥的小脸软绵皙白。稍稍变一下装,就和街上的小姑娘们无多大出入,恰能掩人耳目。
况且除了随二房过日子的老太君还惦记着荷香外,一个连皇宫都进不去的挂名郡主,也没什么人会费心思留意。
正值炎炎暑夏,桃花阁阁间内四角都摆放了冰盆,又有冰镇好的点心瓜果。
晚间还能听听小曲赏赏舞艺,怎看都比空荡荡的庭院强上许多。
白日的时辰,桃花阁本不营业。不过这位主识趣又大方,知道她身份的桃花阁管事便也卖她个情面,许她白天过来。
尚未开门迎客的桃花阁沉睡下来,清清静静的。
夏时的天惯会反复无常,荷香趴在窗沿处看向被挡在屋檐外的疾风骤雨。
檐下似有两个人在避水,一音色稍显稚嫩的女孩儿先开口道:“十里哥哥,你说这雨什么时候才会停下来?”
那位“十里哥哥”没有回应。
女孩儿又道:“下回我再不会偷偷跑出来了,十里哥哥莫要生映雪的气可好?”
“我并未生气,却是黎夫人和太傅一直忧心姑娘。”低沉雅致的少年嗓音。
两人又不紧不慢聊了几句,即有小厮冒雨过来,递了两把江南油纸伞给檐下避雨的公子小姐。
*
晃眼到了隆冬时节,向来嚣张跋扈的青骊郡主瞧着庙外的大雪,忽觉这无牵无扯的日子着实过得艰难了些。
纪老太君连个年都没能熬过去,见了匆匆赶来的小姑娘一面,便溘然长逝。
喜庆日子里,外头红绸当帘,纪家白帆香烟不断。
这期间人人守在灵堂里黯然垂泪,独不见被老太君时时念叨的青骊郡主。
*
从普光寺大门前,遥遥望入殿内,供奉在一众神佛下的长明灯日夜不熄。
荷香跪坐在垫子上仰望慈悲的佛面许久,要起身时,才发觉双腿已经酸麻无力。
碧米和棠糕一左一右搀扶着她。缓了缓,出到殿门,狂躁的寒风卷着枯雪迎面袭来。
不过碧米一早有准备,先一步用那结实的七十二骨伞遮挡住风雪。
这场雪下了有一天一夜,天暗得厉害,周遭也白得厉害。
忽地两声“参见世子”在啸啸凛风中响起,一直缩着脑袋的荷香才反应过来面前多出两人。
当中站在伞下的,是个岁数约莫十七上下的白净少年。锦衣玉带,玄青大敞披身,腰间佩着一块象征身份的玉牌。
端得矜贵不凡,锋芒渐露。
较之年前中秋佳节时,同黎家小姐相遇的轰轰烈烈。
荷香和这个一直活在旁人口中的镇北王世子的初见,激不起半点水花。
奚十里淡眼望向前头的小姑娘,身量娇小的人儿埋入了厚实披风中,怯怯生生的,同外头所传的青骊郡主不太相似。
跪坐了一下午,荷香提不起什么力气应付人。她撩起薄薄的眼皮盯住奚十里袍子上的流云暗纹,浅浅地行了个屈膝礼。
又歪倒在棠糕身上,挽住碧米绕过面前的主仆二人,深一脚浅一脚走远了。
堂堂侯府贵女,礼数竟做得这般敷衍,委实有些贻笑大方。
一旁举伞的小厮不认同地皱眉,但自家世子没有发话,他总不好先开口。
奚十里留在原地半天不动,小厮低声提醒道:“世子。”
捻散了指尖的雪花,少年身姿挺秀如竹,步履沉稳地朝另一个方向行去。
*
夜深,在一间燃着安神香的禅房里,碧米服侍荷香睡下。
自老太君故去,小姑娘的精气神一日比日萎靡消沉,入睡更是不易。
大师给下的安神香,效果越发不显了。
静悄出了禅房,右侧墙边无端多出把油纸伞。大冷天的,这轻巧模样的油纸伞可挡不住肆虐的风雪。
碧米迎风等了一阵,一直不见来人。拿过伞,借梁上笼中烛光辩了辩。
若为大户人家,便是一把小小的油纸伞都会有独特印记。
小心撑开,见内侧伞面靠近边缘的地方,一只振翅蜻蜓立在粉粉荷尖上。
却是自家的伞。
翌日清早,棠糕掐好时辰过来禅房。
眼一扫,见到一卷小物用青色带子绑着,悬挂在门环上。
小姑娘也不知道哪个时辰醒的,棠糕进来时,她没穿鞋,就着一身寝衣直愣愣地坐在床边。
幸好房中的银丝碳未熄,冷不着人。
棠糕侧身掩过心里眼里的酸涩,扬笑给荷香问了句安。
小姑娘眼眸轻眨几下,回神应了她。
将棠糕递来的小画徐徐展开,青阳下松柏苍翠,一方积雪消融处长出点点新绿,引得只肥兔子过来觅食。
【肆】
这日雪停,荷香拿着根胡萝卜安在小雪人鼻子位置,扶正。
指尖冻得通红,还是颤颤巍巍地伸手拍实了上头的雪。
少年回至禅房,门前一个堆得方方正正的雪人正等着他。
走近,见一盏用胡萝卜雕成的清荷,斜斜安在小雪人圆滚的脑袋上。
奚十里俯身摘下那盏小巧清荷颠了颠,垂眼看向不过膝高的雪人。
娇气的小东西,雕个荷花的事都要假于人手,没半些诚意。
*
在普光寺留了月余,虽今年的年节纪家不宜大办,可要送出的礼一件都少不了。
纪家二房那头,已经派人过来催了三四回。
即使侯府没落,为彰显皇恩,明面上皇帝还是会顾及他们,赏些绮缎玉食下来。
临近年节,若逢有岁赐到,主人家却不知踪影,那可就是件麻烦事了。
寒日泥土冷硬,被车轱辘一滚分崩离析。
小姑娘端坐在马车里,半日都在看一副小画出神。
棠糕瞧她透出几分红润的小脸,心内定了定。摸进袖口,拿出一卷同样被青色带子松松绑住的小画。
展开时,香荷摇曳满池,振翅的蜻蜓惟妙惟肖,一股子舒润沁然之风流连不散。
这一年收到的和送出的礼,并未有多大变动。
庭院梅枝上的霜雪簌簌掉落,露出花香馥郁,艳如朝霞的俏丽红梅。
荷香用竹青色丝线辅以白玉,做了一柄剑穗。
就在剑穗送出没多久,镇北王府上的鲜血染红了这上京城半边天。
知得消息,荷香倏然想起那柄剑穗上,她缠着碧米学了三日,才做成的歪歪扭扭的平安结。
*
初春日,夜凉如水。
荷香心绪低迷,自个在凉亭坐了好一阵。她想一个人静一静,不许碧米棠糕跟随。
小亭前的荷塘里,那片秋日时枯败下去的荷藕,依稀间有了冒头的新绿。
第一幅小画上面,也有这样的新绿...
“郡主这是,要来场寻死觅活的好戏?”
讲话之人悠悠哉哉地点立在亭梁高处,夜风拂过他暗褚色的衣袍。朦胧月色下,说一句君子如玉也不过分。
奈何此人虽有一副好皮相,给人的感觉却非光风霁月,反像是什么索命毒物。
即便荷香情绪低落,还如这人所言,有点想岔念头了。然遇到近在咫尺的恶人,她本能地惶恐提防。
赵至旻也不在意,他凤眼半落,带些玩味说道:“你那金蝉脱壳的小情郎若还想留着性命,就离黎映雪远些。”
出来太久,吹风吹得连理解能力都下降不少。
荷香寻思半日,才疑惑问出口:“小情郎?”
赵至旻唇角一提,笑意却不达眼底。看够了这小郡主的蠢样,抛下句“否则,我就亲自了结了他”,眨眼消失在夜色当中。
捉着他临走前留下的一小张皱得不像话的纸条,荷香把“桃花阁”三字仔仔细细翻来覆去地研读了半宿。
往日,荷香时常会跑桃花阁一趟。
然这段时日,前头有老太君将将故去,紧接又传来镇北王叛亡,镇北王世子下落不明的消息。
生活这般水深火热,任它什么桃花阁如意阁,荷香都提不上心思。
故以桃花阁现下是个什么情形,她一无所知。
荷香就此线索,即刻派出人去打探桃花阁近日实况。
怪异的事情不见得,却是最近新添了一批奴人,桃花阁又能狠赚一笔。
一到酉时三刻,荷香就蹲守在桃花阁,直到当晚的小奴被赎走。
她隐约觉得桃花阁新一批奴人的事,与纸条上的线索有关。与此同时,且暗中留意黎家。
被逼得急了,兔子也要咬人。
一连几日都没什么进展,倒是在十四岁生辰那日傍晚,荷香见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桃花阁的人。
太傅之女黎映雪,知书达理清新脱俗的端庄姑娘。
*
将小奴强抢过来,固然有赵至旻威胁的成分在。更有的,是认出人之后,私心作祟。
或者说,就算没有赵至旻的威胁,荷香也会干下抢人的无赖事。
而今活过一世,荷香再是不敢仗着自己的可爱大方,妄图对这位世子大人攻城掠池了。
纵使一旦记起那张坚毅孤凛的脸庞,心里头仍忍不住颤动。
跪在台子上的奴人,面目脏污,脚踝处套着粗重铁链。身上血迹斑驳,鞭痕遍布,几乎见不到一块完好皮肉。
听说被贩卖前,任何一个奴人都必然会遭受数顿狠辣的毒打,以得许些“调教”。
满座沸沸扬扬中,荷香压抑难受得厉害。
这个曾经身骄肉贵的世子爷,定然吃了许多旁人无法想象的苦头。
延续前朝之恶,今上崇仁帝更是昏聩荒诞,整日醉生梦死。
一代代下来,这家这国早已千疮百孔,奸佞当道。
与之伴行的,便是这些个黑暗行当的滋生。
凡样貌上乘,无论男女,都有可能沦为贵族的玩乐之物。
荷香有时候想,是不是就算没有眼前的少年,这政朝也终究会走到尽头?
【伍】
知道少年眼下如惊弓之鸟,荷香便和前世一样,亲自守在浴池外头的小隔间。
待得小奴出来,脸上带了一副黑沉面具,左边脸颊一并掩埋在面具之下,初初看到时当真有些骇人。
荷香看过三年有余,还算镇定。而且只管露半张脸,也还能窥见他清俊的眉眼。
以手作蒲扇状扇了扇风,压下燥热。
荷香撇开脸,目光闪躲说道:“往后就叫你纪清然,可好?”
从前的名姓身份都要悉数抛却了。
奚十里默念“纪清然”三字,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的异色,顺从点头。
*
皇宫一处幽静偏殿的书房内,一男子坐在书桌前头冷硬圈椅上,以书册盖住了脸庞。
听得细微动静,方拿下书册,懒散地掀了掀眼皮子问:“如何了?”
四皇子赵至旻,生母是小官之女。生下赵至旻后还没来得及受赏,就因体虚之故撒手人寰。
后宫美人如云,没了一个,当日就能有另一个填补上来。
崇仁帝给那命苦的女子追封了个昭容的位份,即忘之脑后。
至于那小皇子,由从前伺候在昭容身边的一个宫女战战兢兢养大。
一直长到七八岁,崇仁帝才记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
后宫美人虽多,子嗣却不丰。所以一个皇子该有的体面,赵至旻一样不落,但更多的,也奢求不来就是了。
这不,到如今十七八岁了,不需参政也没有功绩,同青骊郡主倒有得一较。
即便如此,跪在下头空地处的黑衣人却是恭敬回禀道:“人随青骊郡主进入侯府。”
赵至旻思索片刻,手上的书册敲了敲桌沿,轻喃:“老家伙听什么就是什么,放虎归山了也不得知。”
崇仁帝昏聩糊涂,却又没糊涂到底。
镇北王在军中积威甚重,颇有些功高盖主了。再说如今天下太平,哪里还需要这么一个镇北王。
不久,镇北王奚安稷因与人勾结,企图谋逆,被鸠杀于北疆。又念其忠勇,赦其家眷流放端洲。
就在流放路上,曾经的镇北王世子不幸坠崖而亡。
即便没死成,依奚安稷薄凉谨慎的性子,又岂会养一头狼在身侧?
崇仁帝知道奚十里一直被奚安稷散养着,是个不成气候的。
因而不管这坠崖真假与否,大可不用再浪费人力去探查。
书房内寂然片刻,赵至旻再度开口:“盯紧他。只要不关乎黎映雪,其余的,不必多加理会。”
到底,是能让自己坐山观虎斗的好事。
*
小奴身上伤口颇多,沐浴过后该是早早搽药。
可荷香瞧向被小奴一个眼神吓得手脚哆嗦的小厮,有些头疼。
她瞪了瞪小奴,亲自上阵。
小厮麻溜地出了房间,还体贴地关上了房门。
荷香:“?!”
过了啊,你家郡主有这么饥渴?
熟练地倒出些伤药,荷香瞥一眼还穿着衣衫的小奴:“脱光...咳,上衣脱下来。”
小奴漆黑的眸子一眨,顺从地宽衣解带。
倒是乖觉,就是话少了点。
烛火摇曳,荷香尽量不去看小奴一身模糊血肉也盖不住的遒劲腰身。只边给他上药,边软声安慰:“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想哭就哭吧。”
奚十里原盯着荷香头上做工精致的桃花簪子,闻言不解道:“我为何难受?”
声音困在面具里头,低沉喑哑。
镇北王以奚十里少不更事为藉口,不允他插手军中一概事务。
奚十里也不负所望,整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
奈何临终之际,膝下只这么个好儿子,迫不得已将手上的私兵兵符交付他,奚十里无声笑笑。
他既能瞒天过海,在自己父亲眼皮子底下培养势力,那指皁为白,借皇帝之手颠倒乾坤,也并非难事。
荷香不知,她以为是这人脸皮子太薄,逞强不愿哭。
“他的生死,”奚十里神色平静,语气听不出伤痛:“我并不在意。”
给小奴抹完药,用消过毒的纱布包扎好几处伤得较重的地方。
荷香小声嘀咕:胡说,哪有人父亲过世不在意的?
看奚十里一副缄口不言的模样,也不勉强他。荷香不懂里头的弯弯绕绕,明争暗斗,更不想插身其中。
这一世,她不过就求保全性命,安安稳稳地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
纪爹走时,看岁数绝称不上一声老。但因着是个喜欢舞文弄墨的,有不少珍品藏书。
未免老太君触物伤情,当初下葬的下葬,葬不了的就全数收进了库房吃灰。
就是这些书卷,让荷香托人搬来了侯府书房。还在纪家那会,她就经常到纪爹书房。
坐在纪爹膝上听他念诗读句,或是跟着他写上几个透墨大字,作上几幅童趣小画,莫不惬意闲情。
荷香那时是见不得纪爹辛辛苦苦寻来的书卷,从此不见天日。
倒不知这些书再逢伯乐的日子,来得这般快。
书房有专人看管照料,书籍也保存完好,荷香直接拖着小奴过来。
白日里有暖阳落下,小姑娘穿了一身鹅黄百蝶裙,外罩一件嫩绿的云雁罗衫,脸敷薄粉。娇俏懒散地窝在一张藤纹摇椅上,丝毫不见得贵族女子风范。
瞧坐姿端正的小奴半日,见他正全神贯注,荷香悄声出了书房。
看似用功的小奴在荷香出门一瞬,眸子一抬,有些不满她就这样离开,又有些心惊自己对她在意的程度。
碧米和棠糕守在书房月门外,一见荷香出来,两人急步迎上。
棠糕瞧自家郡主一副称心如意的样子,大胆调笑道:“郡主这般高兴,是因为里头的小公子?”
两个丫头皆已经十五六的年纪,比荷香高出半头。
荷香踮脚轻拍棠糕小脑袋,脸上故作气愤:“个小丫头竟敢笑话本郡主,看我怎么教训你。”
棠糕闪身,灵活地避过荷香的“无情掌”,嬉笑着跑远了。
一向机敏的碧米却是认出了这小奴身份,她紧了紧眉头,低声规劝:“郡主...”
“嘘——”荷香遥遥看向书房,歪身靠在碧米肩侧:“什么也别说,什么也莫要问。”
【陆】
转眼春色浓浓,百花争妍,上京城的贵女们相邀着出门踏春。
则荷香不管哪一世,都和那些个贵女没多大交情。
三日后,在东郊会有一场春日宴,主人翁是长公主赵华觅。
平时这些都同荷香无缘,偏生这一世却有花帖送到了侯府。
帖上用金笔描画着牡丹花样,自带一股幽香。荷香拈着帖子一角,皱皱鼻子。
她对此些争风攀比的探春宴春日宴,真招呼不来。
正撑额愁闷,却见棠糕抿着嘴满脸不高兴地进了房间。
荷香黛眉一挑,逗弄她:“哎呦,这是那个泼皮的敢惹咱们棠糕姐?”
“郡主!”棠糕跺跺脚,嗔怒说:“您那个好妹妹又赖到咱府上了,明说着要拜访则个。”
上一回这人来拜访,隔日荷香二房的婶娘就找上门,明里暗里地好生说了她一顿。
当时棠糕碧米都在边上,棠糕是好一番咬牙瞪眼。
荷香眼眸一眨,瞧瞧梳妆台上的花帖,狡黠一笑。
侯府前厅,一位穿着打扮极是讲究的女子正在喝茶。听到脚步声,她动作轻巧地放下茶杯,笑靥生花。
荷香带着纪采桑一直逛到后花园,花香盈盈,蝶舞莺鸣。
坐在凉亭的两个小姑娘,一个娇俏流丽,一个婀娜端庄。坐姿规矩的小姑娘十三上下,她忐忑地看眼荷香,娇声道:“姐姐,妹妹可能够求你件事情?”
“自家姐妹,说什么求不求的,”荷香媚然一笑:“不然回头叔父婶娘又找上门来,说本郡主欺负于你,那就不好看了。”
纪采桑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猛地起身叉腰娇喝:“纪荷香!不就是想让你带我去个春日宴往后好钓金龟婿吗!上一回确是我不对大嘴巴了,可这都多久了,怪我就直说,莫要整日阴阳怪气的!”
刚才一路上的端庄仿似众人错觉。
棠糕正想挺身而出,荷香笑着摆摆手,看向纪采桑:“我就喜欢你这份实诚。”
纪采桑翻个眼,风从她素白的袖口钻进,凉得她身子颤了颤。
跟在她身旁的侍女赶紧给她呈上一件烟紫对襟褙子,纪采桑边穿边催促荷香:“你就说带不带?”
荷香咬下一片酸甜的柑橘,点点头:“我带。”
“不带就算了,你莫以为我很想...”纪采桑嘴里尚在念念叨叨,听到荷香所说的,声音一顿,眼睛睁圆,上上下下打量转了性子的姐姐:“纪荷香,你没病吧?”
这回轮到荷香翻眼了,手一拍石桌:“你就说去不去。”
*
这场春日宴在东郊,荷香顺道去接上纪采桑。
身上一袭云烟飘带菱裙,发间是时下流行的簪花样式,皙白额心更点着一枚精致的格桑花钿。
小姑娘一改往日的娇柔扮相,瞧着甚是妍丽可人。
见荷香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纪采桑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惊悚,她双臂抱肩:“你看什么?”
荷香扬唇笑了笑:“原来三妹妹已经长大了。”
纪采桑闻言轻哼一声,道:“你许久都不回来一趟,自是不知道我长大了。”
荷香睫毛一颤,笑意淡下。
崇仁帝生性多疑,封赏个王爵侯爵不过动动嘴皮子的事。
哪天这爵位真有了什么私权,勾结了哪门同党,到时候牵及的,可就不止一个纪家这么简单了。
见荷香垂着眼,纪采桑话头一噎,乌润眸子眨了几下,努努嘴娇嗔道:“好了好了,你不来看我,那我去找你总可以吧?做甚一副苦瓜脸...”
马车一路轻晃着到了东郊。
因郊外地方宽阔,有不少贵女是带着自家姐妹一块过来的,所以荷香这对也不显突兀。
宴上,采桑小姑娘可比荷香强太多了。不过半日,她就强势地攻入了贵女们的阵地。
反观荷香,吃吃喝喝的,好不自在。
雪白花瓣自树上飘落,清淡的梨花香气浅浅深深。
“郡主。”
荷香吃橘的手一顿,仰头望向来人。
另一头的纪采桑虽和贵女们打得火热,却时不时留神荷香这头动静。这帮都是不好惹的性子,纪荷香个软趴趴的,怎么对付得了?
她落落大方地朝周围贵女们伏了伏身子请辞,踩上小碎步来到荷香身旁跪坐下来,媚眼一抛:“好姐姐,这位品貌不凡的姑娘却是哪家小姐啊?”
黎映雪主动欠了欠身见礼,脆声道:“映雪不过一介太傅之女,当不得姑娘口中品貌不凡四字。”
“映雪?”纪采桑喃喃几遍,眸子忽地一亮,优雅爬起身:“你就是黎映雪?就是两年前中秋夜被镇——”
荷香听到“中秋夜”就知不对路,一把捂好纪采桑的嘴,无奈地睨着她。
小姑娘立马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了,对荷香眨了眨清润水眸,做了个封嘴的动作。
*
两年前的中秋夜,黎映雪随兄长姊妹一道上街游玩,却是不小心走散。
小姑娘一袭海棠胭脂锦裙,眸如星子烂漫纯真,那张惊慌失措的小脸惹人怜惜,也让人生出罪恶。
几个看着斯斯文文,举止却猥琐轻浮的浑人见黎映雪落单,又一副单纯模样,歹念顷刻而起。
便在这危急的时刻,在这琉璃花盏,灯火璀然的夜晚,前镇北王世子与太傅之女成就了一段英雄和美人的佳话。
过后,这段佳话不仅在上京城的贵女圈中口口相传,便是在平头百姓间也被津津乐道。
着实令姑娘们神往,皆恨不得重回当初,亲眼见证一下这姣美场景才好。
所以不怪纪采桑这么激动,黎映雪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让她想见佳话中的女主人公一面都不容易。
黎映雪脸色绯红,她腼腆地掩了掩面,同荷香轻声道:“映雪知道郡主不喜此些筵席,之所以多有冒昧,实在是映雪挂念哥哥心切。”
哦豁,没这茬,荷香差点都忘了黎映雪是长公主的伴读了,多送张花帖出去也当不得什么。
可为何从前没有这通操作?难不成是那时候跋扈太过,吓到人家小姑娘了?
荷香撑起笑意,回她:“他挺好的,”想了想,补充说:“你可以过去看看他。”
回程路上,荷香暗叹白菜迟早要被拱去,内心不好受,没说几句话。而采桑小姑娘,她尚沉浸在见到黎映雪的震撼之中。
*
夜色渐起,桑天良掠身至小奴房间:“尽妥。”
“赵至旻的人还在?”
桑天良道:“是。”默了一息,复问:“可要属下解决了?”
“不用。”奚十里唇角一勾,衬着那副面具,莫名诡异:“孑孓之虫可不止这几只。”
看看天色,娇气的小家伙该要唤自己去用饭了。
然等了又等,只等到荷香派人送了一盒饭菜过来。
【柒】
街两旁吆喝声此起彼伏,鲜笋青青,山海入馔,酥糖甜脆,烙饼咸香。
纪采桑和侍女汤包看得目不暇接。
汤包脸颊鼓了鼓,瞄眼依依不舍路过卖糯米鸡摊位的小姐。
好不容易回神的纪采桑,见汤包没跟上来,即刻转身寻人。一个香气浓郁,汤汁饱满的糯米鸡被怼到了她面前。
汤包诱哄道:“小姐快吃,凉了就失味道了。”
纪采桑低头瞧向自己不复以往纤细的腰肢,小脸有些为难。
利索用糯米鸡挡住了自家小姐的视线,汤包再度诱惑:“买都买了,不能浪费不是?”
采桑小姑娘杏眼一眨,接过热气腾腾的糯米鸡,也对,不能浪费,最多等会她多走几步路。
一主一仆潇潇洒洒地东逛逛西走走,吃了个尽兴的。
随意一瞟,一个头戴轻纱帷帽的熟悉人影映入眼中。她正被男子亲自搀扶着,稳稳当当下了马车。
见两人并肩进了八方酒楼,又一同上了二楼雅间。纪采桑对汤包使了个眼色,主仆俩鬼鬼祟祟地跟着上了楼。
奈何门外守着他们的仆从侍女,不好偷听。
半个时辰将过,另一雅间,让楼里小二欲言又止的采桑小姑娘喝了两壶茶水,跑了三趟茅房,那边酒饱饭足的两人才准备各回各家。
纪采桑借着汤包稍掩身形,撑在栏杆上装作出来透气的食客,模糊间似听到句“映雪告辞”。
平日不少出门,连前镇北王世子什么样都一清二楚的纪采桑,努力回想城内世家儿郎们的脸,没一个能和刚才的男子对上号。
映雪姑娘不会被人骗了吧?
小眉头一皱,纪采桑起手势示意汤包盯梢。自己则趁仆从和男子一起进了雅间,轻手轻脚靠近门前,细听里头动静。
不料里头除了一声“公子,该回了”以外,只剩下杯盏触桌的动静。
再要凑近些,雅间的门猛然一开一合。在掩耳不及迅雷之势下,采桑小姑娘让人提着领子径直拖入了屋中。
至于汤包,她一声“小姐”没得及喊出,便让那高大仆从擒了肩捂了嘴,听他厉声:“还想着活命,就给我安分点。”
雅间内,还没回过神的采桑小姑娘,和这个疑似女神移情别恋对象的男子,大眼瞪小眼。
危险的引子将一触即发。
在外头时,纪采桑时刻谨记自己的姿容,她边颤手整理皱起衣领,边亮出纯净清亮的眼睛,识相道:“误会误会,我绝对没有恶意,只是一时担心映雪姑娘,才多有冒犯。”
身量颀长的男子眸光阴冷凌厉,一语不发,全然一副不信的模样。
“我,我发誓,”采桑小姑娘怕得快要端不住了:“真不骗你,我还没吃够锅包肉糯米鸡三鲜丸子红糟排骨...呜呜,还没钓到金龟婿呢...真没骗你...呜呜呜...”
“小姐!小姐!”
纪采桑泪眼盈盈,一声声抽噎中忽然响起汤包的叫唤。
抬抬眼皮,朦胧间还真见到了汤包,纪采桑欣喜地一把抱紧了她。
汤包轻拍自家小姐的后背,也是提心吊胆地安慰道:“没事了小姐,他们都走了,没事了。”
*
自春日宴过后,荷香对小奴的照料愈发尽心。从衣食到住行,方方面面都顾虑到。
午后春光烂漫,小姑娘撑着脑袋,侧躺在小榻上,一口一个地往嘴里送着樱果。
最坏的结局,也就是奚十里走上造反的老路。
真到那时,看在这份侠肝义胆,雪中送炭上,求他派几个人来保护自己或者提前放自己跑路,应该...行得通?
清风徐送,一双玄黑锦靴随主人慢条斯理地踏上了凉亭的矮阶。
荷香用手帕擦去嘴边的果汁,一抬眼,就见奚十里正盯着悠哉吃甜果看杂书的自己。
半响,他弯下背脊浅声道:“去书房。”
没了平日的乖顺,还隐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强势。
“做什么去书房?”觉察出危险,荷香咽下口中的果肉,一骨碌站到地上。
小奴神色一敛,那双眸子又恢复了往日的清透:“郡主没有什么事情要与奴解释?”
“你不是奴...”她瞒着他没解释的事情可不只一两件。
小姑娘攥着手,眼神闪烁,有种兔子碰见猎户时的警惕:“没有啊。”
小奴从善如流:“可郡主为何躲着我?”
荷香小步退到凉亭边:“...有吗?”有这么明显吗?
眉眼轻落,小奴露出委屈的神色:“郡主都不唤我一道用饭了。”
“...我的错我的错,”不能被骗,赶紧离开:“以后不用唤,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那个,我先去灶房看看晚上吃什么。”
奚十里沉眸望向荷香跑开的身影,明明从前,她最喜欢缠着自己了。
*
绵绵烟雨,泽润万物。
书房自奚十里占据,荷香少有接近,万一遇上什么密谋就不妙了。不过近来有一要事,需同人说道说道。
她提上一盒绿豆糕,打把江南油纸伞独身来到书房前。
“纪清然——”
在门外遥遥喊一声,给可能在里面议事的人做个提醒。不过这房门在荷香话声刚落那会就敞了开。
奚十里拧眉看向荷香,伞也不打的就疾步行来,牵住她的手进了书房。
他接过小姑娘的油纸伞收好,轻声问:“如何冒雨就过来了?”
这一年光景里,黎映雪半年前曾来拜访过一趟,在书房留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后来再未见她上门。
则纪采桑久不久就会登门。相处多了,棠糕碧米对这个“表里不一”的傲娇小姑娘改观不少。
奈何采桑小姑娘惯是个会来事的。
一朝夏日,等在凉亭的纪采桑也不知怎么,撞见了戴着黑沉面具的奚十里。
小姑娘好奇心爆棚,摆了一回架子,勒令这人摘下面具。
午睡起身梳妆后,荷香摇着团扇来到凉亭处,打眼就见到正要摘面具的奚十里。
她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出声打断了他的动作。周围还这么多双眼睛瞧着,怎的胆子这么大啊!
这人却是利落解下覆面的黑沉面具,被烈火灼烧过的伤疤如老皱树皮,丑陋地覆在他脸上。
着实逼真,连荷香这个知情人,都要在事后几番揉搓,知道确是假的才定了心。
至于采桑小姑娘,受到惊吓不止,还被上火的荷香抢去了那份外酥里嫩的锅包肉。
*
屋中烛台被燃起,温暖的烛光抚平不安心绪。
“小心四皇子。”
在今年的秋猎场上,四皇子赵至旻大放异彩,龙颜大悦的崇仁帝当即下旨嘉奖他为信王。
奚十里细观荷香的神色:“何出此言?”
一向娇懒不出深闺的小姑娘,如何能够说出这个连崇仁帝都未曾料到的人。
即使在从前,他也绝不肯让她卷入那些危险局势当中。
“很多事情我并不能解释清楚。”
荷香不愿插身这场争斗,然打心底盼这人平安也是真的。
斗到最后,信王将会是奚十里最大的劲敌。
【捌】
深沉夜色中,床上双目紧闭的男子唇线紧抿,额上冷汗密布。
圆月之夜,灯火璀然。
看似一段佳话,奚十里却清楚,自己未曾对黎映雪生出半点异样心思。
分明一切当顺理成章,奈何一直有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在撕扯着他。
迷雾聚拢又消散,眼前,已是兵临城下。
信王赵至旻却突然兵分两路,直袭忠义侯府和黎家。
奚十里以旁观者身份,看着昏厥的荷香被人投入冰冷藕湖中。
丝丝缕缕的痛楚,从肺腑蔓延到四肢百骸。
奚十里头痛欲裂,可无论如何挣扎抵抗,他至始至终到不得近在咫尺的藕湖。
而梦境中的“奚十里”,头也不回地奔往黎家。
只因侯府中,有他留下众数护卫之人。然那群人真正的盘算,不过一个纪荷香。
心犹似被千刀万刃,巨大的悲恸太让人难以承受。
湖面已不再有动静,识出诡计的“奚十里”匆忙赶至。他呼吸沉重不稳,将染血的铁甲一把掀落在地,径直随荷香一并沉入湖中。
浑身血液凝固了一般,奚十里眼中血丝密布,心里空涨得厉害。
眼下这样无能为力的时候,多久不曾遇到了?
镇北王奚安稷为彻底掌控西北,以副将的身份,求娶当时镇守北疆的武安将军江如擅之女江平絮。
四年后奚安稷成功稳坐西北,一朝翻脸无情,暗中派人刺杀江如擅,又以奚十里的性命威胁囚禁江平絮。
可怜的女子,前半生千娇百宠,后半世零落成泥。
至奚十里八岁那年,她终究是撑不下去了,带着无尽悔恨,一条白绫折断了自己的生机。
眼前,小姑娘的音容笑貌逐渐褪色,一张小脸苍白至极。
雾又渐起,一切尽数模糊远去,奚十里身形极快地直追上前。
他猛然睁眼,跟着梦境中将要触碰到荷香的自己,泣声而出:“荷宝!!”
*
珠流璧转,一年一度的秋猎拉开帷幕。
皇族盛事,百官同享。
就连荷香那刚刚由工部员外郎升迁为工部郎中的纪叔父,今年亦需伴驾出行。
打从纪爹在秋猎场上出事,纪家人对这秋猎就没了期待。
纪采桑来到猎场布好安置的事宜,就火急火燎地赶去找荷香耍。
自上回八方酒楼,小姑娘便一直龟缩在家中,许久没有出来混了。
翌日清阳初升,百官聚首。
崇仁帝身旁的历公公奏读了慷慨激昂的陈词过后,狩猎的狩猎,扎堆的扎堆。
阳光底下,一身烟紫菱裙的小姑娘甚是吸睛,她面上的惊慌无措,也十分的打眼。
荷香被纪采桑一路拖到帐篷,听她悄悄摸摸问:“姐姐,刚才坐在皇上左下首,顺数的第四个人是谁啊?”
荷香奇怪地看着纪采桑:“怎么这么问?”
“我...”纪采桑小嘴抿了抿,继而嘟囔:“就半个月前,我看到那个人和黎映雪见了面,还以为他是个骗子呢。”
晚间的烤肉宴上,纪采桑小姑娘最为积极。
然见到那个据说是四皇子的人独自往一处地方走后,她眼睛一眨,借口说去透透气,紧跟了上前。
皇亲国戚得罪不起啊,早些找人道个歉,应该能挽救一下?
可这四皇子走得也忒快了,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了人。
此地被树木遮住大片月光,显得有些阴森。
脚下根系凹凸盘虬,小姑娘心急,脚下一个踉跄,人摔了出去,径直磕上胸侧。
纪采桑痛得眼一闭,蜷缩着肩直吸气。
缓了好一会,坐起身,牵出挂在脖子的,一个形状奇怪的玉符。
她用透过叶缝的暖白月芒细瞧,不能给磕坏了吧?
“这玉符,你从何得来的?”
远处人声隐约,近处蛙鸣阵阵。一个执剑的人影从高树上轻飘落下。
“说话!这个玉符怎么会在你身上?”
等会等会,先让我冷静下。
采桑小姑娘双臂环腿,盯着泛起寒芒的利剑,哆哆嗦嗦道:“好,好像是两年,三年前,我给了个人一顿斋饭,他就硬,硬塞给我的,真不是偷的...”
说到这里,发觉不见了纪采桑,放心不下,和汤包一路寻了过来的荷香的唤音传来:“三妹妹——”
“秋猎结束后,纪家等我。”寒芒一闪,人影销声匿迹。
这回的秋猎中,原本声名不显的四皇子,出人意料地一举拔得头筹。崇仁帝拍着手好生夸赞了他一番,当着百官的面,下旨册封他为信王,赐王府,邑千户。
*
清香袭人的精致闺房中,容色绝俗的女子正在作画。
她身旁一个目光敏锐的侍女,扫过那副已具雏形的秋花图,开口说道:“姑娘,听说今年纪家也伴驾秋猎,您难道就不担心?”
作画的纤细玉手勾勒下最后一笔,主人方轻语:“担心什么?我年年不出门,今年若是破了例,才是反常。且他们素无交集,纪采桑也没有那份胆量去招惹他。”
自己当初因着好奇,秘密跟踪纪采桑而发现端倪。依着穴中之人说话的语气态度,俨然是个不凡的。
日后若得此人青睐,定不失为一件妙事。
只是纪采桑好骗,她那个娘却不是什么善茬。况且除却沐浴,纪采桑日日戴着玉符。
如若丢失,马上就会察觉。
那偷龙转凤,是最稳妥的手段。
嘱咐被收买之人,在替纪采桑更衣时多费些心思。自己则抢占先机,让身上的这块真玉符现世。
想当初背主的侍女,估摸着已经成了堆白骨,不过:“你既是不放心,那便早些让她嫁出去。如此,不就妥当了。”
真亦假,假亦真。何惧会有真相大白的时候?
*
子时,纪家内宅。
等人已经等到睡着的纪采桑,正露出点小肚子,四仰八叉地躺在柔软的楠木床上。
朦胧间,肚子似越来越凉。
小姑娘咂咂嘴半睁眼睛,便见到一条人影直直钉在床前,活似话本里三更半夜来取人性命的无情杀手。
她惊得眸子一圆,下意识要叫出声,却被床前人眼疾手快地点了哑穴。
看了会小姑娘瑟瑟发抖的模样,那人嗤笑半声,喑哑的嗓音响起:“纪采桑,叫你等着我,你就是这般等我的?”
纪采桑认出人来,心陡然一松,在暗色里瞪着赵至旻,自觉凶悍的眼神因乏困显得娇软,有些勾人。
赵至旻撇开视线,为她解了哑穴,即刻就听到:“谁让你这么晚才来?都让我等困了。”
什么时候,这蠢东西胆子这么大了?
“不准叫我蠢东西!”采桑小姑娘凶巴巴控诉,她闻到了一股血腥味道。
自己的经期已过,那就是:“你受伤了?!”摸黑下床点起盏烛台,轻贴了贴男子肩背,果真一手的血:“你快先坐下,我这里好像留了伤药。”
此时不献殷勤更待何时!!
小姑娘二话不说,风风火火地去小厨房端来尚还温热的净水。
她也不怕让人发现,院子的人定都给这家伙弄晕了。
先是帮赵至旻拭去周围血迹,接着将金疮药仔细洒在他胸膛和背上的伤口,用棉布不甚熟练地包扎好。
男子衣衫半褪,隐隐露出紧实的腰腹。纪采桑手一痒,柔软的指尖戳了上去。
捉住小姑娘不安分的手,赵至旻额角直跳:“纪采桑!这手你是不想要了?”
采桑小姑娘祭出一招楚楚动人,眼眸泛起泪光:“你就会吓唬我,在八方酒楼也是。我怎么可能不要自己的手,我还没吃够那些个好吃的,还没钓到...”
赵至旻眼睛一痛:“闭嘴!你除了吃还会什么?!”
“你小瞧我!我会的可多了,热水是我端来的,你身上的伤口是我包扎的,小灶房里那些消夜也是我提前备下的...”
赵至旻低头看向身上歪歪扭扭的蝴蝶结,无语凝噎。
两碗汤汁浓郁的葱花蛋面虽有些糊了,不过仍旧香气扑腾。
纪采桑把其中一碗往男子跟前推了推:“饿了吧?”
以手背将碗一抵,赵至旻面沉如水:“你到底为什么会有玉符?”
“哎呀!不都告诉你了,就是请人吃了顿饭,他塞给我的。”小姑娘吸溜一口汤面,嚼下后咕哝道:“说了不要,还死皮赖脸让我戴着。看现在,寻仇的来了吧。偷偷告诉你,那个人,和你还有点像...”
死皮赖脸、寻自家仇的赵至旻:......
三年前,赵至旻在办事途中遭遇追杀,身中一枚带毒暗器。毒性发作时,他双目蒙翳,耳力大减。
赵至旻原想一个人在那山穴,等候自己的人循着暗号找来。
岂料此地离普光寺不远,有三家香客那几日正巧在寺中礼佛。
当中一家的小姑娘,出来耍玩时,误打误撞闯进了赵至旻所在的洞穴。
察觉的瞬间,他杀意骤生。手下触感细嫩,赵至旻清楚,不过个年纪尚幼的小姑娘。
终归,只冷声威胁了一番。
小姑娘往后两日并没有再出现,倒是和家人离寺那天,带过来一盒斋饭和一瓶伤药。
赵至旻非无功受禄之徒,他将一枚玉符予了这个来去仓促,名姓都未留下的小姑娘。
既玉符是在蠢东西此处,那个人手上的,又该作何解释?
眸色一沉,赵至旻接过形状独特的玉符,触手温润细腻。
“假的?”
纪采桑埋头吃面的动作一顿,面也不吃了:“不会吧?”觑向面色难看的赵至旻,提着一颗心:“怎么看出真假来的?这,这个,你知道我没胆骗你的是吧?”
赵至旻睨了小姑娘一眼:“谅你也不敢。”
【玖】
侯府书房内,如豆烛火生出的澄蜜暖光,同月色下的斑驳竹影相缠。
一渺暗影旋身间穿叶过境,身如轻燕。
来人墨发齐束,夜风带起垂至他腰际的发带。较之桑天良的沉稳老练,此人则一副怒马鲜衣的洒脱少年模样。
其名桑近。
朝桑天良拱手抱拳作了一揖,桑近提唇扬笑:“有劳。”
门前倚柱的桑天良斜乜他片刻,转身轻敲房门。
房中有清冷嗓音传出:“进来。”
“主子,”桑近的马尾一甩,抬手推门登室:“赵至旻那家伙,一夜间,竟让他的人都撤走了。”
桑天良剑眉一拧:“的确古怪,可是他的阴谋?”
两人齐刷刷看向自家主子。
睃二人一眼,奚十里忽觉自己颇像他们的开蒙先生。暗叹一声,朝桑近摊平掌心:“信函。”
桑近星眸一弯,翻手之时,一封函面空白的信落入手中,他傲气道:“主子英明。”
他们的主子却瞳色稍黯:若当真英明,又何须经历那番彻骨伤痛。
*
“我的好郡主,太阳都要落山啦。”棠糕左右开弓,把赖在被窝的荷香扶起身:“秋高气爽的好时节,不如去吃板栗酥?”
碧米无奈地捂捂额头,用面巾轻揉地给荷香拭净小脸,提醒她说:“郡主,清然公子已经在前堂等你小半个时辰了。”
本还犯迷糊的荷香眸子一睁,顿时清醒:“都等这么久了?”
“那可不是,”棠糕小手一背:“清然公子可心疼我家郡主了。知道她尚未起身,便说让她多睡一会,还说等她多久都无妨。”
“不过一晚上不见,”漱了口,荷香抬头狐疑地凝着棠糕:“你的这张小嘴儿怎么就这般能说会道了?都可以同茶肆的说书先生抢饭碗了。”
碧米棠糕笑得眉眼弯弯,帮小姑娘穿上一件藕色飘带百蝶裙。
梳髻画眉点妆,紧赶慢赶,待荷香出房门时,碧空中的秋阳已经灼目燎人。
不顾两个丫头在后面的惊呼,荷香提起裙摆,一路小跑到前厅。
奚十里远远听见脚步声,在门前立身静候。
温暖青芒下,小姑娘直奔奚十里而来。
世间似余下他们二人,身影交错。
“不必这样匆忙,”奚十里扶稳面色红润的小姑娘,清润眸子擒着笑意:“我就在此。”
荷香小口喘着气,缓了会,抱愧道:“我知道你在,但我还是不能让你等太久,会耽误了你的正事。”
奚十里音色和缓:“见你,就是我的正事。”
刚清凉下去的脸颊又要变得滚烫,荷香转眼望向外头窃窃私语的碧米棠糕,轻咳一声问道:“你找我,可是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
“不是。”经一载,这人的眉眼愈显清俊。他耐心道:“今夜我需出去一趟,想来知会与你。”
往常可没见他知会她。只用膳的时候不见人,才知道他出门去了。
“是要去很久?危不危险?有没有人随你一道?”荷香眉头一蹙,思量说:“我去给你准备些伤药干粮衣物,一并带上。”
奚十里有些哭笑不得,牵住荷香:“四五日,不危险,有人随同,其余的那些个也不用费心准备,都已安排妥当。”
“那好,”荷香低头,扫过勾搭成奸的手,心绪有些乱:“有什么需要的,随时来找我。”
奚十里点点她圆润可爱的鼻头:“我需要你安康喜乐。”那些痛楚,他至今仍然心有余悸,将人收进怀中:“荷宝,别担心。”
*
街巷行人熙熙攘攘,这回的雅间,窗户临市。
黎映雪推门进屋时,见屋中的男子一袭褚色蟒袍,正曲腿轻靠在窗前,盛光眷顾在他身上。
君子如玉,如圭如璧。
这人比想象中的,似乎要更出彩些。
黎映雪上前屈膝作礼。
赵至旻微微颔首:“并非什么要紧事,不过想起当初的茯苓糕。”他眼中带着笑意:“我一直很喜欢。”
黎映雪一颗心跳了跳,他这是在表露心意?抑或,在试探?!
“...王爷莫怪,不过都是仓促下胡乱添的糕点。那些个式样,映雪如今都想不起来了。”
赵至旻此一刻突然记起采桑小姑娘的话:“桂花糕都没几块,还要分你,太肉疼了。”
“王爷?”
“无妨,”赵至旻将一个糕点盒子推与黎映雪,温声道:“我知你爱吃茯苓糕,便特意从宫中带出来一些。”
黎映雪受宠若惊:“多谢王爷。”
出门时,赵至旻不经意扫过一旁静待的侍女。
温软无害。
打道回太傅府路上,黎映雪一直紧攥着手里的团扇。
刚才酒楼发生的一切,眼看上去都合情合理,可她就是直觉不妙。
回到府中,黎映雪身侧侍女换成了一个颜色犀利的。
“有些事情需尽早办了,”她眉头紧蹙,带几分愁思:“免得夜长梦多。”
*
西郊外树影憧憧,寒蝉凄切。
五六个黑衣人持剑闪身而至,将奚十里和桑近团团围困。
奚十里轻描淡写地抬眼,望向不远处一棵枝繁叶茂的高大树木:“这是信王奉行的待客之道?”
赵至旻姿态恣意,挑眉回应:“想得一番赐教罢了。”
众黑衣人神色一厉,利剑出鞘直刺圈中二人。
手无寸刃的奚十里身形一动,呼吸间,几个黑衣人尽让一股凛然的内力震退三尺。
随即被桑近飞身点了穴位,动弹不得。
赵至旻面色忽沉,翻身翩然落地。寒剑疾扬,招招夺命。
凌厉的剑风堪堪扫过奚十里面门,他向后一避,脚尖一点腾空而起,稳稳立于赵至旻的剑上。
赵至旻将剑身一旋,利刃朝上迅猛推出。
奚十里往后空翻而下,以强劲气流挡下刺向心口的利剑,两指一嵌剑身。
握剑的手收了收,赵至旻清楚感受到虎口处被对方内力震得发麻。
奚十里收住势,声音从面具下传出:“堂堂信王,竟要与我言同盟之事。你甘心江山易主?”
“朝堂上已经有泰半是你的人。”赵至旻哂笑讽刺:“现在才来问我甘心与否,是不是迟了些?”
只不过这世道也糜烂得够久了,实该用一番截然不同的世局涤荡。
奚十里眸子危险地审视他:“你想要什么?”
“崇仁帝。”
*
“那条街上真有很多好吃的,”采桑小姑娘拉着荷香出了侯府,日日宅在府上,都要成蘑菇了:“纪荷香,姐姐,你信我。来过这一趟,下回还想来。”
荷香踉跄着步子,劝道:“慢点慢点,后面还落着三个呢。”
虽毛躁了些,不过三妹妹所荐的几个摊食,也确实令人口齿留香,回味无穷。
两个小姑娘浑然不觉危险在一步步近身。
就在纪采桑同荷香穿过一处人烟不多的后巷,两个灰布衣的蒙面歹徒突然从旁侧一条窄巷里窜了出来。
他们用手刀把三个侍女打晕在地,又一前一后地将两个小姑娘包抄起来。
荷香心里猛跳几下,掩住纪采桑。察觉歹徒并未持刀剑一类,就强自镇定道:“大胆!我和她岂容得你们开罪?赶紧离开,还能放你们一马。”
躲在暗处的人拧着眉尖,这几日他们一直在找机会对纪采桑下手。
孰知小姑娘不是不出门,就是专往人多的地方钻,再者就像今日,上侯府找荷香。
根本无从下手。
眼下难得寻到机会,便是有这青骊郡主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要怪就怪她不走运。
歹徒接到信号,气势汹汹地一拥上前,想要活抓二人。
屋顶上的桑天良未曾露面,吩咐了赶来的手下探明暗处之人来路,即手腕一动,两粒石子精准地砸在歹徒颈上,二人当场痛呼出声。
暗处那人发觉不对路,自一条隐蔽的小巷匆忙撤离。
当晚,西郊一间竹屋内,两个男子正在对弈。
桑近敲门进来,将一支传信细竹交到奚十里手中。
*
玉颗珊珊下月轮,殿前拾得露华新。
晚膳过后,荷香瞧了奚十里半响,拿出一顶男子式样的帷帽,甜软道:“陪我出去逛逛?”
两人乘着月色,在灯火璀璀的街道漫无目的地闲逛。
来到渡舟桥时,荷香停在桥边,俯瞰桥下寄托着有情人美好愿景的花盏。
“纪荷香!”身后忽地传来采桑小姑娘惊喜的声音。
荷香回过身,见她身侧没有跟着汤包:“一个人出来的?”
纪采桑摇头,指指后头出现的人:“喏,同他一块的。”
荷香看清男子相貌,顿时一副见了鬼的神色。
纪采桑歪歪脑袋,凑到荷香耳朵旁小声问:“怎么了?”
怎么了,荷香也想问怎么了。出现在这人身边的姑娘,什么时候换成了纪采桑?
一路上,两个男子相觑无言,则荷香对纪采桑肃脸“盘问”。
“既这玉符是假的,”荷香忧心道:“他还愿意信你?”
采桑小姑娘小嘴一撇:“我才不屑做那种事。”
荷香睨她。
一行人身后,桃粉披风的女子眸色深深,一旁的侍女轻声道:“姑娘...”
女子抬手拦下她的话:“莫要大意,我们已经棋差一着了。”
不曾想这纪采桑还是个手段不俗的,竟攀上了信王。
【拾】
星芒闪烁,动荡世道来得极其突然。
荷香前两天还在和那人聊家常,转眼却听说前镇北王世子公然起兵造反。
比上一世早了一年多。
与此同时,太傅府收到事成的捷报。
荷香匆匆忙忙地给侯府中的家仆侍女结了工钱,另加十两银和卖身契遣散,唯独剩下碧米和棠糕两个丫头说什么也不肯走。
荷香索性带上她们,收拾出数百两银票和几件易变卖的首饰,租了辆马车连夜赶往南城门,打算趁乱奔窜离去。
也不知打哪讹来的消息,整个上京城都在传镇北王之子奚十里自三年前镇北王死在北疆后,就变得冷厉嗜血,残暴不仁,一手折磨人的手段简直骇人听闻。
倒不知在筹谋之时,奚十里早已严令禁止滥杀无辜。
但那“镇北王之子起兵造反”的消息一出,除了有奚十里坐镇的北城门,其余三个城门早是人满为患,四处可见拖家带口连夜逃命的百姓。
一片混乱中,荷香牢牢抱住身上的包袱,带着碧米和棠糕像只无头苍蝇地跟着大部队向城门外胡跑乱窜。
便在此时,忽见一队玄青色战袍披身,腰佩长剑的步兵,手执火把列队涌入,试图出城的百姓亦被一早潜伏在外头的士兵全数擒回。
原本无比喧嚣的地方,陡然落得悄寂无声。
那个本该在北城门的人,眼下却威风凛凛地现身此地。
催命符似的‘嗒嗒’马蹄声越来越近,虽一左一右有碧米棠糕搀扶着,但荷香还是软了身子,欲哭无泪。
她仰头看向这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长成了一副顶天立地模样的男人,欣慰又惶恐。
眼中崩出泪花,荷香头一回觉得自己卑微如泥,但还是哽咽着开口求他:“你...您大人有大量,放我走吧。”
澄黄火光摇曳,男人脸庞半明半暗,隐约可窥见那孤凛利落的轮廓。
他眸光炽热,于马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荷香:“不放。”
强硬又固执。
两侧花坛里的紫色丁香繁茂淡雅,在夜风中不停地摇曳。
突然,“十里哥哥——”一位身穿粉荷色轻烟罗裙,绝色脱俗的姑娘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约莫赶得焦急,她粉颊生了汗,气息有些不稳。
黎映雪径直来到奚十里马前,丝毫不惧地对上他露着寒意的双眸:“纪姑娘是无心的。”
自太傅府收到事成的消息,黎太傅便兴高采烈地和小女道说。毕竟,这里面也有她的一份功劳。
黎映雪立马派人,去侯府打探青骊郡主的动作。
奚十里是成大事之人,如何会甘愿屈就于一方无权无势的侯府之中?
那时迫于纪荷香的郡主之威,迫不得已迎合。如今大业已成,岂还容得下一个惯会无理取闹的前郡主?
果然一到南城门,就见到这番好戏。
奚十里长眸半垂,神色不明:“你不该来此。”
“十里哥哥!”黎映雪看着马上的青年,不卑不亢道:“即使纪姑娘从前做错什么,可你怎能够对一个姑娘下狠手?”
荷香瞧眼身前一脸无畏的黎映雪,又瞧眼脸色明显软和下来的奚十里,鼻子无由酸了酸。
想不到她纪荷香,已经沦落到让小姑娘家帮忙求情了。
再跑远点,是不是还得被满座通缉,下半辈子只能东躲西藏,吃白菜馒头?
*
皇宫太极殿,灯火通明,血色刺目。一袭明黄金边龙袍的崇仁帝坐在帝位上,怒目圆睁。
他全然不曾料到,自己的好皇儿竟帮着外人,夺走赵家的江山。
赵至旻一身血气煞意,一步步踏入空荡荡的太极殿内。
崇仁帝震怒,指着他疾言厉色地训斥:“逆子!”
赵至旻抬眼望龙座上的崇仁帝半日,间尔大笑出声,连腰都笑得弯了下去,像极一个疯魔之人。
好一阵子,笑声渐平。他用指腹揩去眼角的泪水,语气平淡:“父皇,这位置你也该坐够了,倒不如去陪陪母妃?”
那个至死都在念着崇仁帝的母妃。
崇仁帝目光一滞,凝神想了半晌:“你母妃是谁?”
一个愚昧又可怜的深宫女人。
*
南城门外,荷香拍落罗裙上的灰尘。她一只手抱住包袱,另一只手从袖口里取出个玉符。
“欸黎映雪,”荷香唤了一声,说道:“我把信王的贴身玉符给你,你帮忙劝劝这位世子大人,就此放我一马可好?”
黎映雪凝着她手上的玉符,蹙眉道:“这玉符,我亦有一块相似的...”
“啊?”荷香怪哉:“原来这玩意儿还开分铺的?”
马踏声不断在耳旁作响,扰得人心烦意乱。
黎映雪暗中留神骏马上的男人。为何他一言不发?这场难道不是他们三人之间的对手戏吗?
荷香低下头,对隔岸观火的奚十里小声抗议。
黎映雪离得近,以为荷香在和自己说话。可她没有听清,于是侧头询问:“什么?”
“我说,”荷香一本正经道:“我包袱里有桂花糕,你可要吃?”
“...多谢。不必了,我喜欢茯苓糕。”
荷香脑袋一点:“哦,那三年前送去给信王的糕点,为什么会是桂花糕?难道三年前你喜欢吃桂花糕?”
“那日匆忙,”黎映雪眼眸垂落,声音有些沉:“我不记得拿过什么糕点了。不过这些,和青骊郡主有什么关系么?”
“本来是无关的,可欺负了我三妹妹,就不能忍了。”
奚十里斜乜一眼由宫门打马而出的赵至旻,朝荷香递出手,温语:“过来上马。”
“十里哥哥!”黎映雪一脸不敢置信:“你不是对我情深...”
将荷香稳当带上马,奚十里压着眉,冷眼投向黎映雪:“黎姑娘慎言,奚某记得,自己从未曾与你表露过哪等心意。”
黎映雪愤恨地咬咬唇,对预备随奚十里离开的纪荷香大声道:“纪荷香!你就这样走了?不管管你的三妹妹么?!”
三妹妹不是让信王的人护着?黎映雪这话什么个意思?
没等荷香想明白,奚十里已禁锢住她策马离开。
信王的人?奚十里无声哑笑,如何能放任赵至旻这般顺利,同纪采桑终成眷属?
*
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
一个神色冷肃的女子向黎映雪疾步而来,她的身后,跟着个高大壮汉,肩上正扛着穿一身广袖流仙裙的小姑娘。
来到近处的赵至旻一眼就认出昏厥的纪采桑,脸色难看至极。
“为什么,”黎映雪天真烂漫的眸子变得疯魔,她冷然地盯着赵至旻,声音狠绝:“为什么连你也要背叛我!”
小姑娘被壮汉锁住了白细的脖子,面色肉眼可见地苍白下来。
男子背在身后握成拳的手逐渐沁出血珠,面上却平静得可怕。
他赵至旻的人,就算一个不过只会吃的蠢东西,也轮不到旁人置喙发落。
他移开眼凝向黎映雪:“你待如何?”
“一命换一命,”黎映雪挑着眉尖,让那壮汉松了松力道,漠然说:“我要你去杀了纪荷香!”
眼皮子一落,赵至旻轻笑出声:“黎映雪,你何来的资格与我谈条件?”
黎映雪狠道:“你不在乎纪采桑的生死?”
“黎太傅的性命,你不是也视如草芥。”赵至旻冷笑:“对付你这等的,孰敢谈及良心?”
众人正僵持,左侧上方猛然飞来一只利箭,径直穿入了壮汉的脖颈,血花四溅,一击毙命。
在壮汉悄无声息地滑身倒地一瞬,奚十里掠身上前,凛然的掌风撂开要伸手去捉纪采桑的冷容女子。
待小姑娘落入怀中,赵至旻一直悬空的心顷刻着地。
他转眸瞥向黎映雪:“有些东西,勿论活人死物,都轮不到你来觊觎。”
*
爔翮帝元年,前朝太傅黎鸿之从龙有功,列为文英侯,袭五代,邑厘州之地。
半载内当举家迁籍,永世护厘州之安盛。
番外(一)
纪家的工部侍郎之女今日出嫁,排面谓之盛大。
不仅夫家那头聘有红妆十里,就连前两年刚即位的爔翮帝,也给这个侍郎之女添了嫁妆。
何故如此?
有传言说,因为这纪家姑娘的姐姐,即是爔翮帝那个已经故去的心上人。
也有传言说,不过是纪家姑娘与爔翮帝乃旧相识,有兄妹的情谊。
似乎第二个传言更具信服力。因有宫中内幕放出,与爔翮帝接触最多,关系最密的,是个男人。
皇宫汲华殿内,清雅檀香由螭纹夔身三足熏香炉中缭绕而出。
殿中不见宫女侍人,只得两名一坐一跪的男子,尤显寂静肃穆。
处理了半日政务,爔翮帝方长眸半掀,刮向下首所跪之人。
称帝不过两载,这帝王已是寒目如刀,举手投足间,显露出浑然天成的睥睨之势。
美中不足的,是这位正处壮年,两鬓却见有霜白。
“下月初六,工部侍郎之女出阁,你便代朕送她一程吧。”
语气寡淡得似在道寻常话,然赵至旻心底一凛。
即便已将帝位拱手相让,奚十里仍旧不肯放过他。
罚跪只作小事。
奚十里登极那日,赵至旻跪身在瓢泼大雨中,恳请他留黎映雪一命。
那个时候,奚十里也是以这副寡淡语气,同他道:“自是可以,然则朕最见不得她逍遥快活。”
“且予你三日。三日内,若你能够替朕将之断舌折足,那朕自然也会考虑爱卿的奏陈。”
赵至旻怒极反笑:“纪荷香已经死了,就算你再如何折磨黎映雪,她也不可能复生。”
高座上的帝王,那双狭长漆黑的眸子无神片刻,忽而轻笑出声,如哀似叹道:“也是,她不可能复生了。”
他投向赵至旻的威严目光中,带着些许意味不明:“去吧。”
无半分回旋的余地。
“你就不怕黎鸿之寒心?”
“所以朕,”奚十里轻声:“会考虑留她一命。”
只需要付出些代价罢。
赵至旻缓缓站直身:“你当日为什么不杀了我?”因他使诈,才让黎映雪有机可乘,谋害了纪荷香。
无可否认,面前的帝王确技高一筹,收网当日,这人完全有能力就地折杀他。
奚十里默不作声,玄青袍袖一震,厉风击在门窗上。
即有侍人进来,毕恭毕敬地请赵至旻出殿。
*
偌大的信王府,人少冷清。
入府后,赵至旻一路踱步到萤雪院。
有侍女上前行礼。
赵至旻浅声:“她可好?”
侍女之一的空霜战战兢兢回禀:“前些日子,姑娘确有所好转。只是...”见王爷神色如常,她才续言道:“自昨日陛下驾临,姑娘就不饮不食,失魂落魄的。”
赵至旻眼眸半落,挥手,众侍女躬身退下。
一个半死半生的女人,还能有什么东西,值得奚十里大费周章?
推门而入,见透入暖阳的窗前,一个身穿雪青如意锦裙的女子坐于木质轮椅上。
她眼眸处覆着柔软的香云纱,恬静乖巧。
然而听得门口的动静,女子开始艰难地挣扎,呜咽声一阵高过一阵。
赵至旻观望半响,轻启薄唇:“是我。”
女子立即安静下来,只是呼吸起伏间,又有低低沉沉的哭声从她喉中发出。
赵至旻不似往常疾步过去,抱她入怀内轻言安抚。
他仍在细想,一个眼蒙口钝,四肢经脉尽断的女人,到底还有什么能耐,劳烦奚十里亲临?
他的内心深处,正有一股不安的情绪在猖狂叫嚣。
*
在纪采桑嫁入傅家的第二朝,爔翮帝遣人送了只锦囊过来。
赵至旻扣着这锦囊,无由忆起昨日,纪采桑身上华贵刺目的凤冠霞帔。
想起那时在山穴,仅有的几息暖热。
起花轿前,纪采桑偷偷拂起了赤红盖头的一角,脆声问他:“我是不是见过你?”
他听见自己回道:“不曾。”
狂妄半生的赵至旻蓦然不敢拆开锦囊,更不想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临走时,侍人留语:“陛下说,信王您若想以自欺苟全一世,这锦囊,自也用不上了。”
*
黎映雪不吃不喝三日,依旧没有等到赵至旻。
这些日子来,她一直回想起奚十里,那个灌自己喝下灼眼伤药的男人那时所说的:“偷龙转凤的招数,你倒也熟练。”
不可能的,绝不可能!!
为她做事的侍女分明已经死透了,她没有偷龙转凤,她没有!她就是真正持有玉符的人!
一个温暖的朝日,黎映雪终于等来赵至旻。
“镂月为歌扇,裁云作舞衣。自怜回雪影,好取洛川归。”她听他平静道:“你可以留在这处。只是,本王再不会踏入萤雪院半步。”
原是最后一面。
*
赵至旻前去看过纪采桑。
看她相夫教子,看她儿孙满堂,也看她,与傅家二郎琴瑟和鸣,携手白头。
一直看到这两人,生时同衾帏,死亦同墓茔。
番外(二)
适逢七月,暑热已起。纪采桑难得贤惠一回,做了一锅消暑下火的绿豆羹。
还盛上一碗,亲自端送至书房。
守在外头的侍卫瞧见自家王妃,意外之余,又有些拘谨无措。
纪采桑一看就知道不对劲,把绿豆羹交给身后的汤包。
她则撸起袖子,径直推开了书房门。
书房内明亮舒适,窗台前的小绿植在清阳里舒枝展叶。
听见开门声,房中的两人齐齐望来。
左侧,还是一名容色妩媚的女子。
她打量闯进来的纪采桑,媚眼轻挑,抬手一撩肩上微卷的青丝,娇声道:“这位便是,信王的小娘子?”
问的是信王,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纪采桑看。
赵至旻移身挡去女子的视线,与纪采桑道:“书房重地,你来做什么?回去。”
语气还算平和,但在场之人都听出当中暗含的冷意。
纪采桑已经好久没听过他的这副语气了,非但不怕,甚至还有点...怀念。
奚十里登极后,原先的赵氏皇族流放的流放,下狱的下狱,唯独信王赵至旻的地位屹立不倒。
眼下,好像还被委以了重任。
那女子走上前一步,娇笑道:“既然来了,妹妹不如同姐姐小坐一会?”
赵至旻唇线紧抿,一个冷眼扫向似乎在神游天外的小东西。
纪采桑收到刀子,眼皮一垂,吸了吸鼻子说:“我就知道,你个三心二意,喜新厌旧,朝秦暮楚的负心汉!”
她转身飞快离开了书房,并未发觉那妩媚女子略带惋惜的眼神。
纪采桑带上那些绿豆羹,畅通无阻地入到宫中,扑进了在看新鲜出炉的秋山飞骑小画的王后怀里。
*
近日,朝廷内外怨声载道。
只因陛下和王后的寝居被人霸占了,准确说来,是王后和凤仪宫被人霸占了。
天子脸一沉,里外不是人,受苦受难的最终是底下的将臣侍从们。
有臣子冒风险递了一封密信入凤仪宫。
看信的王后一身朱红绸裳,虽未梳妆打扮,但已隐约可见她端庄威仪的派头。
“诶——”王后轻叹一声,转身入了寝殿内。她看向在床上睡得正香的女子,柔和的脸色一变,叉腰嗔怒道:“纪采桑!你赶紧给我回去你的信王府!”
纪采桑雷打不动。
荷香拾步上前,推推她:“他们都投诉到这了,再这样下去,那些言官不得用唾沫星子把我给淹了。”
纪采桑睡眼朦胧地咕哝:“我不回去,赵至旻他凶我...”
这时碧米脚步匆匆地进来殿中,神色紧张道:“启禀娘娘,信王他,他要闯殿。”
“这个时辰不是还在早朝?”荷香眼眸一眨,捞起件外衫披上:“让他进来将我的好妹妹带走。”
她在兰溪子规屏风后站定脚时,碧米带了一个身量颀长,面如冷玉的男子进来。
他径直走向纪采桑,探下身替她穿好鞋袜。又接过碧米递过来的披风,将床上人一卷,稳稳拥进怀中。
荷香透过屏风缝隙瞧去,想了想劝道:“妹夫,不如你先哄哄三妹妹?”
赵至旻低低应了一声。
行至殿门口,纪采桑后知后觉醒来。入眼是熟悉的下颚线,她立马蹬腿扑腾起来。
可这人的力气大得惊人,纪采桑作闹得越厉害,他抱得越紧。
“好了,”赵至旻拧着眉,语气却放得很轻:“我前日接见的人,是琅玉国女王。”
纪采桑嘴一撇:“那又...”等会:“喜好女色,别人越在意她越感兴趣的琅玉女王?”
“...是。”
“好吧,不过这只是其一,其二是你凶了我。”
“不是真的凶你。”
纪采桑瞪他。
赵至旻认命道:“你想如何?”
“今晚不许进我房间。”
“换一个。”
出到宫门,恰遇见今年的探花郎傅家二公子,他依礼节对赵至旻拱手行礼。
奈何这位信王眼风都不带给他一个,抱着人利落上了马车。
余香轻动,傅二公子凝着远去的车马,对刚才一闪而逝的娇美面容,有种莫名的熟悉和心悸。
*
荷香站在凤仪殿前,听两人的声音渐行渐远。
提前退朝的帝王迅步而来,见自家王后似在黯然出神。
他心里蓦地一痛,放轻了脚步。
“这般入神,可是羡慕了?”
荷香扬起笑,回身牵住奚十里软声道:“今天这么早就下朝了?”
委屈巴巴的帝王避而不答,只执着追问:“荷宝羡慕他们?”
“没有,”这小模样还挺像三妹妹,荷香圈紧奚十里手臂,和他一块进殿:“我刚才只是在想,我的陛下终于不用日日冷脸了。”
奚十里眸色顿时一沉:“我不是警告过他们,谁还胆敢让你伤神?”
“闭嘴,”荷香睨他一眼:“咱俩都有二三四五天没一块用膳了,陪我。”
“原来你也知道。”
荷香无奈:“我保证,再没有下回了。”
奚十里这才笑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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