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斗大会之一
70年春,支延北京干部派到有知青插队的各个村。北京干部到村后不久的一天,周围几个村的北京干部来到秋秋所在的村子,好像是有什么事。跟着知青们就接到通知,当天不要出工,随时等待召集开会。大家都很纳闷,什么事啊,闹这么大动静?
一个北京干部拿着纸和墨汁,来到二队女知青的窑洞,对秋秋说:帮助写一下标语。秋秋一脸的疑惑:写标语?干什么?开个斗私枇修会,需要布置一下会场。秋秋裁好了纸,铺开后问:写什么?写:要斗私枇修!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无产阶级专政万岁!……那个北京干部说一条,秋秋写一条,最后他说:写:打倒肖占斌!秋秋抬起头,眼睛都瞪圆了:写这条?不合适吧?肖占斌是知青,又不是阶级敌人,怎么能说打倒呢?让你写你就写,甭问原因,一会你就知道了。秋秋只好写了。他又让秋秋再写一条,这回把肖占斌三个字颠倒过来,还让在名子上画上叉子,秋秋更加疑惑,想起文革中地富反坏胸前挂的牌子才这样写,而肖怎么也不会与他们同类啊?见干部强行让写,只得也写了。之后那位干部找来几个男知青,让他们把标语贴在了窑洞的墙上。
全村的知青都来了,还有队干部,炕上坐得满满当当,肖占斌也在其中。窑内连灶边墙角都是人,炕沿边也坐了满满一溜,其中多数是北京干部。一个北京干部先做了开场白,大意是在此集中开个斗私枇修会,让每个知青都积极发言,亮一亮灵魂深处的活思想,狠批私字一闪念。说起斗私枇修会,秋秋自文革后没少开过,但是至于搞这么大场面吗?秋秋注意到,一个北京干部拿出纸笔,等待记录。
肖占斌像没有看见墙上的标语,抢先第一个发言。他发言中多处引用马列语录,一会儿恩格斯说,一会儿马克思说,秋秋心想,这位珍藏的马列著作真没白看,此时全应用上了。肖边引用边论述,慷慨激昂,不料被一个北京干部打断了发言,生硬地说:你别说那么多没用的,联系你自己,具体谈谈反修防修、防止资本主义复辟的问题。秋秋见北京干部态度极其强硬,心想这肖占斌到底犯了什么错误?联想到开会前写的标语,疑惑更大了。
批斗会之二
肖占斌被抢白后,一时语塞。另一个干部单刀直入地问:你就直接说说,你那位北京的同学,是怎么跟你发泄对社会不满的。肖占斌还是无语,顿了一会儿说:66年我们同学家被抄了,父母都挨了打,之后被遣返回乡,我们几个同学跟着去送行,看到遣送站内,多数是些老头老太太,有的被打残了,有的胸前挂着牌子,觉得特别惨,我们同学就说,看来,这天不变是不行了……。北京干部立刻接过话说:你就说说这句,天不变是不行了,指的是什么意思?肖占斌顿了半天,说:我理解可能就是想改变社会现状。干部:你说明白点,改变成什么样?肖:其实当时就是不愿受压制,想回到文革前的自由生活中去。另一个干部插进来说,文革中受压的都是地富反坏右和黑帮,毛主席说,革命就是一个阶级压迫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地富反坏要是自由了,不受压制翻天了,那将是什么后果?你得说清楚!肖:那,那可能就是常说的复辟吧。又一个干部问:听了他说的想变天的话,你有什么表示?肖:我没什么表示,我没说话。干部:不可能!你要老实交代!
现在想想,肖占斌当时顶多20岁出头、是个刚涉世的学生。而派到这个公社的北京干部,恰巧是来自基层的公安部门。那天的所谓斗私枇修会,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审讯会,审问一句接一句,问话一环套一环,在此过程中,其他知青都听傻了,谁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谁也没插话,大家都听着看着眼前这一切,因为事先谁也不知道,事情的起因和来龙去脉。
还是公安们有经验,他们有的是刑侦老手,有的是审讯行家。一个干部说,你解释解释,你那个反革命同学,为什么反动透顶的话都敢跟你说呢?就不怕你去告发吗?肖答:我们从上学起关系就不错,无话不说,我确实没想去告发他,我阶级觉悟不高……。另一个干部插嘴厉声说:肖占斌,你放老实点!我们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我们今天敢在这里开这个会,证明我们手上已经掌握了相当的材料,就看你老实不老实了,你的态度将决定给你的定性……。逼来逼去,肖占斌终于无奈地承认了,自己也有想变天的想法。
批斗会之三
在座的同学都震惊了!秋秋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文/革以来,无论在广播里,还是在批判稿中,时常听到 “阶级敌人时刻妄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复辟资本主义”这句话,但这好像是批评稿中一句固定的句式,阶级敌人什么样,谁也没见过,谁也没想到这句话会变为现实,没想到身边真就隐藏着时刻想变天的阶级敌人!
然而,这个阶级敌人太令大家意外。任凭秋秋怎么想象,也把阶级敌人与眼前这位肖占斌联系不到一起。知青们各个惶惑,自始至终无人插言,大家继续茫然看着眼前的一切。
肖承认自己有变天的想法后,再也不肯承认其他内容了,他说:我虽有复辟的想法,但是没有复辟的行动,我没散布过任何反动言论,据我所知,定性也好,判刑也罢,没有言论或行为是不能治罪的。他说完后,会场一时没了声息,北京干部也好像没了说辞,空气好像凝注了。
在此关键时刻,肖的同班同学、他们队的知青组长历森开口了:伟大导师列宁教导我们,资产阶级随时把他们复辟的思想变为复辟的行动,你说你光有复辟的想法,没有复辟的言行,难道说是导师的理论错了吗?老高中的真厉害!引用的语录如此及时恰当,质问如此尖锐。一时间肖占斌为难了,他承认不对,不承认也不对,会场气氛又紧张了。一个北京干部催促:肖占斌,你老实说!快回答!
此时肖已被逼得全无躲藏之处,不得已全部摊牌了:我确实也有一些复辟行为,我写过一篇小说,内容是一个农村女子因包办婚姻被逼而死。一个干部插话:写小说要达到什么目的?肖:就是想让人们看了后,引起对现行社会的不满和仇恨。我还写过几首歌词,让我一个学音乐的哥们给谱了曲,歌词的内容也是表现对社会不满的。……一个干部插嘴说,你具体说说你想当国家领导的事、知青的事和你劝导母亲的事。肖听后接着说:我是与哥们说过变天后谁掌权的事,我说过,真变了天,要当就当个国家的一二把手,当别的没劲。我母亲在家被抄后时常伤心落泪,我曾劝导她说,您不能这样哭哭啼啼,我希望您做一个坚强的母亲,这样我将来事业有成后,可以自豪地对世人说,我有个伟大的母亲,她在逆境中曾表现出非常人的坚强。我的一个哥们对我说,你真是身为下届,心比天高!可惜我只是个当副官的料。……我认为知青是我们将来复辟变天的中坚力量,知青背井离乡,肯定对社会心存不满,因此我对知青普遍不错。秋秋听到此,不禁闪过肖为知青私刻公章开假证明,协助自己扒车之事,原来肖是在以高层领导自居哪!
批斗会之四
闸门既已打开,保留星星点点也毫无意义了。肖占斌在北京干部强大的攻势下,彻底交待了自己的全部所想所做,讲完之后他长出了一口气,似乎感觉到了轻松。秋秋注意到,在肖交待的过程中,干部们已不像开始时那样步步紧逼了。一个干部说:你后来的态度还算端正,只有向党全部交待了自己的罪行,你才有可能争取宽大处理,也才有可能争取重新做人。就你的所作所为,判你个现行反/革命一点不过分!我们念你是知青,远离北京到此插队,不打算怎样严厉处理你,但你今后要在群众的监督下,好好劳动改造,转变思想,争取回到革命的轨道上来。另一个干部最后说:今天这会就开到这,散会后大家要积极准备批判稿,过几天还要召开批判会,专题批判肖占斌的反动思想,直到彻底批倒批臭为止。肖占斌,你也要准备发言,针对大家对你批判谈认识。……
散会后大家得知,肖占斌的一个同学,毕业后分在了北京工厂。因出身被抄家,对文革极其不满。平时说话口无遮拦不谨慎,被人揭发有反动言论,打成了现行反/革命,现正在北京拘押。在初期调查审核案子阶段,公安审讯他:……这话你跟谁说过?肖的这位同学,不知是缺心少肺还是想立功赎罪,多次提到,这话我跟肖占斌说过。于是,北京的公安人员,不远千里来陕北外调,自上而下地找到肖,核实他那位同学的案子,这也就同时引起了北京支陕干部的怀疑:怎么现行反/革命的反动言论,都跟肖占斌说呢?肖是什么人,不是不言而喻了吗?于是肖也露了馅,便有了这次的审讯会。
在未来批判会的准备阶段,北京干部要求,每个知青都必须发言,参加批判。他们还专门抽出一个干部,负责审核知青的批判稿。审稿那天,知青们被一个个单独叫进窑洞,将自己写好的稿子读给审稿者听。秋秋还记得,那个审稿的干部,抱着双臂闭着眼,认真听批判稿的样子。他不时睁开眼,在本上记上几笔,秋秋读完稿后,他照着本子上记录的内容,把意见一条条提出来,让秋秋去改。并说改过后还要再读给他听,秋秋的稿子经他指点,改过两三次,直改到那位满意为止。
时隔不久,果真召开了批判会,还是在窑洞内召开的,所幸此事始终没有召开全村社员大会。知青们被安排好发言的顺序,一个接一个地读稿,各个表情严肃,言辞激烈,那些经过审核的批判稿,听起来篇篇有理有利有节,水平不低,肖占斌在北京干部的敦促下,不停地记录着每一位的发言内容,因为下去后他还要根据这些内容再次写出认识,本次批判会他也做了自我批判,听说他的稿子也是事先经过审核的。
一场政治风波结束了,肖占斌的档案可能会增加些内容,其他没什么变化。会上决定:肖将在群众的监督下劳动改造。但据秋秋看,肖实在没什么可监督的,因为他原来也没乱说过什么。肖真是个坚强的汉子,他没有从此一蹶不振,不久就又有说有笑了。知青们仍旧每天干活吃饭睡觉,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现在回想,文/革中不甘心受压制,试图改变社会现状的人,不但可以理解,而且令人佩服。事实证明,这些人有头脑,有骨气,不愿意逆来顺受,不愿意唯唯诺诺地生活。肖虽是一个知青,没有一官半职,却走在了前面,他用自己的行动去进行反抗。尽管在后人看来,言行未免太过幼稚,甚至带有青年人的轻狂,但正是这些底层的反抗行为,代表了人民群众否定文革的意识,凝结了人民推翻四人帮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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