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静坐于古寺幽深禅房之内,蒲团虽旧却干净平整,眼前一缕线香袅袅升腾,仿佛凝成一条轻灵、澄澈的通道,直通世外静土。他微闭双眼,口中低声念诵着经文,每字每句如珠玉滚落心田,荡涤着尘世沾染的微尘。这清寂的方寸天地,便是他心中隔绝了万千烦恼尘埃的灵台净土。
“师父,请恕弟子打扰。”一个声音忽地传来,老僧缓缓睁眼,只见医生何砚立在门外,风尘仆仆,衣角沾着奔波路上染的尘土。何砚是位常年行医于市井的郎中,医者仁心,悬壶济世。
老僧微微颔首,示意他进来,何砚径直步入房内,却未坐蒲团,倚门而立,目光灼灼:“师父,弟子心中常存一念,修行岂止深山古佛?人间烟火,病痛呻吟,不正是最真切的道场么?”
老僧眉峰微蹙,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何施主,此言差矣。红尘扰攘,利欲熏心,如泥沼深陷,岂能清净修行?唯有远离喧嚣,心如止水,方得见真如本性。”何砚并未反驳,只是沉静一笑,眼中却仿佛燃着难以撼动的火焰:“师父,弟子行医于市井,每救一人,每解一痛,心头便如拂去尘埃般清明一分。那病榻旁的汗水与叹息,或许正是洗净灵魂的活水。”
老僧微微摇头,目光重新落回眼前那缕孤烟上,不再言语。何砚见状,轻轻施了一礼,转身离去。门扉开合,瞬间涌进一阵人间暖风,旋即又被关在了禅房之外。寺外,山风低吟,拂过苍郁松柏,林涛声起起伏伏,仿佛在静默中诉说着什么。
日子如流水般滑过,直到一场凶猛的瘟疫骤然降临城镇。消息如惊雷般传入深山古寺,老僧再也无法安然静坐。他终究放心不下山下生灵,于是背上行囊,踏入了那片他久已疏离的喧嚣人间。
刚入城,景象便如巨石撞入老僧眼中:街巷空旷,唯闻哀泣呜咽之声;病者横陈,呻吟此起彼伏,昔日繁华的市集此刻如人间地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药味、浊气与隐约死亡气息的混合气味,仿佛能粘住人的呼吸。老僧心中惊悸,脚步不由沉重起来。
他循着指点,终于找到何砚临时搭设的医棚。棚内挤满病患,何砚的身影在其中穿梭不息,脸色苍白如纸,额头渗出的汗水凝成细流,在忙碌中滴落尘土。他弯腰诊治,低声抚慰,又亲自熬药喂药,身影仿佛被无形重担压得弯曲,却如磐石般不曾动摇。老僧在角落悄然观察,眼见何砚为一个垂死的孩童灌下汤药,孩子痛苦地呛咳着,药汁污了何砚半片衣襟。何砚却毫不在意,只用手背草草一抹,又急忙转向下一个病患。
入夜,病人呻吟稍歇,何砚终于得空,蜷在角落草席上剧烈咳嗽起来,一声声敲打夜空,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老僧默默走近,递上一碗温水,何砚艰难地喘息着,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唇边竟有隐约血痕,声音沙哑:“师父……您来了……病人太多,药……怕是不够……”
老僧无言地递过水碗,何砚仰头艰难饮下,喘息片刻,又挣扎起身,身影摇晃着,又向药炉走去,仿佛一盏行将熄灭却不肯停歇的灯。老僧凝视着那在昏黄灯光里摇晃不止的背影,心头如被重锤击中:这疲惫不堪、呕心沥血的肉身,却分明释放着一种他从未在深山古佛前感受到的、近乎燃烧的慈悲之光。昔日禅房那缕孤高的青烟,此刻竟显得如此遥远而稀薄,眼前这燃尽自己以温暖他人的生命烛火,才是真正刺破瘟疫阴霾的惊雷。
瘟疫终如潮水般退去,城郭渐次复苏生机。老僧并未回归山中古寺的清净,他在城中寻了一隅,开了间小小药铺。药柜整齐排列,弥漫着草木清香;他坐堂诊脉,与何砚一起继续守护着劫后余生的生民。老僧已脱去袈裟,身着布衣,面容平和,眉宇间添了几分烟火气,也多了几分沉稳与慈祥。
一日黄昏,药铺将闭未闭之际,一个落魄身影踉跄闯入——竟是旧日富商张生。他衣衫不整,浑身酒气,昔日精明的眼珠如今混沌无光,口中含混不清地念叨着:“完了……全完了……妻离子散……报应,都是报应啊!”他颓然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如一堆被命运抛弃的破布。
何砚见状,默默转身入内。老僧则缓步上前,蹲下身来,递过一杯清茶。张生抬眼,恍惚认出老僧,一把抓住他衣袖,涕泪横流:“大师!……我还能……还能修行吗?还能赎罪吗?我这烂泥……还配吗?”绝望的呜咽在寂静的药铺里回荡。
恰在此时,何砚端着一碗粗陋的茶泡饭出来,氤氲的热气在暮色里温柔升腾。他蹲下来,将饭碗稳稳放在张生面前,声音低沉却清晰:“张先生,先吃点东西。”他目光扫过张生肮脏的双手,又添了一句:“吃饱了,明天来帮忙捣药,可好?”
张生怔怔望着那碗热腾腾的饭,又抬眼看看何砚平静无波却深蕴力量的眼眸,再看看老僧温和如春阳的目光。他颤抖着捧起碗,滚烫的温暖透过粗瓷传递到掌心,眼泪大颗大颗砸进饭里。他埋下头,狼吞虎咽起来,仿佛吞咽着救命的甘泉。
老僧与何砚相视一眼,各自端起了自己的饭碗。三人围坐,在药香弥漫的铺子里,在黄昏温柔的余晖里,无声地吃着这顿再寻常不过的饭。没有佛像庄严,没有经声梵呗,只有碗筷轻碰的叮当声,和窗外渐次亮起的市井灯火。老僧细细咀嚼着米粒,心中忽然澄明如洗:所谓修行,何必拘泥蒲团?在这烟火缭绕的药铺里,在张生捧起饭碗的颤抖中,在何砚日复一日的俯身救治里,那无声无形的正气,分明就在这沉重而温热的人间烟火之中鲜活流淌着。
窗外,市声渐起,灯火次第点亮,宛如星河垂落人间。老僧放下碗筷,目光扫过药铺的每一个角落——柜上排列的草药如森严的经卷,捣药声如木鱼轻叩,而何砚与张生的身影,便是这人间道场里最动人的法相。他嘴角浮现一丝久违的、释然的笑意:原来那寂静山林里寻觅千年的真如明月,一直就在这喧嚷红尘的烟火深处,寂静地圆满着——只因这滚烫人间,本就是最宏阔也最精微的修行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