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色黄沙

陶子是十二岁那年的暑假回到余庄的。

这明明是她第一次去余庄,但爸爸却说是“回”,陶子想不明白,爸爸说余庄是我们的根,是家,回到余庄就是回家。

陶子耸耸肩表示不理解,爸爸不再解释。

坐在大巴车上望向窗外,绵延不断的黄沙疆域和成排的沙棘树裹挾着巨大的陌生感迎面砸来。

这里全然不同于陶子久处的南方,没有层峦叠嶂的山林,没有碧波粼粼的湖泽,也没有喧嚣热闹的车水马龙和水泥森林,只有无尽的黄沙和戈壁,如一位满面沟壑的老人驻足在时光深处,静默而无声。

大巴行至余庄已是下午,余晖笼罩着这个小镇,平添了几分温情。

爸爸领陶子进屋,向那些大人们一一打过招呼。陌生感在那些亲切的招呼声中有增无减。大人们交谈甚欢,陶子兀自跑到院子里逗一条黄狗。

“想你千里迢迢真是难得到,我把那一杯水酒表慰情。

与你是一别无料到有两载外,害得我麼望穿双眼遥无音。 ”

清脆的琵琶声伴着温软的女声在西北干燥的空气中漾开,格外使人清爽。

陶子偱声前往,最后驻足在对面人家的院落处。院内女子坐在廊前,着一身水色旗袍,手里抚着琵琶,轻轻吟唱着那些吴侬软语。

女人抬头,看见门口的陶子,冲她浅浅一笑,陶子却像受惊似的溜回自家院子。

温软的女声依旧飘荡在空气里,清甜如泉。

爸爸当天夜里便因为工作匆匆赶回南方,这次回余庄,只是为了送陶子来这过暑假,感受故乡并且陪陪爷爷奶奶。

也许是因为孩子的适应能力强,也许是故乡的归属感所向,不消两日,陶子便熟悉了余庄。

她知道院子里的那条黄狗其实很凶,见到生人会吠个不停,刘爷爷家的哈密瓜比张大妈家的甜,王奶奶的孙子特别爱哭。

还有,每天下午的时候,对面人家总会传出歌声。

陶子见过几次那个女人,女人约莫三四十岁,待人和善,平日喜欢穿素色的衣服,只有在下午弹琵琶的时候才会换上那身水色的旗袍,她嘴角似乎永远带着浅浅笑意,远山眉如画。

女人的丈夫是典型的西北汉子,身材高大魁梧,左足却是跛的。男人很忙但对女人很好,每日收工回来都会给她爱吃的糕点,她经常会分给围在院子里看她弹琵琶的孩童们,陶子经常在内。

余庄的孩子们都管她叫兰姨。

兰姨不是余庄本地人,她和余庄的那些婆姨们都不一样。西北婆姨们多身材高大,说话嗓门也大,经常扯着嗓子数落孩子丈夫们,行事也风风火火。

兰姨性格温婉,说话和唱歌时一样,皆是吴侬软语。哦,那不叫唱歌,兰姨说,那是她家乡的评弹。

陶子是从奶奶那听说的关于兰姨的故事。

兰姨家在苏杭地区,上山下乡时期被分配到地处西北的余庄。兰姨有文化,能写一手好字,也弹的一手好琵琶,评弹唱的也是一绝。

正当她下乡的时候,身为教师的父母因为得罪了人,受尽折磨,加之常年病痛缠身,相继去世。临终之前托人给远在余庄的兰姨送来这身水色的旗袍和这柄琵琶,说是原来为她准备的嫁妆,也算留个最后的念想。

琵琶和旗袍后来被监督队的人发现了,引起了不小的骚动,监督队决定毁掉这些所谓旧社会的产物,却被当地一名叫刘平的男子奋力阻挠,纷争之中不慎打瘸了刘平的左腿,最后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琵琶和旗袍原是经刘平的手转交到兰姨手中,所以刘平早已知晓兰姨的事,早年丧母的刘平心里可怜兰姨,于心不忍于是出手相助。

双亲去世之后,兰姨的日子更加不好过,加之此前的风波,更是常常受到刁难。纯朴的西北汉子刘平多次伸出援手,也时常编些好玩的玩意来逗兰姨开心。

在那段难熬的岁月里,在那些遍布荆棘的光阴里,有人予你温暖,有人伴你安稳,虽是简单,相守相惜,却也足矣。

上山下乡结束后,兰姨便嫁给了刘平,刘平陪着兰姨回过一次苏杭,去祭拜她的父母。兰姨昔日的同学都替她不值,说刘平是个大老粗,一点儿也配不上她。

兰姨看着刘平跛着腿为她忙里忙外,安静的说,没有人能比他更好了。

后来兰姨跟着刘平回到了余庄,并在余庄扎下了根,再也没回过苏杭。

刘平确实是个大老粗,他不识字,不懂得甜言蜜语,也听不懂兰姨弹的琵琶唱的曲调,但他会为了让兰姨和孩子过上更好的生活而更加努力的工作,他会为了兰姨经常多走上几里的路去买她爱吃的糕点。他会在兰姨唱评弹的时候像个孩子一样笑呵呵的聆听。

在那个危险时刻,尽管支队里很多兰姨的昔日熟人,却只有他这么个陌生人不管不顾的站出来为她说话。

他们一起走过了荒芜,也该一起迎来花开。

“自从你麼南阳失去了珍珠塔,我把你南北东西到处寻,累姑娘寝食不安宁。为了你新造佛楼西园里,老夫妻半子靠谁人”

温软的女声轻飘如羽翼,还带着苏杭的流水潺潺声。

暑假在兰姨一日复一日的评弹声和糕点的滋养下临近了尾声,爸爸利用公休赶到余庄来接陶子回家。

离开余庄的那天也是在下午,兰姨的评弹声依旧回荡在耳畔,陶子轻轻走到兰姨家的院落旁,兰姨穿着水色旗袍悠悠地抚着琵琶,陶子向她挥了挥手,兰姨轻浅一笑。

“假子真孙无别望,到底自家骨肉自家人,好比千朵桃花一树生,非比寻常泛泛亲,你莫把姑娘当外人。”

坐在回去的大巴上,窗外的黄沙疆域和成排的沙棘树飞速向后退去,驻足在时光深处的老人依旧静默无言,却少了几分陌生感。

陶子仰头问爸爸,我们以后还回余庄吗?

爸爸笑了笑,转头看向窗外。

黄沙疆域和那成排的沙棘树已经渐行渐远,遗落在遥远的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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