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佛玉
我喜欢的那个人,他是长安第一纨绔。
春风骀荡,四处莺啼燕语。他指着老香樟树下才挖出来的一个土坑,一扬下巴:“跳下去。”
“跳下去?”
他不耐烦地看我一眼,我却一贯的傻,捞着裙角爬到坑里,还巴巴地仰头问他:“然后呢?”
“然后,”她拿起铁铲,“呆在那里不准动。”
再然后,一铲土就盖了下来。
他挖的坑到我齐腰那么深,我居然就任由他一铲又一铲,把才掘出的土又埋了回来。等我像株树般被栽到土里,他拍实了浮土,扬眉笑了起来:“待本大爷下完棋就过来救你。”
他一扔铁铲,拍拍手径自而去,只留给我一个潇洒的背影。
我知道他素来烦我。我总喜欢跟在他身后,最初他还想办法委婉的拒绝,后来他的手段越来越直接,前一次是将我拴在树上,这会儿干脆把我埋在土里。
我动弹不得,等了良久,他也没有回来。这是一处几乎无人经过的小巷,我打了个呵欠,垂头就睡。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有人惊讶道:“晚晚?”一睁开眼,我的孪生哥哥尚晏,正皱眉蹲在我面前。
“又是温扶白?”
我不答话。但哥哥是知道的,敢把我这么埋土里的,自小就只有他一人。哥哥拿起被扔在一旁的铁铲把我挖了出来,也不等我收拾全身上下的泥土,拉着我就走。
我知道这是要去温大将军府。
温扶白是长安第一纨绔,但他更是当朝大将军温荻的独子。而我尚晚的父亲亦是天子倚重的左将军。从小温扶白捉弄我,哥哥拉着我上大将军府,都能让大将军责罚与他。
果然温大将军见我一身狼狈,立马叫人把温扶白捉回来,又言必要将他禁足数月。哥哥道了谢,我却知道,将军府的院墙根本关不住温扶白。
还不到两天,我途径将军府外,就看到本该禁足的温扶白站在墙根边掸着衣裳。看到我,他眉睫一颤,目光坦然地落到我身上。
我见他全身都是土,便往他身后一瞧。果不其然,墙根底下被草掩着的,不是个狗洞是什么?
约是觉察到我濒临爆发的笑意,温扶白骞然一记眼刀横来:“不许笑!”言罢自己先脸上一红,却装模作样的负手背过身去,“本大爷要走了。”顿了顿,他飞速回头看了我一眼,“跟不跟?”
“跟。”
于是又像以往一样,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脚步细碎,像是能走满一辈子。
可我终究跟不了温扶白一辈子。当他行了加冠礼后,温大将军就为他聘下了宋御史之女。
温扶白得意洋洋的在我面前一打折扇:“听说这宋小姐貌美如花啊!”我不做声,一连几夜都在宋御史家门外徘徊。
直到次日就是成亲之日,我终于决定私自去见她一见。
出生将门,又追着温扶白多年,我可谓身手矫健。翻窗越户、极尽曲折到了宋小姐房后,我发现有一侧扇窗没有合上。我攀窗而入,房中灯已熄,宋小姐一身嫁衣侧躺在床上,确实是堪称国色。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宋小姐身旁有人。那人劲装蒙面,一只手抄在妣旮后另一只手抄在她膝弯,分明是要将她劫走的模样。
明日她就将和温扶白成亲,若被人劫走温扶白娶谁去。
我高声嚷起来:“有人来劫小姐”,话音方落,蒙面人回过头,一把扯下面巾,低声呵斥道:“闭嘴!”我一怔,面巾下的眉眼―
竟是温扶白。
我膛目结舌,他却利落的将宋小姐倒着往肩上一扛。耳畔是急忙赶来的御史府家奴在喊打喊杀,他伸手将我一拉:“快走!”
辗转出了御史府,他扛着宋小姐,带着我逃遁。只可惜慌不择路下,他与我不知怎的竟跑入一片树林里。林中藤蔓遍布,我一个大意,被缠住了脚踝。
我半晌也解不开藤蔓,温扶白放下宋小姐,跑回来帮我。
我看见浓黑的夜里离我们不远处正匆匆接近的火把,就忙推他:“你带宋小姐先走。”
温扶白一直低头扯着藤蔓,闻言头微抬,默然地看我一眼。然后,他又将头埋下,仍奋力地要扯断藤蔓。
眼看火把愈来愈近,我急得不行,突然,温扶白长吐一口气:“好了!”
但不待我起身,他蓦然脱下外衣扬手罩到我头上。眼前一黑,我只听见他在我的耳畔嘱咐:“无论如何,不要把脸露出来。”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时,我似乎像片刻前宋小姐那样,被他扛在了肩上。
我一声不吭地伏着,感觉到他带着我在飞奔。但没过多久他的脚步停了,而周遭吵吵嚷嚷,有许多个声音在叫着:“狂徒看你怎么逃?”只是又过了须臾,所有的吵嚷声都消失了。
因为有个人惊道:“温公子?!”
劫走她们小姐的,恰是他们未来的姑爷。
我又听见温扶白的声音,漫不经心而吊儿郎当的,他笑道:“本大爷急着想瞧瞧媳妇的脸,看有没有肩上这姑娘俊俏,唔,失礼了,失礼了。”
这件事后,宋御史即刻向谢大将军退亲。此后整个长安,再没有一户官宦人家敢把女儿许给温扶白。
我感叹:“你为什么劫宋小姐呀?”
他笑得眉眼弯弯:“忽然间不大想娶她。”
他纨绔的名声更响,而我却还和从前一样。
那夜他用外衣将我罩得严实,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我扛着,坦然离去,众人都以为我也不过如宋小姐一般,是他胡闹着从哪家动来的姑娘,却没有人不顾姑娘的名声,来打听我到底是谁。
退婚之后,温大将军府再无媒人登门,温扶白很是过了一段逍遥日子。
哥哥曾欲言又止的提醒我莫要和他走得太近,可我一如既往紧跟在他身后,他仍会嫌我烦,也仍会弄出事来绊住我,但我偷偷打量过,他脸上一点不高兴的痕迹也没有。
转眼,我即将18岁,温扶白问我:“阿晚,你想要什么?”
他问这话时,我们正在财神楼,全长安最有名的赌场,我听着满耳朵骰子清脆的撞击声,对他道:“想要和你对赌一场。”
他怔了怔,我接着道:“要是我赢了你就答应我一个要求。”
不是不明白赢他有多困难,但我那十几年的心事,怎么能不郑重以待?
他看着我,神情疑惑,可总算答应了下来。
是夜,我就开始每晚研习赌术,夜不能寐,食不知味,几乎用尽了所有心思。然而到我生辰那日,我青着眼窝,一脸倦容,依然在温扶白手下惨败。
双陆,六博,牌九,他执一青瓷杯的茶,谈笑啜饮之间就让我一败涂地。
“那要求还提吗?”说好的最后一局牌九胜负已分,他晃着手里的杯子轻声笑问。
我心下黯然:“不提了。”
他眉梢一动,转过头去对着大开的雕花窗,片刻后他还看着窗外,却道:“其实双陆那些,都是有技巧的。你才学赌戏没多久,本大爷凭赌技赢你,也没什么意思。”
“骰子。”他回过头来,“我们摇骰子,这个全凭运气,就摇一局,谁的点数大谁胜。”
但老天明摆着是和我过不去,骰盅方一揭开,我盯着亲手摇出的六个“一”,眼眶发涩,认输。
“丧什么气,本大爷还没摇呢!”温扶白微微笑着,我却无言。
“比你小是不可能了……”他手上不停,骰子碰击的声音愈发急促,忽然那声音霎时中断,他罢手,叫我去把他的骰蛊揭开。
他的话,恰恰伴着我的动作响起:“……不过与你一样小,还是可以的。”
在揭开他骰盎的刹那,看着排列整齐的六个“一”,我的手,竟不可抑制的轻颤。
这一局,谁也没有赢谁。
他闲闲地啜了口茶“提吧。”抬眼看我,“什么要求?”
明明没有赢,可这已是极限。
我深吸一口气,极平静又郑重的道:“娶我。”
我看见温扶白执杯的手指一动,但他仍不动声色的又啜了一口茶:“理由。”
其实我想说,我喜欢你,出口却是,长安城没别的名门姑娘愿意嫁给你了。
“你把自己弄的跟只鬼似的,原来就为这个。”他端详我的脸半响,不知为何,眼里恼意忽现。然而没等我看清楚,他眉眼一弯,轻声笑起来:“阿晚,本大爷觉得,你还算不上名门姑娘。”
就在我生辰那日,温扶日带我走到许多宅院门前。
“李尚书之女,养在深闺,足不出户。”
“崔太史之女,诗书女红,样样精通。”
“刘太尉之女,容貌倾城,名响当今。”
最后他总结:“这些才称得上名门姑娘,她们虽无趣些,可宁缺勿滥,本大爷的良配,至少也该如此,”末了,他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了一番。
我懂他的意思。
所以我一回家,就比照着那些姑娘,来改变我自己。
我将门出身,舞枪弄棒不在话下这会儿却硬着头皮翘了兰花指去拈那绣花针;我一贯都些经史子集,现下书架上却摆了《女诫》《列女》;我平素总爱往外跑,此时却关起房门,对了菱花镜学着描眉点脂,甚至我自幼不曾缠足,却扯来长长一匹白布,叫侍女们把我的脚裹成金莲。
哥哥心疼我,但他新晋了骠骑将军,有时正在为什么事奔走,常常不在家中便也顾不得我,我一连半月都不曾出门,半月后,温扶白登门拜访。
我的脚被缠的痛极几乎无法行走,遑论出去见他,我假言抱恙,窝进被中,命屋里女婢前去致歉。
但没过多久,有人轻叩我的窗户,问:“没在睡觉吧?”
不等我回答,窗扉微响,温扶白就从窗户跳进我房里来。
侍女们此刻都不在房中。我背对他假寐,忽然一阵呼吸拂到我颊上,痒痒的,令我忍不住睁开了眼。
温扶白两手撑住床沿,正探过身低头看我,我恰好对上他一双眼睛。
这种情形,我应该说些什么。
我斟酌着开口:“尚晚白日浅眠,不知温公子跃窗而入,有何贵干?”
他那双眼睛眨了眨:“阿晚,本大爷觉得你还是不像名门姑娘。”他与我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眼神都没有变,“这时候,难道你不该大叫一声,拥着被子滚到床脚怒视本大爷吗?”
我恍然大悟。
他蓦地笑出声来,直起身,如释重负般道:“看来你是没有生病。”
我哑口,微微红了脸。
他似是很高兴,跳上窗户要走时,回过头来,眉眼弯弯一笑:“你这样乖乖待在家里,很好。”
我咀嚼着他这句话,倍受鼓舞,被缠裹的脚,霎时痛的没有那么难忍。
午节到时,我终于能行走。
宫中开了夜宴,宴请年轻的贵族子女。哥哥事务缠身不能到场,只叮嘱我一声:“进宫后记得礼数周全些。”又淡淡补了句:“别和温扶白太亲近。”就让我一人前去。
我答应的爽快,回房却立时选了颜色浅淡的衣裳,脚上套了双艳色的弓头鞋,长长的裙裾将那抹绯丽遮掩,只是上下阶梯时,仍然看见一双纤足,小巧如莲。
夜宴过半,我偷偷看向温扶白,他的样貌实在是出挑,却没人愿意与他搭话,他向来爱茶,此时拿了个紫砂小壶独品,又皱眉嫌此处太吵,便袖了那壶茶,悄然退下筵席。
我忙循他而去。
今年比往年冷,雪下了好几场,堆在地上能没过人的脚背,好在宫人们扫出一条路来。顺着这条路,我看见石阶尽头,温扶白坐在最下一级阶梯上,悠然品茶,兴致正高。
我喊了一声:“温扶白。”
他回过头,扬眉一笑:“过来。”
我定了定神,一步一步,拾级而下。荡开的裙裾掩不住艳色,我走到他面前,看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脚上,神色却怔怔。我咬着下唇,鼓起勇气,用书里的句子小心翼翼地问他:“卿昔不顾吾,今可为交未?”
然而,话音方落,他脸上的笑意仿佛瞬间被寒冬冻僵。
刹那间,我心头惴惴。
可我仍努力地笑了一笑,学着平日的口吻,唤了他的名字。
他恍若未闻,目光还紧紧锁在我脚上。
“温扶白?”
他霍然抬起头,目光竟如箭镞般尖锐森冷。那目光在我脸上寸寸剜过,他眼里全是愤怒和无可奈何,似有似无的,还带了点内疚。他狠狠看了我良久,开口,语气毫无波澜:“你足不出户,是一直在裹小脚?”
我被他的神情惊得后退一步,讷讷点头。
他又静默下去。他的手指攥着茶壶,指节发白,却还似拿不稳一般,茶壶一倾,茶水泼出了大半。
“我以为你真是好好地待在家里……”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忽然又抬起头,朝我一笑。这笑容像一层霜,是我不熟悉的冰冷刻薄。他说:“怪不得,本大爷闻到了什么味道。”他看着我的脚,“腥臭。”
我的脸霎时血色尽褪。
明明用香熏染过很久……可是已经被弯折得开始化脓的双足,还是留有脓水的臭味。
温扶白放下茶壶站起身来,仔细端详着我,像是打量一幅尽是败笔的书画:“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尚小姐倒真得奇趣。”
他极尽嘲讽,我默不作答。寒夜里,一阵风冷入骨髓。
我忽然俯身,脱下那双弓头小鞋。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我竟将缠了一层又一层的白布“刺啦”一声撕开。最贴近脚底的那层白布上,星星点点的是化开的脓血。我揭下它时,分明疼得钻心,却又仿佛不过尔尔。
我低声道:“谁都能笑话我……但你不能。”
我立起身,抬眼看他:“温扶白,你还是去娶真正的名门姑娘吧。”
雪厚得能淹没人的脚背。我赤着足,也不管脚上在流脓出血,踩着积雪就一步一步走回家,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疼。
一进房门,我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
我大病了一场。
高烧不退,我每日躺在榻上昏昏沉沉地做梦。梦里是那年,温扶白灰头土脸地从狗洞爬出来,领着我又绕到他埋我的那株大香樟下。
就着一直被扔在那里的铁铲,他又开始挖坑。等他挖好了,他二话不说,自己跳了下去。
“埋土。”他命令道。
我听令把土埋到他腰际。他突然出声,理直气壮:“你哥担心这样埋你会出什么事,但本大爷没考虑那么仔细。”
我以为他这是在道歉,正想点头接受了。谁知他忽然耳根子微红,头一扭:“不过,若出了什么事,我照顾你一辈子。”
那年的我还没反应过来,头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梦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极其诚恳也极其郑重:“那,麻烦你了。”
这场梦像是泥沼,一陷进去,就拔不出来。等到我神志清醒,整个冬天都快过去了。
我第一次清明地睁开眼,母亲紧紧地抱住我,放声大哭。
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母亲看起来那样伤心。
因为在我病重不醒的冬天,哥哥死了。
我怔怔地眨眼,以为自己还身在梦中,可眼泪猝不及防地落到手背上。那么清晰,仿佛能烫伤血肉的灼热,教我知道,其实我的梦早已尽了。我的哥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永远离开了我。
哥哥是被人暗杀的。他佯装无事地逃回家,才说了“温荻”二字,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这时家中才发现,他的心口已经被一枝折断了的箭贯穿。
我不知道温大将军为什么要杀害哥哥,也无法前去质问温扶白。站在灵堂前的我素服素冠,分明是男子的模样,而灵位上书写的名字,是——
尚晚。
父亲不向天子告发温荻,是因为他对外宣称,他失去的是重病的女儿,而非儿子。
犹记得我得知哥哥的死讯那晚,父亲将我叫了过去:“我尚家功业,不能后继无人。”
不等我多言,父亲的眼睛忽然苍老得染上戚色,他却依旧一字一句地对我说:“从今天起,你是尚晏。”
我是尚晏,要承担尚晏所有的责任,要维护尚晏将才的声名,要让谋害尚晏的人不能得逞。而尚晚,因为一场重病,死在了一个冰冷萧索的冬天。
出殡那日,我留在家中。我才顶了尚晏的身份,什么都不够熟悉。父亲让我数月不出门,等外人对哥哥的印象淡了,一切再重头开始。他对外说,尚晏痛惜胞妹早夭,多愁成病。
在家的日子,我无时无刻不在模仿哥哥的言行。我与哥哥是孪生,除了他身量较高,我与他当真相貌一样。我的声音偏低,再压着嗓子便与他相类,而我穿上垫了鞋底的靴子,披了高领的衣衫,俨然就是他。
我尽心地学,几乎不管别事,只偶尔走过回廊,会听到一群小丫头闲聊。
她们说,就在尚晚出殡的那日,温大将军的公子不请自来。他一路跟在棺木后面默默地走,却离得很远,脸上没什么神情,只一双眼始终盯着棺木,有那么点空茫。
我忍不住出声:“然后呢?”
小丫头们吓了一跳:“然后,他看着棺木下葬,站了很久,就走了。”
再然后,他花了一天的时间沿着长安的每一条街巷慢慢走过,疯了似的找人下围棋打牌九,赢遍了整个长安。最后他拿了最好的一壶茶,坐在一株香樟下,饮驴般一气乱灌,又突然举声一嚎,全数呕了出来。
再次听到温扶白的消息,是两个月之后。春天里,我听说他在酒楼上大开筵席,身边有出身普通的、年轻的女孩子围绕,已经一连七日。
我一惊,温扶白虽是长安第一纨绔,然而以前,他从未如此过。在我思索清楚之前,我已不自觉地跑出家门,寻到他所在的得月楼。
这是两个月中,我第一次未经允许跑出来。杀我哥哥的是他父亲,可我念及他,终究只是满心悲哀。
整个得月楼全被温扶白包下。一群妍丽的女孩子里,他独坐一方,唇角微微抿起,像是勾出的笑,但眼神却恍惚而落寞。
我以为他没有注意到我,却听到他唤:“尚兄?”
片刻后,我才含糊应了。
他撑着头,看了我许久,眼底有失望一闪而过:“是了,而今也只有尚兄了。”他骤然一笑,神色轻佻:“尚兄还不快过来。”
女孩子们嬉笑嗔闹之声不断,我却退后一步,莫名的气恼倏然冲上脑门:“温扶白!”
许是我的怒容令人心悸,女孩子们出声惊呼,笑意稍敛。但温扶白还淡淡笑着,漫不经心:“玩笑一下,尚兄你怕什么?”
他的笑刺得我眼疼,这样轻佻放荡的温扶白,不是我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我仰起头:“温扶白,这些女孩子不是拿给你玩笑的。现下我才算知道,果然纨绔子弟最擅长践踏人心。”我忽然笑起来,“你对尚晚如此,还想对别人如此。”
其实哪有多少真心给他践踏,但我的话说得重,我想逼他走。
哪知他手指忽然一紧,蓦地怒喝:“别提她!”衣袖一拂,案上杯盘尽数被扫落在地。他起身,踩着满地的碎瓷向我走来。在离我不过一步之时,他却驻足,眼睫一垂,竟慢慢地笑出了声。
“尚兄。”他笑道,“你以为我这样的纨绔,和你那样的公子,对待喜欢的姑娘,真就一点也不一样吗?”
“我喜欢的姑娘,她已经不在了。她不听我的话好好待在家里,她总是要做一些让我心疼的事。我以为她会一直在我身边,可她不等我准备好一切,准备好做她的丈夫向她求亲,就自己离开了。”他笑得愈来愈大声,“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温扶白,你还是去娶真正的名门姑娘吧’。我偏不叫她如愿!”
在我回过神之前,他回身看过财神楼里的每一个女孩子,声音忽地放低:“只是这些……终究没有我要的那个。”
“……也罢。”
他低低地笑着,径自走下得月楼,再没有回过一次头。
而这种放荡之事,他再没做过。他甚至还一改以往的作风,每日留在家中读起书来。当我终于以尚晏的身份公开与人结交相处时,温扶白在长安的口碑已经开始转好。
两年后的科举,他独占鳌头,廷试上以出众的风仪与如流的对答,不仅成了浪子回头的典范,更成了京中交口称赞的佳公子。无数以往对他避之不及的名门淑媛,纷纷遣了媒人上门。
与他同廷议朝了三月,散朝后他走来告诉我,他已择定了卫尉寺卿之女。
我努力平静地说着:“恭喜。”
他淡淡道:“嗯。我会娶真正名门的姑娘。”
夜里我在长安的街巷慢慢走,不知要去哪儿,也不知要做什么。等走到一株香樟下,我才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这株香樟,几年前温扶白曾将我埋在它旁边。也是在这树下,他告诉我会照顾我一辈子。
可是以后,他的一辈子,是别人的了。
我的眼眶有点湿,于是抬起头,却发现树上似乎坐着一个人,脸埋在枝叶里,辨不出是谁。一轮明月垂得低低的,他倚着树干,在温柔月光下,很久很久,都一动不动。
我仰头看着他,忽然觉得,他一定是温扶白。
我唯一想在一起,却不能在一起的人。
温扶白的婚事虽定下,偏平地起风波。他父亲温荻被人弹劾,自请降职去北地戍边。而温扶白和他的未婚妻的婚礼,也将挪到边关举行。
这对我其实不失为一个好消息。毕竟我成了尚晏后,暗地里遭遇了多次刺杀,幸而有防备,不至于让人得逞。若温荻远离了长安,我便能得安稳。
但我终是心头郁郁。
温扶白离京那日,我起了大早,走进做女儿时的房间。我换上一身素白襦裙,扶起落满灰尘的镜奁,仔细对镜描着妆容。盒中胭脂颜色已沉,瓶里桂油干了大半,然而梳妆既罢,镜中人容颜未改,依旧是当年模样,却恍如隔世。
我呆呆对镜良久,终于起身,寻出以前私藏的白纱斗笠,罩在头上。
溜出家门时,晨光熹微。等我走到温扶白途经的那道城门时,旭日已半升,只是温扶白一行还没有来。
我隐在人群里,一直在等。
晨光已大盛。暖融融的日光照耀下,几匹骏马开路,引着后面一辆马车。马车旁的青骢上,控缰而行的温扶白正弯着身子,与打着车帘的小姐说话。
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我看得到温扶白的神色。原来他也可以这样温和。
我在人群中,不自觉地跟着他们走。
城门近在眼前,只要一出去,就是山高水远,此生难见。
但他们终究是毫无阻碍地走出了城门,只剩下我,站在城门内的路中间,默然凝望。
忽然,温扶白回过了头。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骤然惊慌,我已经用斗笠遮住了脸,却似被他全部看穿。我亟亟想要转身跑开,然而——
倏然一阵大风,竟掀翻了我的斗笠!
那一刻我的脸完全暴露,我听见温扶白的声音响彻天地:“阿晚——”
慌乱中,我瞥见他脸上欣喜得将近发狂的神色。他大力拨转马头,不顾任何人在身后呼唤,一扬鞭,驱马向城门内狂奔而来。
我不敢被他赶上。我慌张地转过身飞奔,而迎面又是一匹骏马在驰骋。马上的人一身宦官打扮,举着圣旨,尖声向城门的守将发令:“快关城门!”
“喀啦啦”,城门一点一点合上。
我却仍听见不远处的城门外,温扶白在唤:“阿晚!”一声比一声近,一声比一声焦灼。
而当我终于又停下回身时,城门已然紧闭。
我在城里,他在城外。
尺水之隔,却成江海。
后来我才知道,这道闭城令是父亲去请的旨。哥哥被杀,父亲就猜是他觉察到温荻有不臣之心,而被温荻灭口。所以把温荻放归军营,无异于放虎归山。父亲终于搜集到了罪证,呈到天子面前,只盼关闭城门能追回温荻。
偏偏差了一点。
什么都偏偏差了一点。
天子已无力掌控温荻。次年,连儿子的婚礼都没有操办,温荻就兴兵谋反。
叛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父亲被派上战场,刚与叛军交战,就是大败。
敌方领军的,恰是温扶白。
以往不学无术的纨绔,后来朝堂议政的文官,谁也不相信是他操控着整个战局,可我一直都知道他不是池中之物。能以一人之力赢下整个长安的人,他怎么可能一无是处?
父亲战败,家中便将所有希望都寄予我身上。母亲说:“整个天下,只有你最了解他。”
是的,我曾把所有的心思都用来了解他。于是只有我能猜到他古怪的兵法之后,是藏着怎样的杀招;也只有我能拨开迷雾,看清他的真实意图。
我上了前线,像是真正的将才尚晏,对着一幅行军布兵图指点自如。只消月余,叛军的攻势便被遏制,最后一场决战,不久便在古战场上一触即发。
临行前,父亲的目光似是在看我,又似是在看哥哥。我懂他的担忧。
是故古战场两军对峙之时,我骑在马上,拼命做出漠然的模样,质问温扶白:“你父子受天恩隆重,竟胆敢觊觎江山。”
对方将帅一字排开,他在当中,着一身银亮铠甲,持一根黑缨长枪,是我不熟悉的雄姿英发。只有脸上的笑是我曾惯看的,带着点轻狂疏懒,像还是那个一出口就只会说“本大爷”的纨绔少年。
他打马上前一步,目光落在我身上,莫名的温和欣然:“老爹要做什么,本大爷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本大爷对江山一点兴趣也没有,只不过有人骗本大爷说,有个姑娘死在了长安城里,可本大爷明明又再见过她,她还活得好好的。”
他顿了顿,目光直逼我的眼睛,忽然加重了语气:“本大爷要翻遍整个长安城把她找出来。”
这么意气用事的话,却瞬间击溃我的漠然。
他一直看着我,用以前他看着尚晚的目光。
他一直都那么聪明。
可我别过头,慢慢笑起来:“那个姑娘,是真的死了。”那个冬天,死去的是我的哥哥,也同样是我。
我将剑一横:“我尚晏身后,是亲族家国。我发誓,绝不会让你践踏半步,除非我死!”
他明显地怔了一下。在他出言之前,我狠命拔剑,用尽我所有的力气大声下令:“杀!”我生怕我一犹疑,就会如父亲担心的那样,对温扶白无力下手。
我是尚晏。我这么告诉自己。
可是当我的将士杀声震天地向温扶白冲去时,当我看见他在挥动长枪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时,我终于忍不住一声啜泣。
那是温扶白。年少的时候,我和他劫过新娘,我与他上过赌坊,我为他努力做到最好,我和他在一起,那么多时光。
只是没预料有这么一天,我会和他对战沙场。
我猜到他在陈列的军队之后必定藏有别的安排,但他举起的手终究缓缓放下,神色温柔而悲伤。就在那一刹那,我的将士用戈矛刺穿了他的胸膛。
将士们齐齐欢呼。独我一人,伏在马上,泣涕如雨。
所有的爱和年华,在这一刻,寂然凋零。
年少时,温扶白给我讲过江南的习俗。江南人家,生女,辄植香樟。待女出嫁,则伐树为箱,盛以丝绸,喻“两厢厮守”。
后来,在一个春天,他曾将我埋在一株香樟树下。那时候我们相互倾慕,却始终不知如何表达。再后来,变故横生,命途多舛,我终究在而今的这个春天,在这里,埋葬了他。
将士告诉我,他们挥刀刺向温扶白的时候,听到他最后在说:“阿晚,这次换我离开你。”
他是那么聪明的人。他猜到了尚家发生过什么,他知道我曾是谁,但他也懂得,我如今又只能是谁。我和他的距离,在生死之间。
我抬头,香樟已华盖亭亭,却再无人可以厮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