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尝有提及,曹操、陈宫并非如《三国演义》所言,于中牟县相识。
据《三国志·吕布传》裴松之引注《鱼氏典略》中载「陈宫东郡人也,及天下乱,始随曹操。」即陈宫追随曹操的时间,应是在董卓乱政期间。
又《三国志·武帝纪》中载,“初平二年(191),袁绍因表太祖为东郡太守,治东武阳。”同时参《典略》所载,「陈宫,东郡人也」。
年轻时即与海内名士相互结交,应该说在名士圈里,尤其是兖州的世族圈里颇具声望。
而曹操在上任后招揽一些名士亦在情理之中。故以此推测,陈宫应是在曹操任职东郡太守后「始随曹操」,即初平二年(191)。
又《三国志·武帝纪》裴松之引注《世语》中载,「初平三年(192),兖州刺史刘岱战死,陈宫谓太祖曰:“州今无主,而王命断绝,宫请说州中,明府寻往牧之,资之以收天下,此霸王之业也”。宫说别驾、治中曰:"今天下分裂而州无主;曹东郡,命世之才也,若迎以牧州,必宁生民。"」
陈宫言曹操为「命世之才」,并希望曹操成就「霸王之业」。
然而至兴平元年(194),在陈宫归附曹操两年之后,却是趁曹操领兵征伐陶谦之机,联合陈留张邈起兵反叛,其前后行为可谓反差极大,冲突重重。
既然吕伯奢事件仅是小说之言,究竟是什么使陈宫如此决绝地背叛曹操……
首先,《资治通鉴》提出陈宫之反叛,皆因曹操杀害兖州名士边让,而心生疑惧。
但依《后汉书·文苑列传》所言,“初平中,王室大乱,让去官还家。恃才气,不屈曹操,多轻侮之言。建安中,其乡人有构让于操,操告郡就杀之。”
换言之,边让最早应死于建安元年(196),而陈宫的反叛却发生于兴平元年(194)。
不过因陈琳在《为袁绍檄豫州》载曰:「故九江太守边让,英才俊伟,天下知名,直言正色,论不阿谄,身首被枭悬之诛……故躬破于徐方,地夺于吕布,彷徨东裔,蹈据无所。」依文中所述,边让应死于陈宫反叛之前。
故而史学界便以此为佐,推定是《后汉书》的时间记载有误。
然《为袁绍檄豫州》虽是出自陈琳的《陈记室集》。但是陈琳原集已佚,如今的《陈记室集》则是明代版本。
而且所谓讨伐檄文,其中必然倾注大量主观意志。或许将讨伐对象贬斥到一无是处,抑或将捕风捉影、恶意中伤发挥至极致。故即使陈琳振振有词,恐亦难以将其作为佐证,证明《后汉书》的时间记载有误。
故不应以《为袁绍檄豫州》所言,作为陈宫反叛之理据。
而且边让何人,孔融与其齐名,蔡邕对其感佩。
曹操初入兖州,又岂会因单纯的轻侮之言而诛杀兖州名士。即如《资治通鉴》所言「让素有才名,由是兖州士大夫皆恐惧」。此举必然会引起兖州甚至天下士族的反弹与批判。
其次,初平四年(193),曹操首次袭取徐州时,参《资治通鉴》所载,“坑杀男女数十万口于泗水,水为不流。操攻郯不能克,乃去,攻取虑、睢陵、夏丘,皆屠之,鸡犬亦尽,墟邑无复行人。”
故后世又以此为据,推断陈宫是因曹操过于嗜杀、残忍而反叛。
然则其一、正史载录中并未记载陈宫,抑或其他谋臣劝谏曹操,过于嗜杀的丝言片语。其二、曹操以报父仇为名,讨伐徐州。即使有所过激,陈宫另行择主即可,又何必甘冒风险,行反叛之举。
而且陈宫之反叛,不亦是在残害生民乎!
可见,陈宫并不在意底层百姓之生死,突如其来之反叛亦应暗藏其他目的。
又《三国志·吕布传》中载,“初平四年(193),吕布脱离袁绍,再次投奔张杨时,途径张邈之处,曾与其把手共誓。”张邈、吕布二人「把手共誓」的时间点是在曹操首次讨伐徐州前后。
由此推断,陈宫、张邈之反叛绝非是临时起意。
故而陈宫反叛的理由,绝非曹操过于嗜杀、残忍。
最后,陈宫选择辅佐吕布,并非是看重其人……
《三国志·吕布传》载,“陈宫在劝说张邈时言道「今雄杰并起,天下分崩,君以千里之众,当四战之地,抚剑顾眄,亦足以为人豪,而反制于人,不以鄙乎!今州军东征,其处空虚,吕布壮士,善战无前,若权迎之,共牧兖州,观天下形势,俟时事之变通,此亦纵横之一时也。」”
从陈宫与张邈的言词中,可以判断谋划兖州叛乱,完全出自陈宫之手。
而所谓「若权迎之」即代表了暂时性,而「共牧兖州」则并非以吕布为主。
换言之,迎吕布入兖州,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程昱在判定局势时,亦曾断言,“宫等以势假合,不能相君也……”只是在夺取兖州的计划失败后,陈宫暂时无处容身,故而权且追随吕布。
抑或陈宫选择暂时跟随吕布,实则心中尚有其他谋划。
综上所述,陈宫那充满矛盾的行为背后,究竟酝酿着怎样的谋划……
还是那个问题,即使陈宫与曹操政见向左,对曹操心存不满,另行择主即可,没有必要采取如此极端手段。故从陈宫的行为判断,其相当执着于兖州之地。
再以此推之,则有两种可能性:
其一、陈宫的反叛之举代表着兖州世族共同之意愿。
陈宫尝赞曹操之言,非是真心。只是当初「青州黄巾众百万入兖州」,兖州世家无力抵御,故拥立曹操旨在抵抗百万黄巾入侵,保护兖州世家门阀不受伤害而已。
实际上亦是如此,曹操崛起之初,并不受多数世家看重。
待兖州初定,曹操远征徐州,并非兖州世家所愿。故陈宫反叛,兖州近八十个县,仅有鄄城、东阿、范县三县未有响应。
其二、陈宫自始至终,即在为他人谋划,未曾真心归附曹操。
从地理位置推断,与兖州接壤唯有三大诸侯,即北方袁绍、南方袁术、东方陶谦。既然陈宫未有自立之心,如此陈宫所言「观天下形势,俟时事变通」,亦唯有三大诸侯之一。
首先,排除徐州陶谦,毕竟陶谦老迈、徐州孱弱,无力与曹操相抗。
显而易见,陈宫「观俟」之人是袁氏兄弟,即袁氏集团。
陈宫选择拥立曹操,因为曹操是袁绍小弟,是兖州集团的意愿,更是袁绍的意志。
而袁术在黄巾侵乱兖州之时,正与刘表争夺南阳之地,而无力北顾。但曹操顺利抵御、击退,并收编青州百万黄巾的结果,让袁氏兄弟倍感意外。以致袁术不得不改变策略……
在孙坚战死,襄樊失利的状况下,并未选择与刘表死磕,而是转身攻取兖州。
参《后汉书·袁术传》有载,‘四年(193),术引军入陈留,屯封丘。黑山余贼及匈奴於扶罗等佐术,与曹操战于匡亭,大败。’
不过袁术在匡亭之败后,依旧未与曹操纠缠,反而将战略目标转向扬州。
随后陈宫被启动,兖州叛乱爆发,袁术则以扬州为基,趁曹操回援兖州之际,突袭徐州。可以说,袁术所有战略部署地突然转变,皆与陈宫反叛之谋划暗合。
而参《三国志·荀彧传》载,“豫州刺史郭贡帅众数万来至城下,或言与吕布同谋,众甚惧……贡见彧无惧意,谓鄄城未易攻,遂引兵去。”
「鄄城」已是兖州内地,逼近黄河南岸。
然则郭贡率领数万兵马,进入兖州腹地,却并未趁此时机,与吕布、曹操争夺、瓜分兖州,反而是莫名其妙地引兵退走。
因为本质上,这是一场袁氏兄弟的游戏。
豫州自董卓乱后,一直归属袁术地界,故郭贡之举应是袁术授意。而袁绍并不愿让袁术染指兖州,而袁术亦唯有伺机而动。
陈宫成功策划整个事件,且并未泄露任何信息,以致让曹操措手不及。而陈宫被擒后,曹操亦尝曰:「公台,卿平常自谓智计有馀,今竟何如?」
可见,陈宫此人心思之缜密。
然而参《武帝纪》载,‘太祖曰:「布一旦得一州,不能据东平,断亢父、泰山之道乘险要我,而乃屯濮阳,吾知其无能为也。」’所谓「亢父、泰山之道」,即是从徐州进入兖州的必经之路,且是险要之地。
如果加以阻断,曹操回军则需要绕道青州,抑或豫州地界。
如此简单的战略计划,陈宫竟对之视若无睹。以此推测,陈宫并非不知,而是不希望吕布可以彻底稳固兖州。故陈宫是在借吕布之手,消减曹操实力,并拖延其对兖州之稳固。
同时依据计划,袁术本应在吕布、曹操对战内耗之际,顺利接手徐州。
因为袁术、陶谦本是战略同盟,陶谦又在临终前,表刘备为豫州刺史。实际上即陶谦将徐州,以及陶氏家族托付于袁术。而刘备同意接任豫州刺史,即代表接受归附,如同当年孙坚一般。
然则刘备枭雄本色,又岂会对袁术俯首称臣。
在陶谦故后,不仅是半路截取了徐州之地,更是翻脸无情与袁术形成对峙之势,使得陈宫后续计划未能成功衔接。故在曹操再次夺取兖州后,陈宫不得已选择使吕布东投刘备。
又《三国志·吕布传》裴松之引注《英雄传》中有云,“建安元年(196)六月夜半时,布将河内郝萌反,将兵入布所治下邳府……布问性,言「萌受袁术谋」。「谋者悉谁?」性言「陈宫同谋」。时宫在坐上,面赤,傍人悉觉之。”
从陈宫的反应判断,佐证了陈宫与袁术的暗中勾连。
然则郝萌反叛仅一晚即被平息,既然郝萌「受袁术谋」而反叛,其目的又是什么,史籍载录中并未提及。但无非有两种可能:
其一、袁术攻伐徐州,却又被吕布摘了桃子,以及吕布与刘备联合,让袁术对陈宫起疑。故袁术以郝萌为饵,行借刀杀人之计。
其二、由时间点推断,郝萌反叛是在吕布入主下邳之际。袁术或许是趁吕布初入徐州未稳之际,发动内乱,以图夺取徐州。但在郝萌发动之际,出现意外状况,郝萌部将曹性突然反水。
导致计划失败,袁术地相应配合行动,未能顺利衔接。
同时亦导致吕布后期对陈宫之多疑,而总在袁术、刘备之间摇摆不定。
正史对于陈宫反叛曹操之前的相关载录极少,不过陈宫、荀彧应是最早归附曹操至谋士。
而且从西晋郭颁《魏晋世语》所述判断,迎曹操入主兖州,陈宫出力颇多,甚至是核心人物。而曹操平步青云的转折点,即从入主兖州始。可以说,陈宫是曹操生命中的贵人之一,故尊为首席谋士亦无不可。
但陈宫被擒后,却言「为臣不忠,为子不孝,死自分也。」
陈宫临死之前并未对曹操多加指责,反而言及自己「不忠」,或许是在暗示自己从未忠于曹操。
故《典略》有载,“陈宫遂趋出,不可止。太祖泣而送之,宫不还顾。”
因为曹操不舍陈宫之恩德,同时亦是不舍陈宫的智慧。但正所谓造化弄人,陈宫惊天之谋划,每每总有意外……兜兜转转最终却是成全了曹操的一场霸业,无怪陈宫赴死如此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