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看过一个演员的访谈,她说自己为了体验生活,专门去挤过一次公交车。被问到收获和感受,她坦言自己并没能理解上班族那种拼命挤的心情,只是做了件自己没做过的事情、满足了好奇心而已,那份生活体验,仍然是他们的。
看完就觉得这演员通透。生活体验这事,强拗不得,不属于自己的就是不属于,多精妙绝伦的语言,没那份真切的呼之欲出的劲儿在,就变得索然无味,像冬天公园里布置的假花——艳丽的颜色上蒙了层浮灰,反叫人看了丧气。
不过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体验世俗生活倒没有演员那样的奢侈。北京是一个醒得很早的野兽——早晨一走出小区,它低沉的嘶吼声就逼近了你,那是一种能让人迅速烦躁起来的嘈杂,由来往车辆、扶着小推车过马路的水泥工和每天都在红绿灯口吵架的情侣构成,地面在微微颤动,像是一种磁场,改变着每个人的思维和情绪,你甚至能想象出那个野兽的动作——它笨拙地移动着自己庞大的身躯,每到脚掌挨地的那一刻,就是这城市里每个人都已习惯的震动和轰鸣。
公交站台的北京阿姨比等车的任何人都更富有激情与活力,这段对于上班族来说堪称灾难的通勤时光,对她们的意义是晨练、满足社交需求和实现个人价值。直达三里屯的那趟车,停下来总是黑压压的,你放弃了,打开手机看了时间,脑子里飞速地算这个月还有几次迟到机会,这个时候,阿姨就开始替你着急,她快速地晃动着手里的小旗,公交车又停了下来,你不想上去,但不上去又对不起阿姨——这犹豫其实是没必要的,因为这会你已经被阿姨发挥奥林匹克精神,硬生生给塞了上去。
在都市里讨生活的人,早晚会练就一项在类似这种“艰难时刻”保持闲适心情的能力。但凡有了一种“物我两忘”的心境,公交车就成了趣味人间观察所,每个人都是别人生活无关紧要的旁观者,什么责任也不用负,看看就行。虽然几站之后,大家都要各自坐上电梯,撑起一个微笑迎接 deadline 、甲方需求或者中年危机。
一卡通时代来临后,北京的公交车上没有了售票员,取而代之的是保安,年龄、口音各不相同的男性,在不同的车上重复着相同的话语。公交车司机却都是道地的北京人,脾气好的会在你下车的时候说:“您慢点儿~”儿化音在空气里飘散成好听的余韵;脾气差的会在堵车的当口给乘客开思想品德课,“都不往后走,我就不往前开了!”说到做到,车真的停了下来,乘客集体回到学生时代,在班主任的眼底下排队往前走,找到一个能安心站着的位置,迅速地打开了手机。
再观察得仔细些,司机跟保安的关系大多不怎么好,相安无事已经算理想,“相看两都厌”是常态,我常看见保安报完站名,朝司机斜瞪眼睛。矛盾的缘由,或许是地域差异?刚到北京的时候,我还寄住在朋友家,一次坐公交车,保安不知说了什么,点着了一个女乘客的火气,喋喋不休骂了一路,他越是解释,她越是不依不饶:回你的XX老家去吧!我让我们北京人都不坐你这车了,你一个人待在这吧!她终于下了车,仍然骂骂咧咧的,过度的愤怒跟不合时宜的优越感还没散去,车里是让人尴尬的安静。
这个城市有很多没能释放出的情绪,它们从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流水线上汇集成一个点,无处可去,变得越来越大,终于成为你无法忽视的奇异的形状。周五的公交车是可怕的地方,比平时堵几倍的路、蠕动一样的车辆和疲倦焦躁的密麻麻的人,它们都企图在这流水线上寻找一个爆发点。我常在那趟车上看见一个中年男人,他永远在低着头打游戏,伛偻的背部和脖子凝固在那里,好像永远也不会直起来,手指快速地用力地在手机屏幕上来回戳,嘴里念念有词,身体也怪异地摆动着,仿佛这场游戏就是他全部的人生,输掉是无法接受的事情——沉迷的背后是逃避,他在拿全部的能量逃避什么?我不得而知。
还有一次,在公交车里站着,长虹桥北那一站,透过车窗外一道道的人墙,我看到一个女孩——她快要哭了,在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很倔强的样子。你突然很想给她一个拥抱——车又开了。
能在公车上肆无忌惮打情骂俏的该是热恋中的人,跟年龄没有必然关系。周末晚上,公车里人很少,很安静,一对四十几岁的中年男女你一言我一语聊着天,我无意听了进去,对白音调都太漂亮,忍不住朝他们望了一眼——那女人穿了条收脚的西装裤,灵巧地从座位上跳了下来,动作有点懒、有点俏,一张聪明的脸扭过来望那男人,眼波流转。
有段时间,下班总能在车上遇到一对中学生,车很挤,他们总是紧紧抱在一起,穿着宽大的校服。那男孩长着一脸的青春痘,眼睛到处看,飘忽躲闪;女孩却是清透美丽的,眼神很定,带着种不可一世的邪气——青春期的爱情,更像是一种对成人世界的宣战,借着不顾一切爱一个人,找到一些力量感,抵抗她不喜欢的一切。我想起《苏州河》里的小美和牡丹,这车像娄烨的镜头,四周的一切都晃来晃去——快睡着的乘客,年轻的怯怯的保安,悬着的扶手……只有那女孩的眼神是定的,自成一个世界,分不清哪部分是虚幻,哪部分是真实。
老夫老妻却不介意在车上吵架,有次去大悦城,对面坐着老两口,挺和谐地在说话,说着说着不知为了什么,老太太就数落起那大爷来……大爷反驳了几句,瞧了瞧一车的人,很没面子,转为了无声的抗议——老太太的表情却一直很泰然,可能是太熟悉这老头的脾气,有意借这一车人的压力,叫他闭嘴。车过了几站,两个人又开始说话了,好像刚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又回归了和谐。
如果不是去上班上学,我是很喜欢坐公交车的,有个靠窗的位置就更好,记得从前在西安,下班时候,经过一条海棠盛开的路,那繁茂的花枝总会跟车窗发生摩擦,车缓缓往前移,花朵就簌簌地往下落……那场景,真是又热烈、又温柔。
张爱玲曾说过活在中国的可爱:“脏与乱与忧伤之中,到处会发现珍贵的东西,使人高兴一上午,一天,一生一世。”是这样的。去年夏天,去国图,那趟公车上空空荡荡,最后一排坐着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小背心、花凉鞋,低着头玩他的水枪,入了定一样,阳光明晃晃地照在他身上,让人感到莫名的喜悦。“太阳底下无新鲜事”,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会长大,迎接跟其他人一样的忧愁和烦恼。而这公车还存在一天,人类的故事就会一直在这里上演,缺乏逻辑,找不到标准,乱七八糟,但自有动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