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想起你的时候，不仅仅是感恩之心，我用一生去诠释做人的根本，严以律己，与人为善。因为对于您，我，无以为报。”
1993年，初秋。
早晨一上班，车队队长就喊:“小王，你过来。”
“吩咐！”我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
“我跟你说，最近可是加大反贪力度了，全省稽查联检，你是老车长了，注意点儿。”队长严肃地说，他的眼神仿佛在提醒我，不要掉以轻心，不要以身试法。
“放心，放心，不会顶风。”
“今天你替个班，好在是静师傅车，他也不能让你整钱，别回来给你扯经理室去。”
静师傅以前就把私拿票款的乘务员扯到经理室揭发对质过。
因为乘务员私拿票款，屡禁不止，各个交通部门，包括客运部门自己成立稽查科，全省范围内串联，互换互检。看着贪污数额不大，少则几十，多则几百。但是，所有乘务员放在一起，每天，就一个县级客运单位， 就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我们客运公司，最新新规，就是贪污票款行为，一经查出，没收保证金，然后无限期下岗，不开支。我是合同工，合同工就会被开除。
自从102国道通车后，新开通了几条线路。我原本休息，这次临时带班，司机是号称“两袖清风”的静师傅。静师傅为人既倔又根本，之所以有这个外号，那是乘务员贪污，百分之九十都是司乘联手，但是，静师傅就从不与人同流合污。
“小王，你们这批乘务员，你是最好的，无论人品，业务，包括性格。”
我当时吓了一跳，静师傅从来没跟我说过话，而且，据别的同事说，他也不怎么跟车上乘务员说话，一天天都像阶级斗争一样。
“静师傅，你过奖了。我就是洁身自好。”我笑着说。
“这新线路没人。”
“啊，听说新开的哈尔滨线，人少货多，那些车长肥透了，天天整钱。”
“新线没人管，你也可以这样做。”
“啊？”我心中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心想:“这两袖清风今天是哪股风，莫不是试探我？”
新线路，客流少，一路长驱直入。这时，在茶条上了15个人，到新城局 ，票价1.40元。一共21元，到新城局没几站，估计没什么事。我心里一动，就没有撕票，想着马上到站下去就完事了。这21元钱，够两人中午吃点东西了。
眼看前方就是新城局了，我转过身准备开车门。然而令我没想到的是，车前已经走过来两个运管所的稽查，因为背着身体脸向后，所以我并不知道，也看不见。
等车停稳 ，打开门的同时，也看见稽查了。心想完了，大脑轰的一下空白了。
稽查上车，15个人都没有票。那个年长的稽查收了我乘务证，一边做笔录一边念:“从茶条到新城局，15人，收钱没给票。签字吧！”
此时我已无力辩驳了，只能配合稽查，心里明白，一切都结束了，合同工的我，将结束了我的乘务生涯。
车继续开，那两个稽查一前一后骑着摩托，在前边引路。那个摩托车号码尾号，119。
静师傅说:“是你倒霉了，他们不是来查你的，是查营运线路批件的，咱们缺一道手续，结果捎带你了。”
我心里后悔的都在滴血，这时候说这种话有什么意思，我是被捎带了这只能是赶上了倒霉呗！唉！答应队长好好的，结果，就贪了这21元，多长时间了都在告诫自己，比这多几倍的钱的机会，都克制了自己，今天真是鬼迷心窍了，什么叫做一念之差，唉！。
一路看着119的车牌，车被引到运管所。那位年长的人对我们说:“司机留下，乘务员回去送信儿吧！”说完就进屋了。
我站在车下，看着那人进去的房间。“我一定要拼死一搏，我要争取一下，趁他还没有汇报到公司。”想着，就一步一步向那房间走去。
那人吓了一跳，他可能没有想到我没走，而是这样突然闯进了他的办公室。
“所长，我知道错了，希望你给年轻人一次机会。”
“哈哈。”他竟然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是所长？”
“门口写着所长室，再说，你的年龄和气质，也像所长。”
“呵呵。”他又笑了。“你刚参加工作啊？”
“不是，四年了。”
“看不出，老手了。”他个子不高，皮肤黝黑，很瘦，透着精明与干练。
“齐叔叔，我在农村长大，我高考落榜时万念俱灰，父亲不知怎么托关系有了这份工作，我真是不够珍惜，这回，我让父亲失望了。”我动情了，颤抖着说。
他定定地看着我，不知也被打动了，还是怎么。“你怎么知道我姓齐？”
我用手指了一下办公桌上的名字。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们单位有了新规，合同工有一次违纪就开除，我真是令父亲蒙羞了。”
“你回去吧！既然都明白，怎么还会以身试法，无视法纪法规。”
“齐叔叔。”
“我还有事。”他转身走了出去，骑上119就走了。
我们背地里管车长私拿票款，被抓住的事情叫做“灭火”了。如今，我就眼睁睁看着那个尾号是119火警号码的车牌，扬长而去，真是讽刺啊！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算了，命该如此，谁让自己犯错了，而且是顶风作案，该！”
话虽如此，我还是不甘心，就坐着火车回德惠。在火车上，我就想:“错误对人来说，不能因侥幸逃脱了无数次， 而忘了这仅仅一次的后果。我终于让自己付出了无法转圜的代价了。”眼里一次次泪水涌动，悔恨，难过，祈求上天给我一次机会。
从天桥上就看见了车队门口的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我终于变成了他们将要谈论的笑话了。
我从中央街直接就往前跑去，我看见车队有人看见了我。
队长还没有上班，我就直接跑去他家。他一听就火了。“你这孩子咋回事，早上喳喳地说没事儿，这咋一会功夫就灭火了 ？这回完了，你等着开除吧！”他是真生气了，失望地瞪着我，他是真心的这我看得出来，一直以来都很器重我的。
“大哥，一就错了，你给我一次机会。”
“我能给你啥机会，我有那个权力吗？我救不了你，记录一旦邮到公司，处罚立刻就下来，这几天都几个被罚的了。”他无奈地叹息着。“再说，你们得开除，这值吗？”
“我知道，这样，你明天再给我调车去一趟三岔河，我自己去争取。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也要争取，这是我的命运。”
有一辆车没有回来，还没有电话通知是否在路上有什么事，车队和营运科都急了。后来队长上去通报车被扣了，队长还撒谎说我通知过他了。
第二天，我再一次出车去三岔河。
这次是关系很好的王师傅，我直接跟他说了我的事。他一听就抽了一口凉气说:“那完了，这种情况，百分之百办不了。以前老车长在外地被抓，办得妥妥的，答应得好好的，不几天，记录和乘务证就邮到了公司稽查科。这恐怕凶多吉少。”
“但电话已经过来了，队长刚刚说，公司知道线路越线营运批件有问题车被扣了，但是没人请我去经理室，说明三岔河那边没有提我的事，我一定要去争取一次，也许那稽查真会给我这个机会。”
“可能也是邮的吧！”王师傅还是摇着头并不看好。
车到站停车一个小时返回，我需在一个小时之内去完成我的事。我穿过火车道，跑到了运管所。
齐所长正在擦桌子，他被突然进屋的我吓了一跳。惊讶地看着我。
“齐叔叔。”
“你在哪了？你昨晚没回去？”看出他不仅仅是惊讶，还有些担心的样子。
“回去了，今天替别人来的。我还是想争取一下，我不想这么放弃了。只希望你能给我一次机会，我珍惜这次机会，一生都引以为戒。”我真是极尽诚恳，郑重地说。
然后，我拿出攒了一年的八百块钱，却在他威严的眼神下，不知如何是好。
“还带钱了吗？”他看着钱。
我也不懂他是感兴趣还是不感兴趣，那种令人琢磨不透的表情让我收回了到嘴边的话。可是，他伸手接过了钱，查了查，看着我。
我忽然又生起希望，热切地看着他，“少了点，要是……然后，我可以再……”我是想说，如果嫌少，我可以再送来。
“你这孩子，我昨天还看好你来着，今天就惊喜变成惊吓了，快拿回去。一错再错！”他好像很生气，把钱塞进我的票兜子里。
我刚要说话，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他一边接电话，一边朝我摆着手。我也不知什么意思，不说话，看着他。
“快点，你从后门出去，往路口走就能看到客运站，你们经理的小车从前门进院了。”说完推着我就出了后门。
我听见了前院有吉普车开进来的声音。
我懵懵懂懂地走到客运站。还没有到发车时间。上车发现，开公司吉普车的小李子在车上坐着。
“你咋在这？”我故意说。
“车被经理自己开着去运管所了。”
我看着王师傅，心焦地忘了小李子是经理室的人了，顺口说:“是福不是祸 ，是祸躲不过。爱咋咋地吧。”
检票时，小李子走了。我站在车下验票。就感觉一辆摩托车刷的一声，直接就停在了我的眼前。
他都没有下车，骑在车上用脚支着地，凑近我说:“你们经理问乘务员有没有事，我说没有。”不等我问明白，就呼隆一声，开走了。
我傻傻地望着他远去的尾号119车牌。
回到单位，果然经理室把我找去了。
“小王，在三岔河咋回事，交代吧！”经理讳莫如深地样子。
“啥事？啥事儿也没有。”
“卖票没啥事儿？我都知道了，你交代吧！”他审视着我，满脸想找出蛛丝马迹的神情。
果然不出他所料，经理果然在诈我。
“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你说什么是福不是祸什么的。”经理还是不想放弃。
该死的小李子。我急中生智说:“运管所查车，说我哄抬物价，把一块四凑整一块五了，说要罚我，经理，他要是罚我多少单位给出吧，这钱我可都给公司了。”我故意煞有介事地说。
“去去去，出去编去！谁也说不过你这张嘴。”
队长和几个关系好的同事在楼下等我，看我出来了，就拉扯到没人的地方，问了全部经过。几个人都瞠目结舌，仿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参加工作十多年，咋头一次听说，一分钱没花还把事情压下了，然后还亲自送信儿，这咋这么玄乎呢？”队长看着其他几个人说。
“给钱没要，还从后门送走我 ，还送信，谁给我分析分析，这是有什么深意吗？”
“那乘务证给你了吗？”孙师傅忽然说。
“没有。”
“队长，这就明了，人家等人情呢！这孩子拿800人家嫌少，给你留个活口，不加钱马上邮记录通知单位，就这么回事。”孙师傅肯定地说。
“不会吧！他不像那种人。”我说。
“大姐呀，你太嫩了。”孙师傅说:“你初涉江湖，不知深浅啊，指定是这么回事。以前有老车长也在外地这么办过，那出手比你还大方呢，回来一样邮记录。”
“大哥。”我转头对队长说:“那再凑点钱，凑2000，今晚麻烦你跟我去一趟，不拿回记录和乘务证这也不放心啊。”
“也行，老孙，咱仨去！”
我们三个坐火车到三岔河时，已经晚上八点半了。
运管所大门紧闭，但里边几个房间都亮着灯，包括齐所长的房间。
门卫不许我们进去，怎么说也不同意，说是周末，齐所长回扶余了，说他家在扶余。好像很有戒心，怕我们乱来。
“怎么办？白来了。”孙师傅说。
“不，大哥，齐所长的摩托在院里呢，他房间也亮着灯。他一定在。”
“你咋知道？”队长看着院里。
“那个。”我指着，“尾号119的摩托，我被抓后，他骑着这辆摩托车，我盯了一道。那个亮灯的房间，我去过两次呢！”
“那再等一会。老孙，你去买两盒中华，一会进去得带烟啊。”
孙师傅走后，屋里走出来四五个人，好像刚散会的样子。大门开了，这时我看见了齐所长出来倒水。我刚要往里进，门卫拉住我，其他几个准备走的人也停住了，他们警觉地在打量着人高马大的队长，仿佛我们不是什么好人。
“齐叔叔，齐叔叔是我！”我看大门要关了，就大喊道。
他站在门灯下，往大门这边看着，他看见了我，就对门卫喊道:“让他们进来。”
孙师傅还没回来，我和队长就随着齐所长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齐叔叔，这是我表哥。”因为要送礼，我没有说这是我们队长。
大家坐下后，他一改之前的严肃，笑着说:“你真是厉害了，这是坐火车特意来的吗？”
“是，明天还要出车。”
他拿出烟给队长，我们并没有拿出烟来，队长很不好意思。
“齐所长，你真是救了我妹妹一命啊，这孩子一时失足犯错了，感谢你给了她一次改过的机会。否则，唉！不知会出啥事？农村孩子不容易，犯错应该受罚，可是，机会真不是总有，谢谢你！”队长语无伦次，站起来给齐所长鞠了一躬。
“哈哈。”他笑了。转头问我:“姑娘，你们经理找你了吧？”他看着我。
“谢谢齐叔叔，我今后一定严以律己，不能再抱着侥幸心理，一定不辜负你给我的这次机会。”我伸手伸进包里准备拿钱。
他一见马上制止我，说:“你是不是不想要乘务证了？还是不想要这个机会？”他手里晃着我的乘务证，像我父亲逗我玩的那个神态，笑着看着我。
“齐叔叔！”我心里一热，对于这个仅仅见了三次面的人，心中涌起一股要拥抱亲人的冲动。
“我之所以决定给这孩子一次机会。”他转头对队长说:“因为这个孩子，在我上车检查时，就给我一种诚实，恳切的配合态度。没有像其他年轻人，明明显而易见的确凿证据面前，依然强词狡辩，为自己洗脱。她后来说起，她的悔意，没有从她自身角度出发，而是谈到了她的父亲，这个时候想到父母的人也不多，这都促使我想给这个孩子一次机会。”他把乘务证递给我，说:“一次或者几次错误都无所谓，但是，一定要珍惜改过自新的机会，你的人生，只有你自己负责。就像我也一样，时时刻刻不敢忘记自己的身份和职责，对得起头上的国徽。把国家顶在头上，还要放在心里，国家利益大于一切。”
转眼快三十年了，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但是，那个摩托车119的尾号，和他坚毅的面容，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模糊，反而愈加清晰。
人生的旅途一定是坎坷的，我从此不再怀有侥幸之心，为我人生的这一次际遇，常怀感恩，却无以为报。
他的名字，也永远铭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