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纪群
前几天老友聚会。席间,有朋友谈及近来特别喜欢听评书,一句话勾起了我的回忆。我听评书始于1980年前后,且至今不曾间断,算来已有40年。回顾我听评书的经历,大致可分为少年、青年、中年三个时期,每个时期都有不同的体验与收获。正可谓:“醒木起落间,得失寸心知”。
一枝一叶总关情
初听评书是在1980年前后,我上小学三年级。借改革开放的春风,各种传统的曲艺形式又返回舞台。电台里播放最多的要数评书和相声了。
那时我生活在农村,家家户户都很穷,连收音机都买不起。乡里在各个村的空旷地带安装了一些“大喇叭”,定时转播广播电台的节目,其中每天中午和晚上就有评书节目。为了听得更加清楚,我们一群孩子会凑到一起,坐在村头的电线杆下津津有味地听“大喇叭”里播讲的评书。
最早听的评书是刘兰芳播讲的《岳飞传》。“枪挑小梁王”、“八百破十万”、“大败金兀术”的精彩片段令我们这群十来岁的孩子如醉如痴。当时我所在的学校围墙外面有一个“大喇叭”,每天中午一点,都会播讲《岳飞传》。我们几个小伙伴中午放学回家,匆匆吃完午饭,便急忙返回学校,聚集到围墙外的“大喇叭”下,焦急而又耐心地的等待着。“上文书说道:……”刘兰芳的声音仿佛具有很强的魔力,我们立刻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屏住呼吸,津津有味地听着,直到一声:“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我们才会回过神来,撒腿向学校跑去,因为再不跑,就会迟到的。
1981年,我家的日子逐渐好过起来,父亲买了一小台收音机。由于可以收很多台,而且台台都有评书连播,这台小收音便成为我课余时间的最爱。只要一有时间,我就会打开收音机,搜索评书连播节目。刘兰芳的《杨家将》,袁阔成《三国演义》、《水泊梁山》,单田芳的《大明英烈传》、《隋唐演义》,田连元的《水浒传》,连丽茹的《东汉演义》……这些评书我都爱听,而且百听不厌。 最过瘾的要数每年暑假,卷一张破凉席,拎着收音机,来到北运河畔的大堤上,找一片树荫,铺好席子,打开收音机,搜完这个台,搜那个台,听完这段,听那段,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就这样,评书伴随了我整个少年时光。那时听评书,最吸引我的是书中精彩的情节,可谓是“一枝一叶总关情”。当时,每段评书中的精彩片段我都背得滚瓜烂熟。比如:《杨家将》中的贯口,“金沙滩一战,大郎替了宋王死,二两替了赵德芳,三郎马踩如泥,四郎、八郎流落番营……”;《水浒传》中英雄排座次,“第一位山东呼保义及时雨宋江宋公明,第二位河北大名府玉麒麟卢俊义,第三位智多星军师吴用,第四位入云龙公孙胜,第五位大刀关胜,第六位豹子头林冲……”最令人念念不忘的是,一段评书播出之后,评书演员都会故意留下悬念,俗称“扣子”。当你听得津津有味之时,一句“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会让人半宿睡不着觉。
少年的我,生在农村,没有什么课外书读,评书就成为我了解中国历史的最好凭借,尽管只是记住一些情节,但却使我深深爱上中国历史,直至今天依然如此。
一萧一剑平生意
1986年我进入中师学习。由于住校没有时间听评书了。后来我发现传达室的焦大爷儿特别爱听评书,每天中午和晚饭过后,我便常常到传达室“蹭”评书听。有时还会和老爷子杀两盘棋,感觉非常快活。
参加工作之后,业余时间多了起来,守着收音机听评书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这一期间,我听的评书也越来越杂,从袍带书(多以名将贤相为主人公,描写他们反抗昏君、抗击外族侵略和保家卫国的英勇行为)到短打书(专门讲江湖义士行侠仗义、杀富济贫故事的)都听了个遍。虽然说“生书熟戏,听不腻的曲艺”,但我却是不论生书、熟书都爱听。
那个阶段听评书,我特别崇拜书中的英雄人物与狭义之士。崇敬英雄们的“虽九死其犹未悔”;羡慕侠义们的“该出手时就出手”。精忠报国的岳鹏举、景阳冈打虎的武二郎、倒拔垂杨柳的鲁智深、义气千秋的关云长,孝母似专诸,交友赛孟尝的秦叔宝,行侠仗义的展雄飞,嫉恶如仇的白玉堂……都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正是这些书中人物填补了我的英雄梦,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上世纪90年代初,商场里出售袖珍型收音机,我买来一个放在口袋里,听评书就更加方便了,不论是上下班的路上,还是在家干农活的间隙,只要是评书联播时间,我都会打开口袋里的收音机,随着我心目中的英雄与侠义们同喜同悲。关云长千里走单骑,听得我荡气回肠,大意失荆州,败走麦城,引得我眼眶湿润;展雄飞金殿献艺,赐号“御猫”,听得我击节叫好,白玉堂冲宵楼铜网阵命丧黄泉,引得我黯然神伤……
“一萧一剑平生意”,这些英雄人物与侠义之士,伴随了我整个青春。是呀,风华正茂的年纪,谁又不曾做过英雄梦呢?
一钗一佩断知闻
新世纪以来,随着智能手机的逐步普及,人到中年的我选择听评书的方式更多了。传统的电台、电视台我已经很少光顾,选择一款电台APP软件装在手机里,便可以满足我全部的听评书需求。
“某山某水迷姓氏,一钗一佩断知闻”。这一时期,我听评书既不再痴迷于故事情节,也不再单纯地崇拜英雄、侠义,而是更为关注书中每个人物的命运,往往生出悲悯的情怀,常常慨叹人生的无奈。同时,我还特别留心评书艺人穿插于故事之间的评论,并通过他们的评论,引出我的思考。这也恰恰是评书的精髓所在,否则,单单关注情节与人物,往往无法全面领悟评书的魅力。
我们熟知的当代评书四大家,每个人的风格不同,表现出的思想张力也会有很大区别。其中,袁阔成先生占一“帅”,让人如沐春风;刘兰芳先生占一“卖”,让人流连忘返;单田芳先生占一“怪”,让人久听不厌;田连元先生占一“坏”,让人忍俊不禁。这些艺术家以民间的视角评注着王侯将相,传唱着草莽英雄,总结着中华民族历史,引领着百姓的价值取向。比如,袁阔成先生根据传统评书《水浒传》改编而成的《水泊梁山》,就鲜明地体现出袁先生的价值观。在这部评书中,鼓上蚤时迁一改原著中的小人物形象,被塑造得熠熠生辉。这部书我前后听过三遍,每听一遍,都会对“历史往往是由小人物创造的”这句话有更深一层的体会。
归总这些年我听过的传统评书,书中的故事跨越上下五千年,从上古神话,到春秋战国;从秦皇汉武到唐宗宋祖;从明清交替到近代风云。其中的英雄也好,侠义也罢,其实都是矛盾的统一体。一方面他们忠君爱国、行侠仗义,另一方面他们又摆脱不了对权力的依附。毛主席曾说过,“一部《水浒传》,好就好在投降二字”,概括得实在精辟。何止《水浒》,传统评书中的人物,上至王侯将相,下到贩夫走卒不都是生活中纠结之中吗?在大一统的专制时代,没有人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易中天先生在《品三国》中曾经将历史概括为三种形象,分别是:历史形象、文学形象、民间形象。我觉得如果按照这一标准划分,评书中讲述的历史则脱胎于文学形象,成就了民间形象,成为“世俗眼中的历史”,成为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深刻影响着普通大众的价值观。
马未都先生曾讲,“文明一定趋同,文化必须存异,历史没有真相,只残存一个道理”。我想,欣赏传统评书,我们也要努力悟出其中“残存”的道理。
“醒目一方口一张,道尽古今说端详。”传统评书以它独特的魅力诉说着中华民族的历史,传播着中华民族的文化,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炎黄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