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很胖，虽然现在也不瘦，但跟那个时候比起来算是小巫见大巫。“很胖”有一个直观的表现：做校服的时候，几个XL都不行，要在调查表里勾上“特殊定做”。听起来像私人订制，挺威风的，实际上却是放学后大家在操场上站成一排，挨个量尺寸。
相应地，我肢体笨拙，跑步奇慢。
小学一二年级的课程很简单，大家考得差不多，没什么明显的“先进”“后进”之分。跑步就不一样了，谁跑在最后，一看便知。每周两节体育课，躲也躲不过。
在我那个体育器材缺乏，课程内容单调，运动会只有拔河的小学，跑步又偏偏是主要项目。每节体育课，大家站好队，二话不说就要先跑两圈。我的身高在班里属于中上水平，从队首数大约是第三四个。这么靠前的位置，有的是空间给我落后。好在体育老师讲究“队形”，不能跑得七零八落，大家也就不拼命往前冲，我尽力勉强能跟上，虽然还是挺费劲的。
再加上我一咳嗽就容易哮喘，所谓“十个胖子九个喘”嘛，咳嗽的时候上体育课，上气不接下气，简直是噩梦，那种情况上楼都费劲。
于是我总想求带头的同学，跑得慢一点。
她们嘴上答应得好好的，一跑起来什么都忘了。我努力赶上，企图央求她们慢一点，却有人叫起来：“快跑！佳佳要抓人啦！”
“抓人”的意思是，我跑不动，所以要拖住一个人，借着她的力气跑。我真没那么想过，有时候靠近了拽住她们，无非是想让她们回头听我说句话，看看能不能把速度降一降。
结果是，她们跑得越快，我就越费劲；我表现得越费劲，她们就越怕被我“抓住”，因而跑得更快。
一周两次的“磨炼”，忍过去像复活了似的。回过头想想，那么难熬，一年一年也都熬过去了，只是碰上雨天停课会格外开心。
除了集体跑圈，老师还非常喜欢一项“竞技活动”，分组接力跑。全班同学被分成人数相等的几组，每组各出一个人，同时跑到某个指定地点再返回，与队首的同学击掌，然后站到队尾去。队首的同学击完掌便重复上一位的路程，如此继续下去，直到全组同学都跑完。根据总时长，几个组可以排出名次。
集体跑圈的时候，当然有同学嘲笑我跑得慢，可是大家都要跑，先得自顾，嘲笑多是点到为止；对我而言，满脑子都是怎么不掉队，怎么把魔鬼路程熬过去，没工夫想羞不羞耻的事。分组接力跑就大不一样了。除了跟你同时跑的那几个人，全班都盯着看；又是比赛性质，落后惨状显而易见。而且，你并不仅仅代表你个人，你的用时是全组成绩的一部分。
自己控制速度，倒是可以少吃点苦头。我总是被远远甩在后面，以我能达到的最大速度吭哧吭哧地跑着。大家都是一个班的同学，几斤几两心里有数。刚分完组而未开始的时候，听得身后有人毫不避讳地埋怨：
“唉！佳佳在我们组，肯定要输了！”
俗话说得好，不怕虎一样的敌人，就怕猪一样的队友。猪队友，自然会遭到嫌弃的。
在一个七八岁孩子的心里，这样的话具有相当的杀伤力。我非常努力地在跑了，可就是追不上啊。一个班那么多人，为什么只有我被挑出来说。
听到的这句话，偏偏是来自我认为很要好的朋友。她最了解我，也就最清楚我的弱点在哪里。我想辩解，可她说的正是事实，我又能说什么呢？
只好半真半假地对我身后的同学说：“我今天腿有点麻，可能更跑不起来。”说着还跺了跺脚。
“你腿麻吗？”同学说，“那就慢慢跑，没事的。”她说得很真诚，我能感觉到。我说这些话不是为了让好朋友听见，隔那么远听不到的；我只是说给自己听，好让自己没那么自卑，安心一些。
我甚至把这件事情写到作文里，就为了那句话，反差之下给予我无比的感动。但我隐去了好朋友的名字，代之以“有人”。也许终究不能接受那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六年级的时候我转到一个新学校，却没有换上一双新腿。体育课上，老师让大家跑50米——确切说是25米往返跑，两人一组，要计时。
笨拙的我每到该转身返程的地方，都会停一下。这么跑了两次，短短五十米跑了将近十二秒。跑着的时候，我清楚地听到跑道边有人冲我喊：“组长加油！组长你落后啦！”
此后许多年，我都很识趣地没参加过运动会的跑步项目。跑道边的加油，只听过为数不多的几次，还都是观众对落后者的激励。肯定会埋怨自己，为什么不能给点面子冲到前面；但是不管怎样，总算比被嘲笑好太多了。
鲁迅说：“优胜者固然可敬，但那虽然落后而仍非跑至终点不止的竞技者，和见了这样竞技者而肃然不笑的看客，乃正是中国将来的脊梁。”
话有道理，能力欠缺而具有精神，事是可以做完的。不过我想，学校举办运动会，体育道德风尚奖总是颁给分数排名靠后的班级，以兹鼓励。赛跑比的还是时间。
其实随着年龄的增加，落后的滋味慢慢淡化了。从小学高年级开始，学习成绩就越来越受重视。只要考试成绩名列前茅，几乎一切都会被大家谅解。于是，跑步慢带来的落后感渐渐隐退，取而代之的是新奇美妙的领先的感觉。
说“隐退”也不准确，偶尔仍然会冒出来。中考要考体育，40分，800米是必选项目。我和几个好朋友放了学去操场上跑圈。
此时的我比起小学的我，已经敏捷灵活了太多。可是与我一同练习的人还是从我身边嗖嗖掠过。800米不仅考验速度，更考验耐力，每当我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在心中默念：“别人能做到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行？”
可能还真不行。
有个邻班的女生也在操场上跑步，速度同样不敢恭维。她对我说：“看你也来练，我心里还能好受点。”
我笑笑没说话。
她跑累了，停下来走。“啊不行了不行了……你也快没劲了吧，都这么累了，别跑了。”她叉着腰，“你这么认真跑搞得我有种负罪感。”
我接着跑，小小的骄傲从心底升上来。我想起鲁迅的话，果然落后者也分高下的。
每天练习的我，勉强到中等水平。有个朋友对我说，当你害怕体育考试的时候，就理解了有些同学害怕数学语文考不及格的心情。
“可是那种考试很简单啊。”我反驳道。
“那他们还觉得跑步简单呢！”
我无话可说。
如今中考也过去好多年，我很久没有跟着长队跑步，也很久没有经历过众目睽睽之下的落后。有时候想起来觉得有些遗憾，这辈子大概体会不到在赛场上跟人跑步较量，享受加油喝彩的感觉了——不只是跑步，所有竞技体育项目都不行。可是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你不擅长，付出一定的努力也只能达到中等水平；玩儿命练可能有成效，但毕竟精力有限，没必要在一件事上死磕。何况这件事你没兴趣，也无伤大雅。
所以我想，落后的滋味让我悟到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学会接受不完美的自己。
世界本来就是不完美的，人也应当承认自己的局限。
隐藏着并不代表被忘却，我仍旧记得小学时，在跑圈队伍里落后的感觉，虽然不是特别清晰。一个人不会因为长期落后而习惯，至少我是这样。或许是时间没有长到形成“习得性无助”，每次落后，依然不免心有不甘，或者失落那么一小会儿；我似乎还拥有了“习得性用功”，正因深知落后是什么滋味，所以在能掌控的事情上极为认真，努力达到自己的最佳水平。不想落后是真的，能包容落后也是真的。
我不愿把它归结为老生常谈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因为当你落后的时候，至少是那一刻，你的世界聚焦于你落后的那件事上。倘若落后的事情不重要，感觉也就比较短暂，但绝不是没有。我想说的是，要懂得允许不够优秀的存在，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比别人。落后与懒惰、不用心等等并不能简单划上等号。哪能事事都有谁对谁错，落后的人也值得拥有一席之地。努力去争第一当然是好的，但是做不到拔尖，不意味着就该被看不起。
记得刚上大学那年，我每天早上六点起来去宿舍旁边的田径场跑步，慢慢地跑。一个人跑步，不和谁比较，没有落后之说；想着坚持跑完就行，亦没有太大压力。当我不去考虑那些难以逾越的障碍，事情本身的意味会更加纯粹地浮现出来，跑步也就没那么可怕了。如今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我没有继续晨跑。但那份心情，却是记忆犹新、时时珍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