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江影》以苏辙为视觉记苏轼与巢谷

兰襟·著

义之一字,何其沉重,如气盈怀,浩然回荡,如血淤中,教挖心掏肺,痛断肝肠!

予之在居,每阅巢谷此篇,辄潸然泪下。哀其不遇!恨时不予!岂子由兴叹?今笔诸几事,实情难自已。子美云: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得而为名。

前些日,我于门外柏下送巢谷出行,今夕斜晖照树,风依旧轻柔,随雁去长空万里,我不知,是谁送来故人不复归的消息。

人世如浩荡江流,人便如过江之鲫,转瞬即吞没无踪。

犹记儿时,我同兄长子瞻在眉山学堂习文,子瞻长我两岁。学堂里我最小,同门时常谦让于我,尤其是巢谷,他幼随父亲,博学多闻,曾屡次助我。

习文岁月波澜不惊,在我和子瞻对外满是憧憬之际,世事竟如我所愿。

离开眉山时,与巢谷等朋友分道扬镳,我莫名有些怅然,想要回望,故景却隐在重重云雾里,看不分明了。

京都繁华冲淡莫名心绪。

跋山涉水,远道而来,一路颠簸甚为艰辛。那时我如何能料到,人不死,颠簸行路便不止。

十载寒窗,进士及第。然而进士无用,幸我和子瞻同遇恩师,得以参制科之考。考前一夜,我们在寺中温习诗书,屋外夜风吹雨,林木萧萧。

子瞻忽念出一句:宁知风雪夜,复此对床眠。

他神采奕奕,阐他所想,我亦欣然。

自此,定夜雨对床之约。

制科一试,子瞻正劝,我则反其道而行之,险中求稳。后我二人同登制科,子瞻列三等,我四等,有此试以来,一等二等虚设,故子瞻实列一等。

一时二苏之名惊动市井,我却无多大欢喜。

我和子瞻被委以官职,即将去往陌生的地方。又一次分道扬镳,我想起初离眉山时,巢谷玩笑似的赠别,如今换做子瞻。

渐行渐远,消失在茂茂竹林。

分别后,子瞻常寄诗给我,我也一一回赠。我问他我们借住过的那间寺庙而今如何,让他替我向老僧问好,他回诗却道老僧已死,焚灰埋塔,墙壁也毁去,无从寻觅我们往日题于其上的只字片语。

这是我第一次体会沧桑之感,虽及不上六朝古事一朝非,也已心有余戚。

没多久,父亲积劳成疾,郁郁辞世。子瞻千里外赶回,同我为父亲打理后事。挂上白布一刻,只觉无限酸楚,过去纷纷扰扰浮现,俱是前尘旧事。

诗词唱和中,丧父之痛的余波未息,疾风骤雨悄然逼近。

我从未想过,贬谪来得那么快,那么急。还来不及施展抱负,身如浮萍,只能随波逐流。

论为官之道,我和子瞻显然败绩累累。我不懂趋炎附势,子瞻不懂谨言慎行,以至于此后数十载东奔西走,一贬再贬,一削再削。

贬谪之路,越过大半国土,路愈崎岖,人愈疲乏。朝中视我与子瞻为刺者不少,趋炎附势者甚多,我们境况愈惨,他人愈落井下石。我原还对朝廷抱有期望,直至子瞻因莫须有之罪下狱,几危性命,我始觉讥讽。欲返自然,可怜已陷淤泥。

绍圣初年,我又因罪自筠徙雷,徙循,兄长子瞻亦自惠州徙往昌化。当时士人都忌讳与我二人交游,平生亲友无复相闻。想不到如此落魄时,我竟收到了儿时同门巢谷送来的信。

想当初眉山一别,经年未见,我尚在朝时,从不闻他有攀附之意,而今他竟还牢记我和子瞻,自眉山万里步行而来?

我捧着信,泪下沾襟。

数日悠悠,我同巢谷会面时,几乎认不出他。我们俱已老去,巢谷更是七十有三,瘦瘠多病,我无法想象他孤身一人跋山涉水有多艰难。

巢谷住下的这几月,我们相互劝慰,诉及平生。巢谷道我与子瞻离开眉山后,他也出外历练,见人有习武者,心生向往,遂毅然弃文从武。

当今习武者少,及第者更少,可他毫无犹豫,武试不第,他也不气馁,辗转西边秦凤泾原等地,结识骁勇。其间,与熙河名将韩存宝结为金石之交。

后存宝获罪,自料必死,托巢谷将银橐交予其子。巢谷即改名换姓,冒死行事,终不负所托。存宝死后,他往避江淮间,逢天子大赦乃回。

我听后,久久不能言语。

昔日赵襄子困于晋阳,知伯决水围之。及襄子用张孟谈之计化解困境,行赏众臣,却以高恭为先。孟谈言晋阳之难只高恭无功,行赏如何能以他先?襄子答晋阳之难,大多臣子都趋于懈怠,只高恭不失人臣之礼。

巢谷于朋友之义,比之高恭无愧,可怜他不遇赵襄子,却前遇韩存宝,后遇我与子瞻二人!

得友在侧,便觉时短。

不经意间数月即过,巢谷向我告辞,欲再度启程去见子瞻。然而儋州离此地数千里,何况还需渡海,我多次劝阻,奈何他心意已决。彼时视他行囊,已无多少银两,他却从不同我提及。我虽贫困,仍强资予他,略尽绵薄之力。

挽留不得,终究要到分别时。

门外柏下,我目送他越走越远,风随雁起,化入无垠天际。

人之一生,各行其路,短暂交集后终归去向不同处。能并行一场,是否该心怀感激?

年岁匆匆而过,旧柏已结新绿,巢谷却不会再归来。

悲讣忽至一刻,岂止万感交怀!

痛惋悲愤,如洪流决堤,哀其不遇,恨时不予,我疾笔写就巢谷传,以期扬其义名于后世!

书完又抚案失声,人已归黄土,纵千秋万岁名,也不过是寂寞身后事。

自巢谷于途中病逝,再无眉山故人前来探访,我只能在千万里外遥望故乡。

我和子瞻年事俱高,贬谪之路还看不到尽头,此生我们无缘再见眉山的一草一木。

无比平静的岁月里,我闭门谢客,终日与诗书为伴,直至建中靖国元年,京都又风起云涌,诏我和子瞻北返。

我已不对朝廷抱有期望,只盼余生不再远谪,能和子瞻一起,辞官归隐,应夜雨对床之约。

我自贬居地北返路上,子瞻亦渡海北上,我是如此欣喜地准备迎接即来的会面,然先人而至的,却是一纸薄书——即死,葬我嵩山下,子为我铭!

我呆呆望着熟悉墨迹,痛哭至涸泽,恸然至麻木。

所有质问,盘旋在心底,归于空冥。

子瞻于常州病逝,消息传来,我开始隔绝外事,独自撰写墓志铭。

写得很长很长,长到这一生都囊括其中,写得又很短很短,短到这一生,也就是这数千字而已。

屋外雨打梁檐,不知何时已入夜。

恍惚中,过去与现在重叠。

多年前,寺中夜雨,静对温习,是谁神采奕奕,对我念出一句。

宁知风雪夜,复此对床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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