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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明洋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此时是凌晨一点半，室友已经上床，对面的铺位传来了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声。声音不大，但是却足够扰乱他的思绪。他睁大了双眼躺在床上，夜晚的安静让头脑中的想法变得异常清晰，它们不断地在张明洋的脑海中相互碰撞，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将他搞的头晕脑胀。
他换了个姿势，揉了揉紧绷的太阳穴。他知道，这个夜晚注定难熬。过去的一幕幕开始在他的眼前浮现，有愉快的，有痛苦的，还有压抑的。这些事情牵引着他的思绪一路向前，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之后会面对的生活，以及在那样的生活之下变得奇怪的自己。他究竟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这个样子呢？他轻轻地问着自己，但是好像没有得到答案。
转过头去，看到对面铺位上的室友，沉浸在梦乡中，很是惬意，他有点嫉妒。这种惬意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离他而去了。
时间到了三点半，他仍然毫无睡意。萦绕在他头顶的是一个重要的决定，重要到他迟迟不肯做出选择。思考、比较、翻转身体，再次进行这一个循环。他不断地问自己，这样做到底值不值得。
每当他觉得自己已经要做出选择的时候，总是有一个微小的念头突然地跳出来，让他重新回到两难的境地。他已经为了这个答案问过周围的人们，用他自己的方式，然而，他们都没有给出过满意的答案。这场折磨已经持续了这么长的时间，他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但即便如此，他依然不能下定决心。
早上六点，清晨的阳光已经透过窗户，投入了房间里。一夜无眠的张明洋叹了口气，一如曾经经历过的无数个夜晚一样，他没有办法做出最后的抉择。阳光已经刺破了黑夜的静谧，他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打算开始洗漱，开启新一天的生活。
洗漱完的时候，张明洋收到了一条短信。他看看了发信人，皱了皱眉头。等看到了里面的内容时，眉头又慢慢地舒展开了。他蹑手蹑脚地背上了书包，却忘记了将手机也一同带在身上。他轻轻地走出房间，慢慢地关上了房门，安静的像是一只猫。
那是早上六点三十分，张明洋离开了寝室，室友的鼾声好像变大了一些。
1
雷海晨在八点的时候醒了过来，其实这并不是他正常的起床时间。按道理讲，至少还要再往后延长一个小时。
但今天不一样，很明显的，今天张明洋忘记带手机了。
迷迷糊糊地在梦中听到和谐飘散的钢琴音符，八分熟的牛排也刚刚端到他的面前。坐在对面是他追了很久的女孩。他礼貌的端起了红酒，想绅士地和女孩进行一次碰杯，钢琴曲就在休止符的催促下戛然而止。
一瞬间，牛排没有了，女孩没有了。他揉了揉眼，看到了头顶的蚊帐，以及透过蚊帐看到了微微发黄的天花板。
“我去！搞什么鬼！”雷海晨的好梦被打断，禁不住骂了一句。然而还没有骂完，电话声就再次响了起来。和梦中一样的旋律，和谐轻快，自然流淌。雷海晨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这么一大早的就打电话，神经病啊。”他极不耐烦地爬下床，半睡半醒地接起了张明洋的手机，“喂！”
“张明洋，你干什么呢？我给你发的短信没看到吗？怎么还不过来？”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怒吼，属于中年妇女的急促高音。
“我不是张明洋，我是他室友。一大早的就开始吼，你谁啊？”雷海晨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
“我是他导师！张明洋人呢？赶紧让他过来见我！”
听到电话那边是张明洋的老师，雷海晨的态度终于收敛了一些，睡意也下去了一半：“啊啊， 老师啊，不好意思啊。张明洋一大早就出去了，但是手机落在寝室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啊。没有去找你啊？这样吧，我去找找，找到了让他给你回电话哈。”
雷海晨放下电话，简单收拾了一下之后，便走出了寝室。时间，早上八点半。
2
整整一个上午，雷海晨都在张明洋导师恐怖的支配之下，每过十分钟，他的电话必然响起，问起同一个问题：“张明洋在哪？你找到了没有？”。他已经后悔为了联系方便把自己的手机号轻易地给了那个老师。
雷海晨逛遍了校园的各个角落，寻找张明洋的下落。他常去的每一个地方：图书馆、自习室、咖啡厅，雷海晨都找了不下两遍，然而依旧一无所获。按道理，这应该是个美妙的上午，一觉睡到自然醒，然后慢悠悠地去到实验室，把昨天晚上没有刷完的电视剧看完。但是，这一切却被张明洋玩失踪给毁了。
作为张明洋唯一的室友，两人在三年前博士入学的时候就已经认识。然而，他俩却并不熟悉。
他们不属于同一个课题组，也有着截然不同的生活习惯。张明洋少言寡语，是勤奋刻苦的典范，早上走的时候，雷海晨往往还没有起，等他回来的时候，雷海晨已经睡了。最为夸张的时候，两人同住一室，却在十天里没有见过一面。仅有的交流，大多在一起出去吃饭的时候，两人各自对着手机等待上菜的间隙，会多多少少的聊几句。
“我真是羡慕你们这些勤奋刻苦的人，搞的我简直是自惭形秽。”雷海晨说。
一般来讲，面对这种恭维，张明洋总是微微笑着反驳，说自己还羡慕雷海晨，天天的日子可以过的这么轻松。互相宽慰几句，这个话题就算告一段落，两人再次看向手机，不再说话。
这样的对话常常发生，已经成为了一种套路，唯一的一次例外发生在一个月以前。
“你看看你们这生活，真是忙碌而充实。但我就是做不到。”当雷海晨说出了标准开场白之后，张明洋没有作声，过了十几秒，才头也不抬地从嘴里吐出了一个字：“屁！”雷海晨一愣，这句话不在套路里，他不知道怎么去接，他没有再去追问什么，对话就此打住。
张明洋有点不对劲儿，雷海晨想。但这只是一个无关轻重的小插曲，很快就被他抛到了脑后。
雷海晨在脑海中反复的回忆着，思考着他可能去了哪里。能找的地方都已经找过，看来他这会儿已经不在学校里面了。他想了一下，拿起电话给那个老师拨了过去。
“老师啊，校园里已经找了好几遍了，我猜他八成是出去了。没准是找他女朋友去了，要不要跟他女朋友打个电话试试？”
“赶紧，打！”那边的声音不容置疑。
3
程及在办公室里面来回的踱着步子，这样的情况还没有出现过。她有些急躁。电话随时开机，保持随叫随到是她对自己学生的一贯要求。毕竟相对于学生的时间，她自己的时间更为宝贵。而学生们早在入学之前，就已经本着平等友好的原则签署了协议，决定付出五六年的时间来换取博士学位，那在这段时间之内，所有生活都应该以此为中心，自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她所提出的这个规定，也是严格要求的体现。
整体来说，张明洋是一个不错的学生。他早出晚归，认认真真，始终遵守着她那些并不算苛刻的要求。也没有什么抱怨。
但这并不是程及评价他是个不错的学生的原因。
如果要给这个学生做一个评价的话，程及想，这个评价应该是：好用。
张明洋绝对算的上是一个好用的学生，在其他学生对一些杂事推三阻四、偷工减料的时候，张明洋总能一言不发，把事情干好，然后过来交差。慢慢地，程及对他变得非常看重，在她的心里，无论是大事还是小事，不管是科研还是杂事，交给张明洋干，总是靠谱的。
最开始的时候，这种帮忙还处在非常初级的阶段，比如让他帮忙订个餐，打印点文件，处理点报表。张明洋总是“嗯”一声，转头就去干了，用不了多长时间，事情就可以妥善解决。于是在后来的时候，帮忙的程度逐渐加深，变成了开车接送她上下班、一起逛街买东西、帮自己的小孩辅导功课。寝室距离实验室只有十分钟路程，学校距离程及的家走路只需要三四十分钟。无论程及的电话何时打来，张明洋总能在一个小时之内赶到他的面前。
“嗯。”张明洋总是这一个字。就是这一个字，让程及感到特别的放心。什么样的要求，他似乎都没有想过要拒绝。好用，确实是一个恰如其分的评价。
这样说来，今天的失踪事件绝对算是一个破天荒的事情了。一个上午都联系不到人，在程及看来，已经是难以想象。
她一边给雷海晨打电话询问结果，一边在想张明洋到底有什么不对劲。这么想来，两个星期前，好像确实有一次不太对劲的地方。
那天她让张明洋帮她去市中心订一家饭店，拿出车钥匙的时候张明洋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嗯”一声之后就接过去，而是问了她一句话。
“程老师，我的那个实验，您打算什么时候让我开始做呢？”
“不着急，先帮我把饭店定了，这个之后再说。”程及将车钥匙抛了过来，张明洋稳稳地接在手心。
“嗯。”还是一样的反应，张明洋退了出去。
这件事情太小了，完全无法引起程及的注意。所以即便是现在她想起了这件事，依然没有任何的想法。已经是十一点半了，程及急不可耐，这次张明洋回来，一定要好好的教训一下。
4
接到雷海晨电话的时候，苏前正在整理东西。
明天就是周六了，一个星期以前，张明洋打电话过来，给苏前说，最近有点累，想要出去转一转，转换一下心情。
接到张明洋电话的苏前很开心。他们已经好久都没有出去旅游过了，两个人虽然在同一个城市里，见面的机会依然非常少。张明洋的学校在城市东边，苏前的公司却在西边。如果要见一面，就意味着至少有一个人要在公共交通上花掉两个小时。再加上两人的时间非常紧张，平时一个月才能见到一次。
所以听说可以一起出去旅游，苏前无比的期待。在电话里，她就开始设想起旅途的计划：只有两天，那就是周边游、想要放松，最好能泡个温泉，来个森林氧吧。苏前兴奋地说着，张明洋默默地听，直到最后，苏前兴奋地做了结语：“我们就去那个地方！”
“好。”张明洋同意了，挂掉了电话。
他们两个恋爱已经四年了。虽说时间很长，但是真正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却屈指可数。不过张明洋对她很好，只要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他都能够满足。苏前也知道张明洋读博的辛苦，所以也会尽量少给他增加麻烦。两人就是这样相处融洽，一路走来都没有什么争吵。在苏前看来，这样辛苦的生活会有尽头，只要等张明洋博士毕业，他们就可以搬到一起，顺利结婚，长久相守。
带着这样的甜蜜，苏前整理着第二天旅行所需要的东西。雷海晨的电话就在这时打了过来。
“那个，苏前吧？我是张明洋的室友。他这会儿手机落在寝室，找不到人了。是去找你了吗？”
听到这句话，苏前的第一反应是高兴。张明洋这家伙，难道是提前过来了想要给我一个惊喜吗？那样的话，他这会儿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他还没来啊。他什么时候走的？”苏前问。
“不知道啊，找了一上午了。我估计是一大早吧，我八点钟那会儿醒了人就不见了。”
八点钟，到这边最慢要两个半小时。怎么算，这会儿也都应该到了。一丝不安在苏前的心中升起。这家伙，到底跑到哪去了？
“我不清楚，麻烦你再找找吧。我也再等等。他要是过来了，我就给你打电话。”苏前挂掉了电话，整理东西的手停了下来。
5
下午五点钟，依然找不到张明洋的身影。雷海晨已经使出了浑身的解数，这个人都无影无踪。随着时间的推移，程及、他、还有苏前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张明洋手机上的电话已经被打了个遍，对于他的行踪却依然毫无头绪。没有办法了，他把电话拨到了张明洋的父母那里。
“阿姨，张明洋有给您说过他最近要回家的事情吗？”
“回家？没有啊，这不是离放假还有很长的时间嘛，他那边任务那么紧，怎么会回家呢？”张明洋的母亲很是不解。
“那他有没有说过最近想要到哪玩呢？”
“没有啊，每次和我们说的都是学习的事情啊。”
“那打扰了，谢谢阿姨。”
放下电话，张明洋的母亲有点在意。但也仅仅是有点而已。忘带手机不是什么大事情，估计到吃完晚饭自己就回去了。
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张明洋从小到大都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从不惹是生非，成绩稳定优异。实在是没有担心的理由。再说，在两天以前，他们还通过电话，张明洋说自己最近一切都好，虽然很忙但也十分充实。他们从学业聊到生活，又从生活聊到未来。
“打算啥时候和苏前结婚啊？啥时候买房子？”张明洋的父亲这么问。
“爸，等我毕业了就结婚买房子。到时候我找个好工作，挣钱多，肯定不担心这些。”
这样的孩子，有什么可担心的？张明洋的母亲稍微思考了一会儿，就走进了厨房开始做晚饭，她相信不久之后就会有电话打过来，告诉她张明洋已经回去了。
6
早上六点二十分，张明洋看到了来自程及的短信。
“这周末别去看你女朋友了，帮我带两天孩子。他们今天开始有三天夏令营。实验的事情往后再推推。”
一夜没睡，张明洋却无比清醒。他揉了揉太阳穴，看着这条短信，没有像从前一样回复一个“嗯”字，而是小心地把它放在了桌子上，轻声离开了寝室。
清晨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微凉的风沿着湖面吹拂过来，令人心旷神怡。张明洋站在湖边，无数个清晨过去，他没有享受过这种舒适。他紧闭着双眼，又一次问向自己，这一次，他做出了选择。
也许是我伪装的太好了吧？他无奈地想。
室友没有发现，程老师没有觉察，女友没有丝毫的感觉，父母也一如既往说着老生常谈的话题。我自己的痛苦，果然只是属于我自己的孤独。
即便现在我所做的这件事，也不会有多少人理解。然而，那又怎么样呢？
想到这里，张明洋的身体向前倾倒下去。
7
晚上七点钟，学校保安队在校园的人工湖里发现了张明洋的尸体。
身上没有多余的东西，看不出挣扎，找不到遗书。
唯一留下的，是在脸上保持着的，淡淡的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