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蝇别记‖一只苍蝇的自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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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是一只生在秋天的苍蝇,注定我的生命将和秋天的落叶一样悲哀。

天气渐渐凉了,我的生命也将终结。低温使我的反应速度急剧下降,翅膀的肌肉缩成一团,振翅越来越力不从心,这可能是引来死亡的恶魔。

我静静地趴在窗角的玻璃上,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昨天我看见家中的小主人指着日历,兴奋地对女主人说:妈妈,今天是立冬啊,是不是又要吃饺子了?

我很想纠正他,要吃饺子的不是立冬,是冬至。

这些东西是我从小主人那里学来的,此刻我却不敢发表看法,自从前几天他对我下了狠手,我知道我们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友好地交流了。因为我们是一群惹人厌恶的东西,人类见了我们如临大敌一样,想尽一切办法置于死地,我们毫无还手之力,隐匿和飞逃是我们惟二能做的。许多次我走到死亡的边缘,几近命丧。疲于奔命的日子真是难堪极了。

非但如此,他们不断地对我们进行精神上的污辱,是我最不能忍受的。有一回,我亲耳听到女主人指着男主人的鼻子骂道:你不是人,你是一条狗!不!你连狗都不如,你是一只苍蝇!说完便倒头痛哭。

我立刻想到我第一次失恋时,我的女朋友踮着脚骂我是细菌的情形。要知道,为了摆脱恶毒的细菌的侵袭,我们每分钟要大便几十次。万万没有想到,我们之于人类,恰如细菌之于我们;这样的污辱,我总是无法忘怀。自卑加上愤怒,我和女主人已经势同水火。

相反地,我十分喜欢小主人。他是一个上三年级的小男孩,一点也不像他凶恶的妈妈,他对我充满了好奇和怜惜。我喜欢住在他的房间里。平常趁着女主人不注意,我溜进厨房或者是卫生间吃个酒足饭饱,然后便在他的书桌前看他读书写字。我的许多知识就是从他那里学来的。

我知道一年有24个节气,我们漫长的一生只有大概6个节气而已,几乎没有苍蝇能够活过24个节气。

只有一回,在“杀虫剂事件”后,我曾听到一个幸存者说,他见过一只曾经活了25个节气的苍蝇,听他说这只同类在谷雨出生,经夏历冬,直到来年的立夏才死去,她一生共生育了三十多次,拥有无数的后代,据说我们这间屋子里还有他的后代呢。

只是在惨绝人寰的“杀虫剂事件”后,我很长时间没见到其它苍蝇的踪迹了,她的后代是否活着,已经成了一个谜。不管怎样,这个活了25个节气的苍蝇成了我心中的偶像。

我没有那么幸运,我已经活过了5个节气,恐怕这个冬天将会葬送了我的小命。窗外的落叶洒了一地,五角枫变得湛红湛红的,寒风一吹,摇摇摆摆的像是烧着了熊熊大火。

意识到了我的微不足道之后,有一阵子,我像是坠入了黑洞,身体不断坍塌、萎缩。我的存在给世间带来了麻烦和咒骂,我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必要,甚至开始厌恶自己。

大概整个寒露期间,我的食量大大减少,对难得一见的母蝇也失去了兴趣。生、死、交配是我们存在的三大目标,我已经对繁衍的使命失去了兴趣,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大概死神就要降临了。我索性闭上眼,等待着我的宿命。

猛然间,一个巨大的玻璃杯罩在了我的头上,我才意识到事情起了变化。我被算计了。刹那间,“杀虫剂事件”中遇难的同胞们痛苦扭动的画面闪现在我的眼前。我后肢一弹,刚要起飞就被玻璃撞落了,如此几番尝试,始终无济于事。我变得暴躁起来,失去了理智,一顿猛烈的碰撞,直到头昏脑胀,也没有突破那透明的东西。我知道宿命真的来了,于是绝望地贴在杯壁上。

就在这时,一双天真的大眼睛朝我逼近,是我的小主人!我双手合十,举在胸前,乞求他放过我这个不值一提的东西。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在一瞬间的功夫,我从窗户的玻璃上被转移到了书桌上。我看到,他把小手立在我眼前,隔着玻璃抚了几下,然后站起来走了出去,再回来时我的面前多了一块半融化的奶糖。

那可是我们种族里能得到的最干净、最可口的食物!我观察了一阵,试探了几下,事情没有继续恶化下去,于是我贪婪地扑在奶糖上,奋力补充着数日来的饥饿。我从引以为傲的复眼中看到小主人的嘴角绽开了笑容。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上了丰衣足食的生活。小主人对我呵护备加,每天将我放在一个隐蔽的角落,准备好食物,再滴上几滴清水。夜晚他被女主人从电视机旁赶到房间里写作业,我就守在他的身边静静地看着他。

有时,他还会为我朗读他喜欢的文章或者新学到的知识。他翻阅了书架上的所有的参考书,为了给我起一个好听的名字——营蝇。虽然有点像是女人的名字,但是我很喜欢,也喜欢这样幸福的生活,我几乎忘记了他母亲对我的羞辱。

有一天,屋里来了几只同伴,他们嗡嗡地飞了一阵,落在了玻璃杯上,凝视着我,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是从他们摩拳擦掌的动作上我断定他们在觊觎玻璃杯内的奶糖。自从“杀虫剂事件”后,我没有同时见过两只以上的同类,今天无疑是一个让人兴奋的日子。

我决定像一个伟大人物一样,开放我的胸怀,分享我的拥有,于是我不断地拍打玻璃杯,大声地喊叫,希望与他们共享食物。然而他们像是没有听到,围着玻璃杯转了几圈便扬长而去,透过玻璃我看到他们扭曲变形的身子一直飞进了厕所。这对我的打击无异于睛天霹雳。

要知道,秋天的生活是艰难的,我们要充分利用中午气温适宜的短暂时光来填饱肚子以抵御夜间的寒冷。由于我们的口部是一个吸盘,迫使我们像一个重症病人一样只能吃流食,而秋天的低温使许多食物的流动性变得很差,加剧了我们觅食的难度。

我在被人呵护的日子里忘记了觅食的困难以及难熬的秋夜。但是同类们置若罔闻的表现让我十分难过,我渴望着分享却被认为是自私。我不愿做一只自私的苍蝇,因为我天生讨厌自私。我更加大声地呼喊他们,可是他们已经飞远了。面对着衣食无忧的玻璃屏障,我变得不知所措——我既无法向他们证明我的伟大,也无法以顺水推舟的姿态高高在上。心里有种莫名的落寞自不知名的远方缓缓升起。

突然间,我看到了久违的队长,如一尊雕塑立在玻璃杯外,忽然又消失不见了。

(二)

在进入这栋房子以前,我也曾四海为家。那时的生活没有一点规律,说不准哪天连饭也吃不上,也说不准哪天就有了一次艳遇。

我还记得,我出生在一座废弃的花坛里,在一堆狗屎旁有一株美丽的月季花,我的老家就在那个斜斜的花枝上。我十分感谢母亲给我了这么优越的条件。刚出生就能在狗屎上吃到美味的第一餐,又在翠绿的月季花枝上喝了第一口水,这样的生活不是哪个苍蝇都能有的。吃了第一餐,我振翅而起,翻山越岭、走南闯北,从此再也没有回到那个地方。

在这个诺大的世界上,我虽然只生活了几个节气,可是我经历的比一般人想象的要多的多。其中的辛酸我无法向人表达,也无法用笔墨记录,只能在无人的角落自己咀嚼吞咽下去,再慢慢把它消化,变成我的一部分,凭此来抵御更多的苦难。

我曾因好奇而被意外锁在一个幽暗的箱子里,连续两天没有吃到一点东西。饥饿使我的肠子——不要以为我个头小就没有肠子——拧成一团,我的翅膀开始不自主地颤抖。重见天日的那一刻,我寻了个孔隙飞窜而出,如惊弓之鸟拼命地逃离了那个凶险的地方,我不知道要逃向哪里,只是渴望融入一个安全的苍蝇社会,渴望着倾诉和安慰。

我飞越了一条裸露的下水道,又飞越了一棵熟透了流着浆水的柿子树,始终没有见到一个同类。我的心突突地跳个不停,只能继续向前飞逃。直到一个事故现场,我才隐约听到“营营”之声。我停下来,看到一个人横躺在马路中央,紧闭双眼,满脸流着紫红的血,一动也不动。许多同类在他的脸上飞舞、舔食。来往的车辆中不时有人探出头看两眼,又迅速绕开继续前行。

同伴们忙碌而又欢喜的场面真让我感动,我急切地加入了他们,扑在那一片救命的血污上,亲吻了几下,而后拼命地吸食一番。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肚子渐渐鼓了起来,我的恐惧也被驱逐殆尽。我们学着蝴蝶的样子翩翩起舞,相互取笑。一时间,大家的欢笑声、吸食声融成一团。这真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我甚至看到一个大肚子的同伴一边唱歌一边将卵下在流血的伤口上。多么幸福的一群苍蝇。

就是在这个欢快的天堂里,我遇到了我的初恋情人——一个俏皮活泼的小母蝇。起初我们随着大家一起跳舞、唱歌,后来成了我们两个在跳,再后来世界安静了下去,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

可悲的是,我们只在一起一天,确切点说,是一次。我毫不怀疑我的生殖能力,她也处于正当年,一次交姌,多次生育,这是我们独有的技能。如果能聚齐我的后代,至少已经是十世同堂了。

初升的太阳热乎乎的,澄清了弥漫的雾气,我自梦中清醒过来,这时候我早已不在车祸现场,不知何时到了一片灌木丛中,贴在一片树叶上,我的小点心就在我的眼前,我们头对着头,眼睛几乎碰到一起,彼此深情地注视着。她在晨曦里向我微笑,我能看到她细密的复眼泛出的红光和围着复眼生长的坚挺的刚毛。我们把前肢对在一起,像人类的双手合十,以此来表达爱意。从此我们一起飞翔,一起吃食。

可是美好的事情总是在你不经意的时候溜走,等你回头探究原因时,已经来不及挽留。在一次抢食花蕊流出的蜜汁时,我无意中靠近了一只苗条可爱的母蝇,被这母蝇用后腿勾了一下小腹,我的小点心便认为我是个滥情的东西,对我极尽侮辱之词,我一气之下远走高飞,离开了那个地方。

在一起时,我爱她胜过爱自己,但让我意外的是,当别了我的小点心时,却并未感到应有的惋惜和痛苦。这让我懊恼不已,我一度认为我真是一个感情淡薄,滥情于人的东西。事后我决定返回那片灌木丛去找回我的小可爱,她却已了无踪迹,我彻底失去了她,也失去了原谅自己的机会。

离开之后,我加入了一支从倒闭小餐馆来的苍蝇队伍,开始了不知尽头的流浪。我那时很年轻,对流浪的生活充满好奇,很快便将那个小点心忘记了。生活为我带来的惊奇真是超乎想像。

我随着队伍沿着新修的大道飞行,遇到路两旁有奇怪的味道就一拥而上,肆无忌惮地探寻未知的食物世界。

我们的领头蝇个头比较威武,不喜言谈,他们叫他“队长”,我也跟着叫。队长颇有义气,平时不怒自威,从头到尾充满了激情和斗志,比我们这种无名小蝇有着更高的追求和理想——有一口吃的我就心满意足了。但他一生都在拼搏,以开天辟地的姿态对抗平庸和渺小,渴望做一番伟大的事业。虽然他出身不高,但丝毫不影响他的伟大形象,相反,由于身世的原因他的功绩愈显卓著。

他生于郊区的一座猪圈里。初起于猪圈时,跟随他的苍蝇有几十只,经历多次斗争,到后来只剩六只。我们的队伍有100多个队员,大部都是后来加入的,别队伍看数量不多,但是纪律严明,等级森严。队长有着绝对的权利,他的6个老战友是他的铁心拥护者,再外围是后来加入的,有的年轻,有的年长,统统按照能力大小顺序排下来,各司其职。

所有新加入的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试用,通过试用期的考验才能作为正式成员存在,享受正式的待遇——正式的待遇就是依据等级排列参加食物的享用。没有通过试用期的,只能离群,有人敢不遵法则,将受到严厉的惩罚——队伍里的“刽子手”会出面将其摔死。由于年轻力壮,加上比较机灵,我有幸通过的试用期,队长派给我一个“侦察兵”的工作。每天首当其冲,飞在队伍最前面寻找食物源,提前探知危险。

队长的权威不是毫无根据而来的,他能力和对团队的贡献大家有目共睹。据说在初逃出倒闭小餐馆时,队长曾带领一班人马杀出一条“血路”。当时的门窗已被封闭,消毒人员戴着面具拿着喷枪进来,眼看着已经无路可逃,队长当即立断,趁着不注意率全体苍蝇队伍冲到消毒员的面罩上,紧紧地贴在上面,密密的一层,吓的他丢盔卸甲,摘掉面具就想跑,队长带领队伍趁着他开门的空档从门缝里逃了出去。

我们在马路上流窜的日子并没有太久,得益于队长英明的决策,我们又获得了新的美好生活。正如世上的许多事情一样,看似美好的东西,到最后可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灾难。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作为一只苍蝇竟能干成那样的一件堪称伟大的事情。那件事为我带来了最初的自尊自爱,也成了我一生中所有力量的泉源。

(三)

队伍顺着新铺就的柏油路行进,不多久,在一片繁华的街区,我在前方发现了一个垃圾筒,横在两栋高楼之间的空隙前。我立即返回报告了队长,队长率领大队人马第一时间赶到现场。这个垃圾筒里有许多新奇又美味的食物。我们齐心协力将原先霸占垃圾筒的几只野蝇击溃,好好地享受了一番。这里简直是一个食物天国,剩盒饭、沾着蛋糕的硬纸壳、热乎乎的卫生巾、流着汁水的西瓜皮……

在吞咽的闲暇,我抬起头欣赏面前的两栋大楼,左边这栋像是开了花,巨幅的招牌自楼顶一个接一个一直挂到一楼,右边那一栋有个富丽堂皇的门面,挂着一个大大的金字招牌上面写着“皇家中心”,每个小小的窗户前都拉着精致的窗帘。

就在我们大块朵颐时,队长从那条两栋楼之间的狭缝飞了过来,站在垃圾筒顶端对我们发号施令。没人知道队长何时飞入了那个狭缝,他命令我们立即停止所有的动作,跟着他走。我们不甘心地放弃各种欢快的吃相,依次跟在他身后。穿过那条狭缝,后面是一片小树林,中间有一个隐蔽的厕所。

这是一间原始的蹲坑厕所,释放出浓烈的香味——难以理解的是,人类称其为臭味——这味道正好被前面的两栋大楼隔断,在马路上一点也闻不到。多亏了队长实战经验丰富,从那条缝隙就能看出里面有货。

厕所里面的景象让所有队员大吃一惊——成千上万只蝇类正里外奔波,忙成一团,地上地下,坑里坑外呈现一片繁荣。我们随着队长有序进入,在一面墙上列队稍息,然后鼓舞士气,摩拳擦掌意欲抢占一片根据地。我们都知道,外面的垃圾筒再美好,终究不是长居之所,我们没办法保证后代能在那里繁衍生息。繁衍后代是我们主要的使命之一,唯一的希望是这样一个天堂,在这样的环境中有着无尽的食物和完美的生育场所,后代只有在这样的优越的条件里出生,为人父母者才放得下心。

队长首先找出地理位置最好的一个靠边的坑位,而后他带头发动了攻击,只见他调整高速振动着的翅膀一冲而下,进入那个坑位,揪住一只苍蝇的后背,后足猛的一蹬,这只可怜的虫便坠入池内,再也爬不起来了。队长的英勇劲头把我们都带动起来,一拥而上,展开了激烈的斗争。我们人数虽不太多,但是训练有素,配合得当,这个最靠边的坑位很快成了我们的囊中之物。队长命令我们把死尸抬出去,收拾好局面,再做一次大扫除,又派兵把好各个关口,然后才开始布置生活。

作为队伍共有的栖息地,有着不可动摇的规矩,母蝇可以优先选择居住地和食物,而后才轮到公蝇。即将生育的母蝇更是倍受尊重,下了卵或者卵孵出后,有专职岗位负责保卫和照顾。

在这里,我们没有像样的天敌,有几拔想要抢占地牌的狂徒全是不堪一击的废物。偶有如厕人员挥手驱赶,丝毫也不影响队伍的壮大。唯一的考验是人类身上带来的浓烈化妆品的味道,这味道着实令我们作呕。

在这个发达的大城市中人人都想要优雅体面,可是在那样的环境中我们没法生存。我们注定要依靠他们的另一方面存活,幸好每个人都有不优雅体面的时候,就像人不能光吃不拉一样,人类的污秽和邋遢滋润了我们一代又一代。大自然要我们生存,便给了他们污秽的特性。这一部分对我们有恩的人,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称为“顾客”,对顾客我们保持着应有的敬畏,每次顾客到来,我们会主动让开一条道,为其提供方便。我们坚信高质量的服务是我们立足的根本,会带来超乎想像的收益。

我们在这个繁华的地方定居下来,在拥挤的蝇群中争取生存空间和食物,养育我们的后代,消耗剩余不多的生命。

一天早晨,天刚蒙蒙亮,队长正为我们分配一天的工作任务时,从外面匆匆忙忙进来一位顾客。我们照常分列两边,避开一条道。她四下瞅了瞅,直直地蹲在我们的区域。夏末早晨的寒气让我们畏畏缩缩,行动迟缓,没有谁敢随便飞动,四周一片和谐的静谧。她望着门口的方向,由于太用力累的一头大汗,双腿不断抖动。我们趁这个时间,放松一下身体,做一些热身活动,准备好来一顿热乎乎的早餐。不多久,顾客站起身颤巍巍地离开了,我们的早餐时间到了。

我们扑了上去,但是前面的景象和我们想像的很不一样,在杂乱成堆的卫生纸之间,赫然露出半截粉嫩的肉体!所有人都怔住了,队长亲自向前查看,围着它飞了几圈,非常镇定地对我们说,“这是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我们起先惊讶到说不出话,后来飞在空中争相观看这只异类,只见这团红肉在人类的大粪里不停地蠕动,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声音,我们的后代在它身上肆意爬动。池内的秽物不是太深,它有一半露在外面,不过它每挣扎一下就会下沉一点。

队长站在一旁缓缓搓着手,下达了一道匪夷所思的命令:“我们要救活它。”

所有的队员一片哗然,大家一致认为队长的决定太过疯狂。救这样一个人类的孩子对我们没有丝毫的利益,更何况以我们的毫末之力,要救出它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就是累死我们,也没办法抬动这样一个庞然大物。

就在大家交头接耳地议论的时候,同在一处的其它蝇类和树丛中早起的昆虫全都围过来看热闹。嗡嗡地在孩子头上组成一把黑圈,把孩子罩在中间。

虽然我对队长的决定并不理解,但我深知队长并不是在开玩笑,他也没有疯掉,他只是比我们想的更长远而已。队长站在中间,下了列队的命令,我们一百多号队员全部到位,列出整齐的方阵。他挨个检阅一遍。晨雾尚未完全消散,空气里的凉爽让我精神振奋。所有有名无名的虫类聚在四周,乌压压一片。

队长又重复了一遍,“我们要把它救出来,不能眼看着它淹死”。我们静静地听着,他又转向外围的虫类,说,“我们的队伍太小,要完成这个任务很困难,有愿意加入我们的,咱们一起去干这个非同寻常的大事。这件事也许会成功,也许会失败,但是我们做这件事的决定不会改变”。

说完这些话,带领队伍头也不回地飞离了。刚出厕所门,我听到身后哗啦啦一阵声响,不多时,一大队人马跟了上来,有和我们一样的普通家蝇,有草丛里飞来的甲壳虫,有绿豆蝇和金蝇,也有满身颜色的瓢虫,甚至还有几只飞蛾子。他们紧紧跟在队长身后,把我们淹没了。

队长带领我们穿越狭长的通道,来到大街上。早晨的街道几乎没有行人,店面尚未开始营业。几个早点铺有人围拢过来,几个环卫工人拿着扫帚挥来挥去。队长带着我们从街这头飞到另一头,又折回来。转了几遍,最后我们来到一家包子铺前。几个“顾客”在吃着喝着,一个老板忙前忙后。队长指着包子铺的老板,下达了命令:攻击!

我们听到命令一轰而上,个个张开手脚扑在他脸上,将他的面部紧紧裹住,在他来得及还手之前又四散开来。起初他还挥舞着手臂乱打乱拍,如此几番后,他已经毫无还手之力,连滚带爬跌在地上,吓的面色发白。吃着东西的顾客不知所以地斜着身子看热闹。

我们停止了进攻,齐刷刷地附在他的门框两侧将裸露的地方占据殆尽。不多时,饺子铺老板从地上爬起来,偷偷退入屋内,拿出一瓶喷雾剂蹑手蹑脚地出来,对准门框一阵猛按。我们早一轰而散了,紧接着又齐整整地贴在了不远处的墙壁上。他跟过来,对着墙壁一顿喷射,依旧落了空——我们已经挪到了更远的地方。他又跟过来,还是没有杀死一只苍蝇。他放下喷雾剂打算回去照顾“顾客”,我们又返回来全力扑到他的脸上、身上,他浑身摇摆企图躲开,伸手抓住喷雾剂对准自己的衣服乱喷一气,我们急忙又撤退回来,贴在墙上。

嘴里咀嚼着肉包子的“顾客”一阵大笑,包子铺老板羞红了脸,恼羞成怒,一直追着我们攻击,让我们没有喘息的机会。起初我们气力尚足,后来他每一次攻击都许多同伴葬身在他的武器之下,尸体顺着我们撤退的路线在地上撒了一层。我们继续按计划执行任务,如此走走停停,终于将他引至狭长的通道里,队伍已经只剩下不到一半了。队长绷着脸,气力十足地飞在高处统一指挥,我们穿过狭道,迅速进入厕所。

包子铺老板和后面一大群好奇的人也冲到了厕所前,刚到门口便被厕所的气味顶了出去,有几个人把刚吃的包子“哇”的一声吐在了地上。我们飞到婴儿跟前,他几乎要被完全淹没,仅有半个脑袋露在外面,就在这时,它发出了一阵尖锐的哭声。

很快,外面的人捏着鼻子钻了进来,男男女女,顾不上了所谓的礼仪。

包子铺的老板带着头,用手中的喷雾剂开路,把我们的兄弟杀了个措手不及,成片成片地落下来,落在坑内,或者落在他们的脚下,被“咯叽”一声踩死。

顺着哭声,包子铺老板终于看到了浑身是屎的婴儿,他皱了皱眉头,犹豫一下,扔下喷雾剂,蹲下身,双手伸入大粪里将那个可怜的婴儿托出来,喊叫着从涌动的人群挤开一条缝,一溜烟跑了出去。

其它人吐着吐沫,捏着鼻子,好奇地跟在后面,因害怕踩上滴落的粪水,个个踮着脚,像一群会跳舞的魔鬼,跳出了厕所,跳过狭长的通道,又跳到了包子铺的后院里,睁圆了眼,吊着下巴看着包子铺老板把婴儿洗干净,用布包上……

我把这一切尽收眼底的时候,队长及其它幸存者留在厕所里正进行一次大扫除,除去人类身上独有的恶臭和喷雾剂的气味。

在救人事件中丧生的队友的名字被涂在了墙壁上,他们的尸首被抬回来,放在厕所外的地面上,经受风吹日晒,直至彻底消散。我们又回复了平静的生活。

事情过去不久,有一回我完成侦察任务回来时,突然发现一切都凭空消失了!我找不到家了,厕所的墙壁被推倒了,坑位里的食物也变成了一片白灰,几辆推土机在轰隆隆地工作,连一只苍蝇的影子也看不到。

我失去了队长,失去了队友,仅剩下一个可以吹嘘的过去,却没有人相信那是真的。

其后我再也没能融入一个集体,过上了离群索居的生活。我像一个云游的和尚,有时顺着风飞,有时顺着气味飞,有时顺着心情飞,飞到哪里就以此为家。

后来,我意外钻进了一户人家的卫生间——他们说叫“卫生间”比叫厕所卫生,从此开始了高楼里的“体面”生活。

(四)

我躲在玻璃杯里,寂寞的情绪越飘越长,我更加想念我的队长。天快黑了,我听见小主人回来了,女主人也回来了,又听见电视机的声响和厨房里抽烟机的声音,然后是摆餐桌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小主人推门进来,趴在桌子上和我对视,他圆圆的小脸可爱极了,忽闪忽闪眨动的双眸像是能渗出清水。他小心地在桌面上滴了几滴水,又侧开玻璃杯,要把这几滴闪动的水滴罩入杯中。

在这紧急时刻,我当即立断,急速一窜,自杯沿钻了出去。我不能再拖了,否则一切都晚了。他吃了一惊,伸出双手要把我的攥住,但是无济于事,我的动作比他要快上好几倍。他也许不知道,他的一秒钟,我可以拆开当作8秒钟来过。纵然初冬的寒气让我的肌肉灵活度大打折扣,再怎么样,我也不会输于一个黄毛未干的小子。

我如漏网之鱼急切地往上飞,钻进绸子窗帘的褶子里,偷偷窥视他。我的逃跑,让他变得愤怒无比,又是拍手又是跺脚,企图将我逼出来。甚至拿来苍蝇拍奋力挥舞,还是没有成功,他去客厅求助他的妈妈,那个歹毒的妇人拿来了驱虫剂,对着卧室里的空气喷出难闻的气体。我顺着褶皱爬至窗帘顶部,紧闭着嘴,一动也不敢动。

就这样,我静静地守了一夜。第二天小主人终于忘了我,心情平复下来,恢复往常可爱的样子。

在他们离开家以后,我飞到厨房里寻找一些食物,填饱肚子。本以为我会在这栋房子里养老送终,我想是时候离开了。

但是房子里所有的窗户都是封闭的,偶尔打开的窗户也隔着一层窗纱。经过几天的探查,发现唯一逃出的路径是小主人这个房间的窗户。这个窗户的窗纱被他用铅笔捅了一个洞,天气好的时候女主人会打开窗户通风换气。

我已经在这间屋子里潜伏了4天,为了能有一个出逃的机会,这样的守候是值得的。

又到了一个周六,小主人早早出门去上辅导班,我从窗帘飞到窗户的玻璃上。太阳透过玻璃照在我的身上,顷刻间一股暖意袭来,浑身的肌肉缓缓舒展开。如果不是被困在这里,而是在一片树叶上,这真是一次美好的日光浴。

我放空心情,伸伸懒腰,压压腿,搓搓手。试图忘掉囚禁我的房间,忘掉自身的处境——长久的流浪赋予我一种天然的乐观心态。

就在我放松筋骨的时候,女主人的开门声吓得我立刻安定下来。她用力拉开窗帘,我立刻从玻璃上跳回到窗帘的褶皱里。她打开了窗户,深呼吸两口,又转回了客厅。

机会终于来了。等一切平静下来,确认没有危险,我跃身而起,飞到窗纱的孔洞边,钻出去从二楼的窗户俯身直下,就像队长当时为占据茅坑揍人时一样,飞到一棵火红的五角枫上,阳光把叶子点燃,我的心情如火一样高亢。

我们承认我们是是缺乏感情的动物,将要离开,我丝毫也不感伤。在初冬的太阳下我尽情享受了一番,然后拖着年迈的身躯,钻入城市的深处。

我又恢复了漫无目的的自在生活,自由带给我的欢喜远比无谓的感情要多的多。

大街上的食物随处可见,但危险总是伴随而来。

不知飞了多久,我来到一个菜市场门口,一阵浸人心脾的腥味把我的馋虫勾了出来。在卖鱼杀鱼的地方,有许多蝇类在疯狂抢食一堆鱼内脏。我小心翼翼地缓缓贴近,非常不巧,刚吃了几口就被领头的苍蝇发现了。我急忙抽身离开,有两只健硕的成年苍蝇冲了过来,把我逼出生鲜区,直到蔬菜区,又骂了一声“老东西”。

我已顾不得许多,有蔬菜吃也是不错的。我在一根烂菜叶上享受维生素时,蔬菜区的两只巡逻的苍蝇迅速出现在我面前,我还没来得及躲避,这两个年轻的家伙就开始你一下我一下对我连环撞击。我被撞倒在一堆蔬菜上,脑袋嗡嗡直响。过了好一会才爬起来,又有两只苍蝇恶狠狠地冲过来,抓住我猛踹一下。我在空中翻了几个滚,摔落在一辆三轮车上。一阵剧痛传来,他们继续攻击,看来打算治我于死地。我连滚带爬地钻入一个土块后面,这时三轮车向前开动。他们停止了追击。

我扶着石块勉强站起来,剧痛来源于我的左前肢——也就是我的左手,我的左手已经不知去向了,翅膀也有好几处破损。

不就是吃了一点东西,真不明白这群小年轻哪来的那么大火气,我年轻那会,尊老爱幼、互谦互让的礼仪还是存在的。这才过了多久,这些传统一点也没有了,世界变成了这个样子。若是我的队长还在,一定会狠狠地教训教训这帮不懂事的家伙。

我躲在土块后把伤口重新处理一下,再整理一下破损的翅膀。苟延残喘的生命没有谁会怜惜,我只有自行应对接踵而来的痛苦。一切处理好后,我立在一片空地上,深蹲后肢,积攒毕生的力量,迅速蹬出去,再配合以快速振动的翅膀。没想到刚弹出一公分高,又落了回来。翅膀根的疼痛使振动速度没法持续。几番飞行尝试都宣告失败。

我站到土块上,随着车子的颠簸而上下移动,像极了生命的浮沉。

命运如此眷顾我,在我风烛残年时给我苦难的考验,可是它不知,无论何时降临的苦难,也不论苦难多么深重,我都会躬下身坦然接受,而后挺起头勇敢地扛起。

三轮车“突突突”地前进,我什么也听不到,只见一个个人类的面孔从我眼前闪过,或悲或喜,或哭或笑。一幢幢摩天高楼将天空遮住,只留下一条窄窄的缝隙,一片乌云正从远方飘来,封堵住这仅剩的希望。

我还没见识过这座城市以外的广阔世界,年轻时的自由放荡浪费了太多的光阴。直到此时我才幡然醒悟,可是已经没有了选择的机会和力气。

终于,三轮车停了下来,振耳的声音也消失了,世界安静下来。树梢不断地晃动,像是一柱柱绿色的蜡烛,稀疏的雨滴缓缓落下。一滴雨拍在土块上,浸湿了片,黏乎乎地粘在我的脚上。我离开土块,顺着车厢爬到车帮上。此时我才看清,车子紧靠着花坛停在了一栋居民楼前。

下雨了,匆忙的人如丧家之犬纷纷钻进楼道。我的饿劲又上来了,瘪下去的肚子始终没有胀起来的机会,我打算到花坛里找点吃的,小孩吃剩的奶糖或是新鲜的狗屎,不拘哪样都可以填饱肚子。

我一边在花坛下的垃圾里寻视,一边徐徐朝下走。有那么一时半刻,我突然意识到这座花坛正是我出生时的花坛!我停下来仔细观察,没错,我就是在这里喝了第一口水,吃了第一顿饭,那个我曾经站立的月季花枝比原先更加繁茂,它挺立的姿势是那么的与众不同,我绝对不会记错。

我激动地热泪盈眶,浑身颤抖。我停下脚步,在这里我第一次学会了飞翔,我想我应该飞回去而不是走回去。我折回到车帮顶部,把卷曲的、破碎的翅膀沾着雨水重新理顺一遍,接着做了两次深蹲,活络活络四肢,热一下身。而后我把双腿一蹬,腾空而起,同时尽全力拍打翅膀。我一定要飞着回到母亲为我安下的家。

理想又一次败于现实,我几乎垂直地坠落在泥水中,翅膀彻底失去了应有的功能。

我从泥水中艰难地翻过身,缓缓爬向那个傲立的花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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