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武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乌黑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早已干涸的血迹,血渍渗入石灰地,不复之前的鲜红刺眼,反而变成一片片颓废阴暗的黑褐色,墙上、地上、桌子上,这是阿武的父亲留在阿武生命中最后的印记。阿武突然使劲吸了吸鼻子,似乎想寻找一丝父亲的气息,哪怕是血腥气,可是两天过去了,那么多的人进进出出,早已嗅不到什么。
不远处,同村的王婶正搬了小板凳来找李婶闲聊,只见两人一手摇着大蒲扇,一手从盆里捡瓜子嗑,瓜子皮从唇边划过一道弧线,重重地砸向地面。夏日的午后充斥着令人烦乱的闷热,让人们心中愤怒和暴力的因子隐隐滋生。
“父母造的孽,可怜了这么小的孩子啊……”王婶率先开口说着,从两天前开始,这句话她已反复对不同的人说过几遍,最初的同情怜悯早已变成了唇角的一丝讽笑。
“可不是嘛”,李婶接道,“阿武妈也是可怜,被她男人欺负了这么多年,不吭不响的,估计是被逼急了,一失手就……”李婶脑海中浮现出阿武爸胸口插着剪刀倒在地上的情景,他一手捂着胸口,血从指缝间疯狂地溢出,双腿不时抽动两下,眼睛瞪地大大的,没一会儿就咽了气。李婶家就住在阿武家十几米外的地方,因此了解得倒也详细。
“阿武妈就是太软弱,要是我家那个,他敢打我,我就跟他闹,把家里能砸的都砸了,什么值钱砸什么,看他以后还敢不敢……”王婶是村里有名的泼辣,老王什么时候不是唯命是从,服服帖帖,老婆指东他不敢往西,哪还敢动她一根指头。
“哈哈,就你厉害……不过说也奇怪,阿武妈怎么突然这么疯,就是为了孩子也不能杀人啊,她以前可不这样,就会在院子里哭,有一回我从她家院子门口经过,看她脸上还有个红红的巴掌印呢,干活也不太利索,问她怎么了,还嘴硬说没事,要我看,准是阿武爸又喝醉了打她……唉……”李婶皱了皱眉,露出无可奈何又有些惋惜的样子。
“我怎么听说她的名声不太好,跟咱们村那个修车的赵师傅,还有隔壁村的许胖子……”
“这可不好乱说……”李婶煞有其事地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声音,“我看阿武妈是个老实本分的女人,平时连门都不怎么出,阿武和他爹就是她的天,她的地,要不她能忍到今天还没跟别人跑?要我看,都是阿武爹自己疑神疑鬼,喝醉了什么话都往外说……唉,每次都骂得那么难听……你说这让阿武妈怎么做人哪……可怜啊……”李婶说到这,大概是真的为那个瘦小孱弱的女人伤心,眼前仿佛浮现出阿武妈淌着泪在院子里洗衣服的画面,脸上的巴掌印,胳膊上的青紫痕,语气中也透着几分同情。
王婶看李婶这神情,也不知怎么接下去,只好转了话题到阿武身上。“我听说阿武家里也没什么亲戚,阿武妈又是外面嫁进来的,他以后可怎么活呢?”
“政府上午来了人,说要把阿武,带到镇上的什么福利院,可他死活不去,这孩子十岁了,主意正着呢,谁也没办法,总不能硬拖走不是,他们就去村长那儿了……”
“你说村长会怎么办?又号召大伙集钱供阿武吃、穿、上学?可他还那么小一个孩子,哪能照顾自己啊?”王婶说着,眼神瞟了李婶一眼,话锋一转,“要不你和老李商量商量,把这孩子收养了,你家可是咱们村的大户,老李在镇上做生意,风生水起的,你收养了阿武,就当给毛毛做个伴,多好……”王婶说着这话,又回头看了眼李婶家的三层“豪宅”,一脸羡慕。
“这可不行……这不是钱的事,我跟你说,阿武家的根不好,带坏了我家毛毛怎么办?”
“根不好?”王婶听后颇有些诧异。
“可不是,我听我婆婆说,以前阿武的爷爷是村里有名的赌鬼,还时常干些小偷小摸的勾当,输了钱就打老婆,结果阿武的奶奶跟别的男人跑了,阿武他爷爷叫骂了一个晚上,这附近的人可都听见了,阿武他爸那会儿也才十来岁的年纪,当时就站在边上呢。你说这不是根不好是什么,万一以后阿武也像他爹和他爷爷一样,那怎么办,不行不行,我可不能让他和毛毛在一块儿……”刚刚那个流露出怜悯柔情的女人仿佛换了一个人,可她有什么错呢?她只是爱自己的孩子。
阿武大概是蹲在地上久了,脚麻,就起身坐在屋内唯一一张桌子旁,看着桌上的一个番薯,一碗稀饭,那是阿武妈为他放学回家准备的晚餐,最后的晚餐。几只讨厌的苍蝇又落了上去,贪婪地享受难得的美食。阿武突然很愤怒,恶狠狠朝苍蝇挥舞了一巴掌,顺带捻死了一只。两天来,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过,一句话也不想说,他终于从无休止的殴打、谩骂、哭泣声中解脱了,家里终于安静了,可是那个对他温柔呵护的母亲呢?那个虽然脾气暴躁却总把他当成唯一希望的父亲呢?他们终于还是抛弃他了,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他一个人了,“只能靠自己”,阿武在心里对自己说,“没有人可以依靠”,又加了一句。阿武拿起了煮好的番薯,把皮剥掉,也不管馊没馊,一口咬了下去。
阿武不知道,二十多年前,他的父亲也是坐在相同的位置上,桌上摆着自己母亲最后一次准备的晚饭,她流着泪与阿武爹告别,然后毅然决然背上包袱离开,连头也不回。后来的很多年,那个背影始终停留在阿武爹的梦里。彼时,十二岁的阿武爹狠狠咬了一口番薯,“她说过不会离开……没有人可以相信……只能靠自己……”他默默地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