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记像块浸了墨的云,盘踞在莲右脸颊颧骨下方。打从记事起,那片深浅不一的褐红色就跟着她,在幼儿园滑梯上被小朋友指着喊 "斑点狗",在小学作文本上被同桌画歪的笑脸旁标注 "和你脸上一样"。母亲试过用生姜片擦、用中药敷,最后在美容院的强光下红着眼圈出来,说:"莲莲,这是上帝给你的独特印章。"
她却只觉得是道耻辱的疤。十六岁那年参加艺术节,她偷偷用遮瑕膏涂了三层,在后台被话剧社男生撞见,他夸张地倒退两步:"哇,你脸上的 ' 地图 ' 呢?" 从此她再也没碰过化妆品,任由胎记像枚过期邮票,死死贴在青春岁月的封面上。
大学图书馆的午后,阳光透过彩绘玻璃落在借阅台上。莲正低头扫着条码,听见身后传来书页碰撞声。"请问《西方艺术史》在哪个区?" 男生的声音像新拆封的素描纸,干净得没有折痕。她抬眼时,额前碎发恰好遮住胎记,却看见他盯着她左脸的眼睛亮了一下。
"三楼,D 区。" 她迅速低下头,手指在键盘上敲错了数字。男生道了谢,却没立刻走,反而指着她胸前的工作牌:"莲... 这个字很好看。" 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却刻意避开右颊,像在欣赏一幅有残缺的画。
他叫陈屿,是美术系的研究生。第二次遇见是在学校后门的咖啡馆,他正对着速写本画窗外的梧桐树,看见她时笔尖顿在半空:"要不要一起?" 莲犹豫着坐下,把右脸藏在阴影里。他却突然说:"我是色盲。"
她猛地抬头,看见他认真的眼神:"分不清红绿色,所以看世界像幅褪色的水彩。" 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在他睫毛上镀了层金边,"不过你很特别,像块未经调色的画布。" 莲的心突然漏跳一拍,那些被嘲笑的岁月里,从没人用 "画布" 形容过她的胎记。
后来陈屿总来图书馆找她,有时带束去掉红色的雏菊,有时捧着画具在角落写生。他会指着她笔记本上的涂鸦说:"你线条里的蓝色很温柔",却从不说那片褐红色。有次她不小心被咖啡烫到手,他抓起她的手就往水龙头下冲,目光掠过她右脸时,像拂过一片普通的皮肤。
"你真的看不见吗?" 某次散步时,莲终于忍不住问。陈屿停下脚步,看着远处的红绿灯:"嗯,只能看见明暗。" 他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莲突然觉得安心,原来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她脸上那片令她自卑的墨点,不过是块普通的色块,甚至可能被他眼中的色彩温柔覆盖。
恋爱后的莲像被重新上了色。陈屿带她去看画展,在莫奈的《睡莲》前说:"你眼里的紫色比画布更通透";带她去爬雪山,在海拔四千米的地方指着她被冻红的脸颊:"这里的粉色像初开的格桑花"。她开始不再刻意用头发遮脸,甚至敢在朋友圈发侧脸照,底下渐渐有了 "气质真好" 的评论。
母亲来看她时,盯着她手腕上陈屿送的手链发呆:"这红绳..." 莲笑着打断:"他说这是温柔的灰色,适合我。" 母亲没再说话,只是在陈屿来接她时,特意站在公寓楼的红绿灯下。莲看见陈屿熟稔地牵着她穿过马路,在红灯亮起时精准地停下脚步,手腕上的红绳在阳光下像团燃烧的火。
结婚前夜,莲在卧室里试穿婚纱,右颊的胎记在缎面反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母亲端着热牛奶进来,看着镜中的她突然笑了:"谁说他是色盲?" 莲手里的头纱掉在地上,纱网在地板上铺开,像张细密的网。
"你看他拉你过马路时,什么时候分不清红绿灯?" 母亲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刺破了三年的梦境,"去年你生日,他特意买了红丝绒蛋糕,说你喜欢那种 ' 温暖的色调 '—— 色盲怎么知道红丝绒的暖?"
窗外的路灯透过纱帘照进来,在婚纱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莲想起陈屿第一次牵她的手时,指尖在她胎记上停顿的那零点几秒;想起他画的所有肖像里,右颊那片区域总是用柔和的暖色调轻轻晕染;想起他说 "画布" 时,眼中比调色盘更丰富的色彩。
婚礼当天,莲没有用任何遮瑕。当她挽着父亲走过红毯时,能感觉到宾客们的目光落在她右颊,但她没有低头。陈屿站在圣坛前,西装口袋里露出半截红手帕 —— 那是她昨天塞进去的,说 "给你的世界添点颜色"。
交换戒指时,莲突然凑近他耳边:"其实我知道你不是色盲。" 陈屿戴戒指的手顿了一下,抬头看她时,眼里有惊讶,随即漾开温柔的笑意:"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给我画的第一幅速写," 莲看着他眼中的自己,胎记在光影里像朵绽放的花,"右颊那笔用的是赭石加熟褐,色盲调不出这种层次。" 陈屿笑出声,指腹轻轻擦过她的胎记,像在抚摸一件珍宝:"第一次在图书馆看见你,阳光刚好照在你脸上,那片颜色像块被晚霞染透的琥珀。"
原来他不是看不见,而是把她的不完美,看成了独一无二的原色。就像他说的 "画布",那些别人眼中的墨点,在他的调色盘里,是让整幅画生动起来的关键笔触。
晚宴时,母亲偷偷告诉莲:"陈屿第一次来家里,偷偷问我怎么去掉你脸上的胎记,我说去不掉,他就说 ' 那我学画画,把它画成最美的花 '。" 莲望向正在跟宾客敬酒的陈屿,他手腕上还戴着那根红绳,在水晶灯下闪着温暖的光。
走出宴会厅时,外面下起了小雨。陈屿撑开伞,特意把大部分伞面倾向她这边。莲看着雨丝落在他肩头,突然想起他们第一次约会,他说 "世界像褪色的水彩",而现在她才明白,他不是看不见色彩,而是为了让她看见自己的光彩,甘愿把世界调成了最温柔的色调。
雨夜里的红绿灯明明灭灭,陈屿牵着她的手,在红灯亮起时精准地停下。莲抬头看他,发现他眼中的色彩比任何调色盘都要丰富,而她脸上的那块 "墨点",在他的目光里,早已变成了永不褪色的、属于他们的爱情原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