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故去
冬天里的阳光不刺眼，才蛋透过办公室的窗子，看着对面勾缝均、补隙匀的红瓦片发呆，转过身来竟然如此阴冷，木质三角架结构的房顶四处露风，粗槐树檩子是虫子的安乐乡，布满煤灰的电风扇上若隐若现地牵扯着一段蛛丝，上面挂着一只干瘪苍蝇荡漾灵魂。突然校门口传来一阵哭声，才蛋抻着脖子打探，原来是二子。事情倒也不大，二子在门卫前的石阶上嗑瓜子，晒脑子，这时一个迟到的八年级孩子从大铁门下钻进来半个身子，二子出于好玩，骑在这个进不来出不去的身上，那孩子轮着胳膊用力捶打二子，二子被擂地生疼，张着嘴嚎叫，但是大屁股竟然稳如泰山。张老头窝在屋里懒得管，只骂二子：你爷爷没死给我闭上。才蛋制止了这出闹剧，才蛋抻着二子的耳朵问：你咋不上课？二子说：数学老师夸我智商高，数学不用学。才蛋拽着二子的手，陪着笑脸把二子塞进了教室，数学老师宋树才，瞟了一眼二子也没言语，自顾自地用一根麻绳拴着粉笔画圆。后来学生们说宋老师不待见二子，这宋老师的课就是二子的自由活动课，才蛋心里有数，这老头不好惹，在学校挑大梁，兼任三个年级部数学课，所以平时对这位前辈都是客气有佳。不过宋老师人也有脾气，从来都是不吃屈的主儿，心情好了就来上课，心情不好了就上自习吧，老校长对他也颇有几分忍让，毕竟这里缺老师，何况宋老师还有经验。
才蛋入职已经有三个月了，上面财政的原因工资一直没有发下来，没给家里打过一分钱，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不出一个月就迎来寒假，穷困潦倒还算不上，但也囊中羞涩。父亲在工地上扎钢筋，母亲在家侍弄田地，家境也好不到哪里去，能供出一个研究生就很不容易了。才蛋打算这个寒假去上海打临时工，此时他想到一朵妈妈的坚决反对也许是正确的，到了这步田地谈什么幸福。有些事终究想不透彻，最后夹起书本赶着铃声迈进了教室。恰逢周一，清点人数少了一个孩子，请假条也没捎来，这孩子家离大庙初中很远也没同村的同学，平时不放周末就住校，这周一竟然没有赶回来，才蛋看着空空的位置总感觉不对劲儿，要说平时请假的孩子也有，才蛋都是请假条外加打电话确认，才蛋让孩子们自习一会，出了教室拨通了那学生家的电话。才蛋说明身份，接电话的是一个妇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骂，然后就是泣不成声，才蛋这颗心顿时石化堵在嗓子眼憋得难受，虽然没搞明白怎么回事，但自知事情肯定没有好结果。对方狠狠来了一句：你们给我等着。校长听了才蛋的汇报也自知情况不妙，倒也颇有几分淡定，派人叮嘱张老头锁好了大门，是祸躲不过的。
纸钱撒路，为首的妇女身穿丧服，头系白布条，一声接一声地干嚎。遗像中的孩子眼睛明亮，还没等看清这个世界就已经逃离，为人父母的丧子心疼，一时找不出发泄的出口于是来学校讨个说法，这孩子很是可怜，周末去滑冰，顺着崩裂开的口子就翻了下去，冰下的水冒着白气，孩子的灵魂也被一起蒸发了，打捞起来的时候像一条柔软的鱼，脸蛋还红扑扑的，片刻天寒地冻成了一具冰冷，才蛋得知自己的学生遭遇了不幸，突然回不过神，怔在那里眼泪吧嗒吧嗒的打在手背上，才蛋感觉这不是真实的，于是用手指蘸了一滴眼泪含在了嘴里，涩涩的咸让才蛋流泪不止。家长堵在校门口吵着要说法，看热闹的村民揣测着各种版本的解决方案。才蛋想要出去，被郭飞拦住了，最后老校长出去周旋，被骂的里外不是人，什么脏话都出口了，给扣得帽子就是教育失败，还有安全教育不到位。才蛋由郭飞陪着回了宿舍，校长继续安慰着家属，幸亏张老头把大铁门锁的牢固，铁门隔开了安全距离，也隔开了相互理解。本来学校是没有责任的，但是家长无理取闹让校长真心觉得为难，老校长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没报警，本以为哭够了就回去了，怎奈这帮人烧起了纸钱，这般叫魂的哭丧也引逗的大庙初中的孩子们无心学习，时不时偷偷像向面瞄上几眼。
哭丧的人哭哑了嗓子，又觉得衣服单薄，抱着孩子的遗像回家神伤。才蛋却丢了魂，一方面是年轻没见过这般场景，一方面惋惜七年级这个集体少了一个欢声，那一条鲜活的热量就被蒸腾地无影无踪，才蛋没有多少关于死亡的故事可讲，一次是小时候看见一辆小客车撞上了火车，铁轨把人尸首分家。一次是大四那年出去骑车，看到一个当场被砸成粉碎的青年。这些总之跟他没关系，但也让他看到了生命的脆弱不堪，但也吓坏了他。从小到大，人们谈死色变，忌讳死亡，人们渴望永生，同时又对死充满了幻想，也用死作为最公平的道德审判，善人进入天堂，得到永生，恶人进入地狱，万劫不复。人们势单力薄，谁跟死神的较量谁就自不量力，人能做的就是面对变故，失去理智，面对永别，撕心裂肺，蜷缩在墙角慢慢妥协，看开的人人说月有阴晴，看不开的人从此一蹶不振。才蛋锁了门，闷在被窝里大汗淋漓，他感觉他也快死了，活活窒息而死。才蛋甚至认为这就是他的过错，是他没有提前告诉孩子不准去滑冰，是他没有尽职尽责，但是于事无补，他那么软弱那么无助，一个外乡人能怎样，今天恐怕出去解释也会被骂地忍气吞声，在失去失去理智家长的心中他就是罪魁祸首，即使无理取闹，那也得有个人被指控罪恶，这时才蛋的门被敲响了，一群孩子围着才蛋老师说：害怕有鬼。那夜才蛋就跟孩子们挤在了一条大火炕上，孩子们怕鬼不怕人，才蛋怕人不怕鬼，相互壮胆却也一觉到天明。
第二天才蛋也没上班，虽然他是老师但他也没有想象的那般坚强，他的课就让李舒瑶帮忙带着，中午李舒瑶送来一饭盒饺子，安慰了才蛋几句，这事跟他毫无关系，大周末的他又不能去挨个看着孩子，才蛋吃了一口饺子喊了一声舒瑶姐，又开始哽咽，又过了三天正当人们认为这事不了了之的时候，一群带着黑孝的人翻过围墙竟然冲进了教室，七年级的玻璃做了那死去孩子的陪葬，碎裂的玻璃斑驳着阳光，一个干嚎的妇人在讲台上四仰朝天，一个醉汉扯着才蛋的领子不共戴天，最后这群人进了公安局，才蛋老师进来医院，学生们放假俩天平复情绪，恰巧那天才蛋母亲打来电话问何时放假，才蛋强颜欢笑，回复道：不到一个月，其实此时此刻才蛋恨不得想马上离开，挂了母亲的电话委屈成行，公安局出面解决，此事跟学校无关，后来校长出于慈悲又给了那家人一千块钱的丧葬费，索性才蛋老师也无大碍，事情才算平息。这一通折腾校长竟然老了十岁，被琐事压得佝偻着腰东奔西走，没人的时候偷偷灌一大口白酒，人们以为老校长是舒缓压力，其实他自己知道来日不多了，夜里呛咳出来的血迹嚣张地预示剥夺，有些秘密是不能让人知道的，于事无补还平添烦恼，老校长热爱他的岗位，也如愿把他的一儿一女培养成了教师，只可惜没人愿意接过父亲的教鞭，俩孩子都在北京教书，拿的工资是这里的数倍，
人们一袭黑衣，痛哭流涕的亲人喘不过气，悲恸欲绝。频频叹息的同事低头不语，默哀致敬。看热闹的妇人心肠柔软，摩挲着红眼。老校长的遗像庄严大气，黑中山装显得人德高望重。从此校长就住在了这暗红色的小盒子里面，火化那天才蛋也去了，当那有形地遗体将要被淬炼的时候，老校长的女儿拽着父亲的手不忍分别，抱着父亲的脸大口喘气，人们安慰道这浊世的躯体沉重不堪，让你父亲轻盈上路吧。那盒子骨灰看起来轻多了，从火葬场回来的路上，老校长的女儿一直抱着那暗红色的四方小天地，那是他父亲的新家，她要用脸蛋温热他父亲的屋顶。纸钱元宝烧了一堆，五谷罐子，打狗粮，花花绿绿的纸糊家用电器，衬的棺材格外厚重。虽然是知识分子，但物件齐全，万一有来世，也要让父亲好好享受一番，老校长这辈子太苦了，中年丧妻，当爹当妈拉扯大了一双儿女，早已经享福的年纪却坚守着农村一线教育，学校从泥胚子房变成了砖瓦房，他也从年轻力壮熬成了病魔缠身，肺癌，扩散了，要命的病、无治的病。一声嘹亮的声调响彻大庙乡的天空，通天的路啊有三条，不走金啊、不走银，中间那条通大道。人们打着白纸糊的灯笼，人们挥着铁锹，人们挥开挡住视线的元宝纸钱灰烬，老校长上路了，一阵风吹过用柳树枝绑的招魂幡簌簌的声响，老校长的女儿用手当爬犁，把坟上的草根一一梳理掉，用手捧了一抔新土培在了旁边的老坟上，那是他们的母亲，破涕为笑因为终于团聚了，又一阵声嘶力竭因为没有了来处，只剩归途。
眼见还有十多天就是期末考试，才蛋带着孩子们紧张复习，最近这些事闹得才蛋很是疲惫，脸色也暗黄，老校长的死对才蛋的很受影响，慈悲的老人永远善解人意，那温婉的面庞犹在身边，参加完葬礼才蛋跟郭飞醉了一回，李舒瑶也参加了小聚会，但是怀孕了不能喝酒，才蛋感悟生死无常，郭飞感叹青春易逝，更加坚定了他要去大城市地决心，李舒瑶抚摸着肚子说，城里的教育资源丰富，先进理念最先得到贯彻。那晚三人各自心事重重。日子继续在大庙初中流淌，学习好的孩子忙着复习期末，学习差的孩子把寒假望眼欲穿，二子还是每天自顾自的傻乐，倒也知道了一些分寸，校长死的那天也长着大嘴干嚎，看老师心情沉重他也老老实实趴着，才蛋看了很是欣慰，毕竟这孩子跟正常的孩子在一起，还是学会点事故的，这也是老校长的用心良苦，二子没有学籍，没人指望他出人头地，能认个路标就好。大庙乡的夜晚停电是常事，学生们抽屉都常备蜡烛，这日晚自习突然停电，本是宋老师看自习他竟然独自回家了，有学生来巧才蛋老师的门说：害怕。才蛋披着羽绒服慌忙赶到了班级，去守护这群无助。白蜡烛的光在风中摇摇晃晃，不时吹灭的一俩根，引来学生的尖叫，调皮的男孩子说窗户上趴着一个黑影子，胆小的女孩子吓得缩成一团。才蛋老师看到这群孩子莫名的心疼，他不能理解宋老师为何自顾自的回家去了，幸好他的到来增加了学生的安全感。
惊恐的脸蛋在烛光的摇曳下瑟瑟发抖，才蛋想趁着这次机会给学生上一堂死亡教育课，他已经孕育多时了，今日恰逢机缘吧。才蛋打破了紧张，开口问道：你们相信天堂吗？学生们只是发愣，也不回答。才蛋自顾自地讲述。有的人的一生很是伟大，有的人的一生被人唾弃，生命轮回就像草木一样，生有时、死亦有时。才蛋讲了庄周鼓盆而歌的故事，人的生命就像四季轮回，天地运行规律。学生们安安静静地看着才蛋，情绪安稳了下来，才蛋看到沟通的时机到了，就问学生：你们有没有亲人去世的经历？爷爷奶奶三姑四姨，扯着边的人肯定有不在人世的。但是奇怪，家人去世感觉不到害怕，因为人们总会相信，家里人都能上天堂，上了天堂就是神仙，神仙是不吓人的，只有陌生的野鬼才吓人。才蛋开始歌颂老校长，才蛋开始带领学生念死去那个同学的好处，学生们一致认为他们都变成了神仙，神仙没有义务吓人，神仙的职责是保护正义的人，气氛就这样轻松起来。也不知道哪个孩子带头竟然哭起来，于是才蛋就耐地等着他们慢慢哭，这一腔恐惧化成了黏湿的咸涩，随着擦拭的小手挥发散尽。孩子们平息了，才蛋又讲了一个捐赠遗体的感人事迹，一个孩子竟然大声背出《钢铁是怎样炼成》中的名言桥段，最冲动的就是二子，高声喊着要捐心捐肺，一个调皮的男孩说二子是狼心狗肺不能捐赠，竟然引逗的大家哈哈哈大笑，才蛋适当的引用《简爱》中的一句话驳斥那个孩子：灵魂同灵魂对话仿佛两人穿过坟墓，站在上帝脚下，彼此平等——本来就如此！学生问：灵魂住在哪里？才蛋说：灵魂住在坚韧的品格里，没有美丑，没有胖瘦，甚至不分男女。孩子们如痴如醉的享受着烛光中的生命观，最后才蛋留了一个作业写出你的所感所悟，于是才蛋就摘抄了学生们一些精彩的段子放到了他的日记。
李泽写到：生命是珍贵的，我们要享受青春，奉献我们的青春，珍惜我们的青春。（才蛋给的批语是：排比运用得当，所感所悟颇具有情怀，真棒！）
赵欢写到：上次爷爷生病了，我咒骂爷爷真烦人，老人咋这般讨厌，我深深感觉自己错了，我要好好孝顺爷爷，让爷爷也享受快乐的生命，也希望死去的奶奶在天堂保佑我这次期末考试能考好。（才蛋批语：你真是一个孝顺的孩子，你给我上了一课，我们要孝顺老人，也祝愿你期末考取好成绩，加油！）
大庙初中终于送走了期末考试，孩子们考的很好，但是才蛋突然觉得他们快乐就好，最让人欣慰地是孩子们开始学会思考了，这个学期有欢沁有悲伤，才蛋老师的第一个学期也赠与了他成长，想过放弃，深夜也会迷茫但是有些幸福是铭记在骨子里的，才蛋收拾行李准备回家，李舒瑶托他老姨送来一堆山货，于是才蛋带着这份善意又奔腾了俩天俩夜，出了火车站，家乡的天空小雨朦胧，父亲母亲的思念呈现在一盘盘家乡菜中，自始至终父母没问，才蛋赚了多少钱，而是看着瘦削的儿子偷偷抹泪，才蛋起身温了一锅热水，给父母挨个烫了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