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夏天(一)

        电话里李德才磕磕绊绊地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我,最后他说:“那晚我明明看到地上躺着的那人已经死了,我不明白为什么还要拿刀捅上去。”

        我听完长长地叹了口气,过了好一阵才说:“我知道他是为什么。”

        “开什么玩笑,你又不在现场。”

        “可是我知道,而且我大概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一、

        从出站口走出来,我又回到了阔别多年的雁阳。最近不是节假日,一路上车厢里人也不多。但是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雁阳火车站广场,却一如既往地嘈杂而忙碌。敞着麻袋口特产糕点的外地人叫卖声,把道具弹射到高空又稳稳接回手里的玩具贩子吆喝声,蹲在花坛旁边摆着八卦图案算命瞎子的招徕声,混合着对面城东服装批发城临街门面循环播放大减价的录音,形形色色的声音仿佛是雁阳在用独特的方式迎接着来人,欢送着往客。

        在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地处城东的国营机械厂因外部订单减少、内部贪污亏空,从曾经的雁阳工业龙头变成了资不抵债的困难企业,大量职工下岗。拿着买断工龄的钱,父母带着我离开了雁阳去外地做小生意。算起来,我离开雁阳已经十几年了。

        担心被广场上熙熙攘攘的行人撞了打着石膏的右手,我找了个靠电线杆的地方,放下装着些换洗衣服的行李箱,给杨大宝打了个电话。

        “哈宝卵,我到火车站了。”

        “我靠,我以为你明天到,给记混了。你手好些了吧?妈的,老子又被空投了,你打个摩的回厂里吧,回来再说。”杨大宝匆匆挂了电话。

        听到电话那边键盘鼠标的声音,哭笑不得的我明白了这小子还在网吧里打星际。杨大宝是我离开雁阳这么多年为数不多还一直保持着联系的人,偶尔会在网上联机打游戏。杨大宝家和我家是世交,也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杨大宝爷爷是我爷爷当年在厂里同一个师傅带出来的师弟,杨大宝的爸爸是我爸爸同一个师傅带出来的师兄。小时候我总说,按照这么个规律,今后我们进了机械厂,你是我师弟。杨大宝总是不服地说,就你那鸟样还当老子师兄,打星际你赢过我吗。不过我们谁也没有成为谁的师兄,离开机械厂的我后来考上了大学,留在机械厂的杨大宝进机械厂当了工人。

        挂了电话,看着阴沉下来的天色,我知道不想挤公交的话除了打摩的也别无选择了。

        在火车站出站口只要一抬头望向路边,甚至不需要招手,摩的师傅就会蜂拥上来问目的地。不过机械厂离火车站并不远,只在起步价以内,所以当我报出目的地后,大部分挤上来揽客想赚一笔的师傅立马就没了兴致,摇摇头说机械厂不走。正当我准备放弃打摩的往公交车站走时,有一个电摩的师傅叫住了我说上车吧。

        熟练地接过我的行李箱摆在脚挡上,等我在后座坐稳,这个留着平头头发白了一半的摩的师傅掐掉了手里的烟,载着我往机械厂开去。

        从火车站出来不久开始下起了暴雨,雨点剧烈地拍打在头顶红绿黄三色的防水布挡雨棚上。平头师傅告诉我,他也是机械厂的人。接这单其实是看到要下大雨了,怕路上打滑,准备收工回家所以顺道送我。

        摩托车开到三角线的时候过不去了,路面上本应该漏水下去的下水道,喷泉一般地往外冒着污水。三角线是机械厂专用铁轨和市政马路交汇的地方。当年有火车通过时,会提前响起金属警铃声,过往的车辆在放下的安全栏杆两边排着长龙,看火车头拖着那些用灰绿色塑料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那些由机械厂生产的大型工业设备,从眼前轰隆而过。如今这铁轨已经废弃了,但经年累月承载着火车和汽车荷载的地基凹陷变形得很厉害,每逢下大雨都会积水。

        平头师傅指了指前面的积水,我点点头。于是他把车停在三角线路边的一个废弃的混凝土交警亭下,熄了火。现在的三角线已经没有火车通过了,但路上的汽车却越来越多,就算在这暴雨里积水很深的时候,各式各样的汽车仍然川流不息,车轮像船一样划开路面上浑浊的水,飞溅起来打在路中间绿化带的围挡上,留下一道道抽象的痕迹。

        见我摆手,平头师傅点燃了那只本来想递给我的烟。眼看一时半会走不了,聊起了他家里的情况。师傅抱怨机械厂的效益越来越差,自己平时上晚班,白天没事还得出来跑跑车,自己身体不好,与女儿的关系也很僵,絮絮叨叨地说着。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听着出了神,眼前的这场像是要淹没一切的雨让我想起了去机场接人的那天,雨下得似乎比现在还大。

        大三的暑假我亲自把出国交换一年的她送到机场。一直到在闸口分别,我还是像说好的,用平时在学校的方式聊天说笑,仿佛这一天仍然和往常一样是一起去一教上自习。再见说出口后,我看到她扭头擦着眼睛跑着从视线里远去。我心想,一年很快的。

        可能是时差的原因,和她在QQ发消息的次数越来越少、语音通话的时间越来越短。时间仿佛过得很慢,慢到半年以后,那个头像灰掉以后就再也没有亮起来。在日历上数着一年到的时候,我从她家里问到了她回程的航班。

        早早赶到机场,我那份期待而又不安的情绪,在看到两个人肩并肩走出闸口的时候彻底转化为愤怒。而这愤怒,直到两根肋骨和右手骨头断了之后,脸贴在机场到达大厅里无数人踩过的冰冷瓷砖上时,才彻底平复下来,转化成了一种奇怪的平静,一切都无所谓了的平静。

        我不记得那天,看着她和那个高大的身影走远后,我是怎么挣扎着爬起来,又是怎么带着半边麻木的身体自己去了医院。

        我爸妈赶到医院的时候,我告诉他们是踢足球摔的。他们看着我那从来没有如此难看过的脸色,一句也没有多问。在医院的那段时间,我错过了好几个准备了很久的面试。身上的伤一点点的好了,但脸上却整天都是同一种让爸妈感到担心的表情。爸爸说,要不回机械厂奶奶家住一段时间吧,换个环境静养静养,工作的事情以后再说。我在电话里告诉杨大宝自己踢足球摔断了两根骨头时,他那没心没肺的笑声,让我觉得爸爸出了个好主意。

        “可以走了,我们从高架桥那边绕过去。”

        平头师傅的声音把我拉回到了雁阳暴雨里的这个废弃的交警亭下面。随着天色渐晚,面前的马路上车越来越多了,路边有个被带起的污水弄脏了衣裤的大妈,大声地用方言在骂娘,尽管溅水的那辆车已在雨里扬长而去。

        这时手机里杨大宝发过来一条消息,“打摩的去北京了?晚上伍胖子夜宵必须到啊,老子有重大计划宣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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