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认识这位老先生就知道他一生守着这些破瓷旧片过日子。从青葱少年到白发苍苍耄耋迟暮颤颤巍巍,一路走来,瓷片在不断的递增加减,精选细磨,排列组合,收纳归类,把整个居室熬成一个人的博物馆。一组文革瓷的茶杯摆在我们面前,是日用品也是收藏品,逸出杯盏的轻烟袅娜成缱绻不展的样子,岁月收住了昔日的荣光,却掩不住釉质的华美与精巧,仿如一代旧式的美人,时间可以收走她的青春,却难掩曾经的芳华。一些杯杯盏盏盘盘碟碟,堆砌成一座怀旧的古堡,他是这座古堡长河中唯一的守将,也是说一不二的皇帝。
躺在自己亲手构造的世界里休养生息,双目抚过这些大大小小长长久久的各式瓷片,内心是惬意的,满足的,他享受着来自各个方面的收获与体验,有成就,也有懊恼,有教训,也有经验。起初他带着那个来自南京的大小姐一起玩,他是主动的,她是被动的;后来她是主动的,他成了被动的。他们有了自己的女儿,女儿一出生就在他们共同营造的环境中耳濡目染,云烟供养,渐渐也长成了瓷器一样精美的人。
我曾经问过老先生,您一生最为自豪的事是什么?先生说,谈不上自豪,但我喜欢在自己的世界里优游卒岁,我很满足。如果可以,将来举办一次个人的瓷片精品展,有很多的朋友一起来玩,我看到自己收藏的瓷片这么精美,这么丰富,我一定很高兴。等将来我玩不动了,守不了了,我就全部捐给政府,捐给社会,一件不留。他的嘴角微微翘起,眼角似有泪光。
张口闭口喜欢说个玩字,玩瓷器,玩书画,玩收藏,如今又玩起了小瓷片,不知不觉就这样玩了一辈子,在业界都成了一个不了的传奇,收藏的瓷片足有几大屋子,把个唐宋元明清汇聚成堆,又摊开来看,汪洋恣肆,蔚为大观。大概他的生命是用来玩的,把历代的帝王爱好,工匠的手艺绝技,文士的情怀孤诣,都浓缩在一片片瓷器的墨点千层丹青云雨里。天地的万物生成一瞬,四季的花开凝成永恒。花鸟树木,山水田园,高山流水,名士乡贤,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记得很多年前老先生随浔城几个玩家到访砚人草堂,一见面就围绕着台子上的砚台摩娑不已,一种老友久违的感觉更显真诚,临走时不仅买砚,还送我一个赖德全的指绘瓷盘,盘中的牡丹雍容华贵且鲜丽芬芳。离开时不断的嘱咐我,有空上他家喝茶。那些年月我没少跟他的朋友们一起跑景德镇及那些瓷店瓷厂。
几天前参加九江市茶叶协会的活动,趁酒后之隙我与少昌兄一起从宾馆步行而往,又一次拜访了老先生,我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拜访了。少昌兄比我熟,由他引路,我只需尾随即可。整个室内有点静穆,陈设布局也极为简单朴拙,墙上分别挂着崔廷瑶冷望高宋跃林等名家早年赠送的书画作品,纸张有些枯黄。少昌兄从瓷瓮中取出未经装裱的字画,我凑过去看,山石几点,荒草数丛,一僧杖藜,伫然而立,款题:和堂空一写。室内唯一凸显生机的是矮柜上的一盘水仙花,花期未至,葱郁正勃,一直对视着红木框架支起的黑白照片,尽管岁时已晚,仍难掩眉目的清丽与古莲的芬芳。
出门时,我一直想着张岱的那句话:此老深情也。
202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