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期间去武汉梨园医院的时候,他的心情不算轻松。
天空下着薄雨,东湖变得迷离。阿屁跟他妈并排走着,想象着外公的病情。
迎面走进609病房的时候,看见外婆正在照顾外公拉屎。
外婆看见阿屁,眼神里迸出了光。阿屁开心的笑起来:“外婆,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对象吗?”
“......是我们公司的护肤品,员工内部价,可便宜了。”
“要那玩意做甚,你外婆都半只脚埋土里的人了,不孝顺,不知道带点有用的。”
嗯,进医院的心情,总是不轻松的。
供职于杭州某知名化妆品企业,身边环肥燕瘦的阿屁却已然单身了二十五年。作为一枚文案策划,每天跟姑娘们舌吐莲花的他,不知道怎么缓解当下的尴尬境地。重点不应该是老爷子的病情吗,怎么一回来就怼上自己了呢?
出门在外的时候,阿屁不叫阿屁,那是小名,阿屁有个洋气的名字,叫Bigbang。当然,当他得知Bigbang是某韩国棒子组合的时候,他内心是不屑的。可能是公司姑娘太多阳气不足,他从心里很抵触那些滥情的糟心玩意儿。阿屁觉得韩流韩剧是毒瘤,只有日本人间小剧场才是圣经。比起看跳骚舞的韩国整形脸直播,不如看可爱的日本小姐姐在家尬舞。
在杭州没人认识他,这里刚好能盛放他的自卑,自傲还有一切矛盾的世俗情感,在回到家乡变回阿屁之前,他在自己的文案世界里,就是king。敢于嘲笑一切形而上学的东西,比如老板的大饼,同是外省的同事的奋斗目标,还有老家发小的小确幸。
要不是因为老爷子得了癌症,这个年他本是不愿意回来的。长大后的过年,没小时候快乐。虽然才一年一见,可他不知道亲人对时间长短的评判总是主观的,这大概源于那个跟他一年也说不上几次话的父亲。家庭破裂后阿屁跟他的父亲不再亲昵,近些年甚至可能都算到了生分客气的程度。记得前几年从外地回到老家的时候,父亲问他:“你觉得离开家的这两年的时间是长还是短?”他说:“挺短。”父亲顿了顿,像是欣慰,也像是不甘,彷佛时间慢了那么三秒后,才缓缓说道:“都说人啊这辈子,开心的时间总是短的,难过的时间总是长的。你长大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二十五岁的确不小了,都晚婚的年纪了,连个女人都没睡过。阿屁觉得父亲说他长大了,是在侮辱他。大了不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也难怪从小一把屎一把尿把阿屁拉扯大的外婆一等他回来就数落他。娘锤的,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阿屁心里很委屈。
“外公怎么样了呀?外婆,来来来我来...”阿屁说着去抢外婆手上装外公屎的袋子。“死不了,起开,脏,外婆自己倒。”看得出来老人家精神气儿还算不赖。
只是外公在病床上躺着,像一只巨大的蛹,嘴里轻轻哼着,准确得说应该是呻吟着,看着这幅电视里才有的光景,阿屁想起来听人说癌症最后是把人疼死的,外公想必很痛苦吧。外公大概十年前就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偶尔清醒偶尔糊涂,对阿屁这个小外孙却总是还惦念着,阿屁走到床边,轻轻唤了声外公,外公不应,眼神空洞而迷茫,阿屁一阵心疼。
“像个孩子,不认识我了,哈哈。”阿屁干笑了两声。阿屁他妈皱了皱眉,说你个小兔崽子还小的时候,把外婆家的夜壶打翻了,差点把你外公气死,你还跟外公吵架顶嘴,也不看看是谁照顾谁。现在好了吧,外公也老啦。
傲娇的阿屁或许早已经不记得了,小时候拉屎的时候,厕所没纸,总是会大喊,外婆!外公!老人家总会一边急匆匆的跑进去送纸,一边骂着兔崽子上厕所不带门。这些屎尿屁的往事,就像屎尿屁的人生一样,被时间冲进下水道里,翻滚发酵,最后变成一团烂渣,肥腻而虚浮。
阿屁跟无数个离异家庭小镇青年一样,都有着无尽相似的人生。经历过叛逆,经历过接受,经历过世俗条框和濒临阈值的崩溃。毅然决然离开家乡出外奋斗的理由,也不过因为一个虚荣的念头,谓之理想。只是他还不懂,理想究竟是什么。
这大概也是每个离异家庭孩子身上的通病,父方或母方的教育缺失,让这类家庭的孩子很容易跟自己设限,彷佛没有大道理存在的人生,就跟咸鱼一样没有区别。阿屁是不懂理想,他只知道,当跟母亲说出奋斗两个字的时候,他承担了一个家庭男人该有的姿态。
这个姿态在病重的外公面前被打破了。从医院回到东湖边那个小窝的时候,阿屁沉默不语。脑海里除了外公那双空洞的眼神,小孩儿受难般的呻吟声,还有医院里浓烈的,混杂着各种化学制剂味的腐败气息。这些感官上的刺激让阿屁第一次产生了动摇。一个男人从一个孩子,成长,孕育,再到暮年,变回一个小孩,回归虚无。人活着究竟是图了啥。
这种念头夸张点讲是致命的,起码对一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小镇青年来说。因为阿屁不懂,这种念头就像是沉海里某种远洋生物发出的孤独兆赫一般,你知晓它的存在,却不明就里,所以膈应着,因不理解而颓丧。阿屁觉得这个年过得真他娘的不舒坦,他不知道答案,只觉得春节每一天过的,是真的很漫长。
大年三十那天阿屁跟外婆去医院墙角外烧纸,按着武汉的习俗,用粉笔画了三个圈圈,旧年已除,新年将至,烧点纸钱,敬神敬鬼,算是跟外公续了点命。阿屁不信这些,单身多年的生涯教会了他一个道理,美人良缘,不是靠烧香拜佛就能求来的,所以烧香续命更是无稽之谈。外婆额外烧了柱香,祈求天赐阿屁一个好良人,姑娘不要太漂亮,顾家就好。阿屁跟外婆打趣道,外婆,小儿(小时候都是外婆外公养,大了这混小子也在老人家面前自称小儿)不孝,明年要带不回一个黄花大闺女,就带个俊小子儿回来吧。
“嘿你个没娘养的兔崽子”,外婆笑骂道。
但阿屁心里仍衷心希望外公活得久些。当你发现一个人看一次少一次的时候,便会自主的珍惜起来,这大概是源于人求生的本能。阿屁知道,跟外公的情感羁绊早就在外公半糊涂半清晰的近十年间慢慢磨淡了,不再浓烈,甚至深埋到心里,就像消逝了一般。所以这祈愿很切实际,老人晚点走吧,舒服点走就好。
时间在阿屁整个灵魂抽离的状态中,扮演了一个狡黠的存在。在外奋斗的时光虽是充实的,却总也是孤单的。时间像影子一样,默不做声的随着阿屁一路前行,只是到了某个节点,放大自己的存在,耀武扬威。
节后回杭州的路上,阿屁第一次觉得坐高铁的时间很长很长,好像回杭州要跋过千山涉过万水似的。列车上阿屁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阿屁被三条青色大花蟒追啊追啊,好像跑了整整一个马拉松,才回到外公家门口,阿屁大声喊着外公的名字,外公轰得一声打开门,转眼蛇不见了。
外公精神矍铄着,中气十足的责问阿屁:“在外鬼混一年,还知道回家,你怎么不多混几年?”
阿屁咧开嘴笑了:“一年时间够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