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马场之刑

      马场,冷清是它的常调,没人会对这有丝毫的兴趣。那黄土夹杂着雨而黑污,却也掩盖不了血的痕迹。可这个鬼魂游荡的地方,今日却很反常,尽管乌云压满大地,雨滴刺穿一切,却还是驱赶不了那些人群。他们在这寒冷中激烈讨论着,恐惧、不甘、欣喜以及独有一份的看客闲心,就算是手冻得通红不停抖动,也无法打败那份热情。

    “今儿人可真多呀,难得难得。”马六摸摸自己珍贵的小撇胡子,转着一串铜钥发出清脆响声,“这阵势一点不差当时斩永王呀,你可知这老头啥来头,我们这么大点儿的地方,现在连个老鼠都没地钻洞了?”

    “听说是个将军,因为叛乱时他丢了城,现在平息了,要开始一一问罪了。可惜呀,听说他战功显赫,当今祁将军都曾是他副将。”路甲摇摇头哀叹一声。

    “你惋惜个屁呀,跟我们有啥关系,这年头管好自己吧,这一个个都是些大人物,你个小狱吏,还是多想想找个漂亮媳妇吧。”

    “说的也是,管也管不了,还是看个热闹的好!”路甲有些失神,死死盯着地面,默不作声地跟在马六后面。

      马六来到底层地牢门口,用钥匙把那一层层的铁锁打开,“我真是服了,来回二十多道锁,这里面的人果真那么危险,这地方以前可是装死人的呀,晦气晦气。”他一脚踹开了门,在自己身上四处拍拍,并对着门口拜了拜。

      路甲也拜了拜,伸头往里面望了望,一股冷意袭击脑门,不自觉后退几步,轻咳了几声。想来之前他负责把饭菜由门上的开口递进去,全然不知这底层里面何等面目。现如今,单单门前一探,虽尽然黑暗,却突感怨气重重,让他驻足不敢迈步。

    “这真是晦气呀,里面不知多少冤魂呢!听说关他时特意清扫了里面,可这怨气丝毫未减呀。路甲小兄弟,你这身强力壮的,我这小矮老头,不如你走前面我给你断后,如何?”

      路甲望了眼抚摸着胡子一脸笑容的马六,雨水混入油水在他脸上难以下落,那些裂痕也聚集了水而变得粘稠,路甲单是看一眼便把眼神瞧向它处。他盯着他的胡子,再次出了神。

    “小兄弟,小兄弟,你咋了,不过是些骨头也没必要如此害怕吧,喂,还活着吗?”

    “行,我先下,不如你在这等我,我带他上来如何?”

    “呦呦呦,那可不行,这可是张大人排的差事,万一他跑了,你倒是躺里面了可以解释,我呢?小伙子年纪不大挺会呀,想抢功没门,跟我后面,我来。”

      马六一把推开了路甲,轻视地瞥了他一眼,站在门前,紧张地搓搓胡子,“晦气呀,晦气呀,老子啥没见过,怕你就是跟银子过不去。”他一跺脚走了进去,路甲冷笑一声,跟他走了进去。

    “菩萨保佑啊,我还有老婆孩子呢,保我平安我定去多捐钱来供奉你呀!”他嘴里念叨着,在漫长的几十秒的挣扎中,终于看到了一个人影坐在破草席上,那残缺的蜡烛微微映出他的魁梧身躯。

      马六拿出棍子对着墙壁敲了敲,“喂,快点,起来走了,到时间了,晦气呀你,在这环境里住也是个邪物了,死了好,给你去去邪气。”他不耐烦地向里面的人挥手,还在不停抚摸着胡子。

    “对不住了,马大哥。”路甲对着马六的后脑勺狠狠一击,后者身体一震便疲软下来,手里握着刚才一激灵拽下的胡须。路甲把他拖到一旁,转身单膝跪地,“李将军,我来救您了。跟我走吧,换上这个小人的衣服,我掩护您出去吧。”

    "你是?"沙哑的喉咙有些生疏地蹦出两字,黑影在半点烛光中缓缓起身,尽管无法见其全部,但路甲却也能识得。那个在火中屹立的身影是他一辈子的追寻。

    “大人,属下岐山军蒙营粮官路甲,见过大人。”

    身影听罢向前一步,怒眉此刻也有了温情,“我不是已经解散你们了吗?为何还要来送死?”弯腰将路甲扶起。

  “大人,岐山军没了称号但绝对不会丢了军纪,正行明志四字还刻在岐山军的魂上,下属若这时选择逃避,那些牺牲的兄弟不会放过我。”

  “小兄弟,我已经不再是你们的将军了,我投了降就该认罚。正行明志这四字,我呀,终究是配不上了。”他拍拍路甲的肩头,“你们还年轻,枯树的作用就是为了新生,就让我这老骨头最后再做点贡献吧。”

  “不行,我不能从命,您为了百姓放弃反抗,他们在皇宫能知道啥。三月断粮,孤立无援,竟然要我们打赢,难道是非便是如此吗?您若死了,我们岐山军就真的没了。”路甲跪在地上请求着,烛光并未能发现他的泪珠。不能是这样的,这不该如此。

  “我李峰十载戍边,见过太多离合。是非并不重要,杀伐到了最后只剩尸骨,战功,哈哈,这世上最卑微的奖赏。我放弃了战斗,也准备放弃身上背负的东西了。我十五便骑马发于乡里,我们一行五十人并肩到了御关,可十年后却只有一人归来。他们每个人连书信都没留下,我惧怕归乡,无法面对那些盼着丈夫的妻子。就在我下定决心再回乡时,见到的全是枯树败屋,无一人存留。我没了啥牵挂了,自身已老,你们就让我再最后为了你们风光一次吧。”

  “可是......这不对呀,为什么,不该这样。”路甲趴在地上不停砸着地面,尽管拳头已然被血液浸满。

  “路甲听令,这是我最后一个命令,现在把我带去刑场送我最后一程。”李峰挺起身躯喊道。

  “下属,下,下属得令。”路甲颤抖着抱拳应答,嘴角抖动眼神却多了坚定。他起身向李峰行军礼,李峰还之。路甲搀扶着李峰向着光明走去,可这位将军虽未拒绝却发力稳住自己已经接近残废的双腿,慢慢挪向门口。

    雨不知何时停了,太阳仿佛是按时来的,也许是要送别这位朋友。在高台堂椅上坐的有些麻痹的张明侧身问身后的衙卫,“你去看看刘大人来了吗,要是快到了就用口哨汇报给我。”看着下属离开,他起身下了台来到刽子手旁,“给李将军个痛快的明白吗?还有换壶好酒让他最后再喝一碗,算是践行吧。”刽子手点点头便下去准备。

      人群依旧在喧闹,多是些家常话语,也有几个书生争论起这场刑法的对错和叛乱平息后的国家出路;身后的小孩子因拥挤在妈妈怀里苦恼,而妈妈也不多说,因为没有啥比看行刑更好的了。商人搓着玉扳指有些轻蔑地看着周围的平民,过路被吸引来的樵夫还在忙着放下捆柴,流氓野夫也群聚过来开启了赌注。但却有一人,身着严密,不发一语任由他人挤撞他,他只是盯着那个刑台,死死盯着。张明一眼便捕捉到那个身影,可他也没过多说些什么,只是眼色有些变化。这时远处林间传来一阵鸟鸣,他知道来了,便招呼下属跟他去门口候着。

      一队人马乌压压地往刑场赶来,开头两骑红铠铁甲,手持旗仗,上有金色大字:弘德正公,奉天巡行。后有四马载着以锦绣相披的一舆,每马都戴鎏金龙马当卢,车轮雕有行松飞鹤。一人缓缓拉开丝绸车帘,望了望前方拥挤的人群,便指示旁边的轻骑,“把人群分开,都挤一块了,看着难受。”

      轻骑得令驾马驱行,来到张明面前,“大人有令,把人群分开,避免拥挤。”说罢便又纵马返回。张明指挥衙卫将人群分立两边,来到车队前面,作揖等候刘百道的到来。车行来到跟前,车中刘百道在佣人搀扶下下车,他冷冷地看了看眼前的人群和张明,“起来吧,张大人。”

      张明起身整装,“刘大人一路辛苦,还请这边来,下官引你去座处。”刘百道只是微微点头,便无声跟着张明,来到监台侧座坐下,问张明,“李将军何时到?”

    “下官已派人去把他带来,应该快到了。”

    “想当年我和他也算同僚,可惜了,可惜。”刘百道抬起衣襟擦擦眼泪,却不见脸色有何变化,一时无法分清他的真实想法,张明也只能随声附和两句。而后,两人无话,只是平静坐着看着人群。

      李峰离开了黑暗再次被阳光照射,眼前瞬间有些恍惚和难受,过了许久才能看清。路甲不再说什么,只是闷头走着,一步步带李峰上了刑台。李峰的到来让下面的人群突然安静了,所有人都注视着他,有人愤怒、有人悲伤、有人嬉笑着也有那个身影还在死死注视着刑台。李峰跪倒,头抬起看着北方的山群,他知道那个人也会在楼台望着这。他最后一次向着北方行了军礼,便低下头准备接受死亡。路甲下了台拼命向远处跑去,尽可能地远离这里。

      张明起身,走到前面,扯了扯嗓子,“时辰已到,准备行刑。”刽子手把一碗酒递给了李峰,李峰痛快饮下,擦下嘴角,“好酒呀,多谢。”刽子手向他点头示意,便用酒洒在刀刃,举起了砍刀。

      人群中那人掏出手中藏着的飞刀,刚要举起,突觉身后一股劲力,任其如何挣扎也无法摆脱,他运力于拳欲向后方那人袭去,可那人却一掌击于他后背。他只觉气血翻涌,眼前一黑,便瘫倒在那人身上,被他拖走。人群对这一切并未察觉,因为刑台上一颗头颅已在屠刀下翻滚落地,血腥而又让人觉得新奇。

      后来雨又下了起来,冲刷走了一切,连同血迹也再无痕迹,只有少量成为了泥土。人群散去,马场又迎来了寂静,静静待在山林之中,伴着青萍雨雾,别有一番韵味。可想,若来一诗人,也将会起兴而作,唱和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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